第17章 幽蘭含薰(2)
第17章幽蘭含薰(2)
墨蘭哭泣答是,玉安便重新將她派回芳渚,讓她將園中的玉翠龍爪、太真含笑、汴梁綠翠、龍盤蛇舞等菊品依色彩、花型和藥性等分別配置,使芳渚變得色香並茂。在蔚涼亭讀書時,懷菊和川菊釋放出安神靜氣的清香,而當眾花花瓣轉白之時,則在晴天露水后採收,依品種、花色、藥性製成各種乾花。自從皇后稱讚玉安的桑菊金銀花茶有明目之效,霽月閣菊花的名氣便傳到各殿閣中。開始妃嬪們只知用其可泡茶、入膳,經墨蘭講解更知菊花還可釀酒、熬湯、美顏,好處說也說不完。
這日,嬪妃們隨皇后在觀稼殿查看秋收之後,臨盆待產的楊美人開玩笑說:“用從三公主那裏討來的菊花做的枕頭,我這頭痛眩暈的病症真是好了許多。我若得了墨蘭姑娘這樣一人就好了!”
嬪妃們紛紛稱是。唯有曹美人的目光在皇后和玉安身上流連后,只輕輕用團扇掩面,笑而不語。
這年的冷天氣來得特別早。剛過白露氣溫便驟降,連日陰雨後竟有了一場罕見的秋霜,隨即花木凋零,一派蕭瑟。後宮各司不得不提前張羅各殿閣的棉被、暖爐、石炭和冬衣。這樣的季節是對邊關最大的考驗,整個九月,趙禎都心急如焚地盼望着前方和議早成。不過李元昊亦看準這點,不但堅持不肯稱臣,且要求割讓邊城並增加歲幣。
祈鉉八百里加急奏報,認為“恐有一戰”,請求加築邊關工事。官家朝議后允之。天氣日益寒涼,十月便如數九寒天。玉安親自畫好圖樣,在司衣那裏給趙禎定做了一副手套,這天手套做完后她剛剛送至福寧殿,便看到趙禎婆娑的淚眼。地上是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帛書,半張半卷。
太子在秘密會見索拉爾及吐蕃唃廝啰部使臣時遭到山匪襲擊,他殺出重圍后不小心墜馬而亡,形容難辨。
太子的屍骨棺槨在半個月後回京下葬。
深秋時節,汴梁破天荒地下了第一場雪。那雪席天卷地,彷彿要把整個天下都埋藏起來。北風像幽靈一樣在皇宮的上空盤桓不去,更為這萬物凋敝的汴京增添了幾分悲愴。
皇后自從正陽辭世后一直壓抑着內心的悲痛,得此噩耗便再也支持不住病倒了。不過她傷心卻不糊塗,太子亡故后朝堂形勢有變,她更不願讓他人得了先機,故凡後宮最緊要的事務她都一點點教導玉安,並授意她親自過問。尤其是臨盆待產的楊美人和新近懷孕的尚美人,她千萬交代不可疏忽。
比起傷心,趙禎更多的精力用於追封隨太子犧牲的將士。曹玘的義子曹堅也在這場戰役中亡故,被追封為平西上將軍,曹家的人升了官,曹美人也晉封為昭媛。隨後李元昊派兵圍剿了入山為寇的野利氏一支,並再次遣使求和,儘管朝廷仍有反對之聲,但趙禎終以時值隆冬,不利戰事為由駁回了上疏,繼續和議。
小雪這天,有人送了皇后些綉品。皇后已不大用得上這些,便讓玉安給曹昭媛送去。玉安印象里的曹昭媛性情冷淡,不喜脂粉,故一直不討趙禎歡喜。幾年來趙禎很少去看她,直到最近因為曹堅的緣故才常常與她親近。不過他亦很少如慣例召她到福寧殿,而是常常親往瑤雪苑留宿,這也一直令人感到困惑。
玉安來探望時,曹昭媛身上的夾衣和棉襖皆為素色,臉上卻施了些粉,似是為了掩蓋略微紅腫的眼睛。瑤雪苑陳設質樸,後園盡植藤蘿稼穡,竟無一花。不過這生長得鬱鬱蔥蔥的蔬果倒是更加吸引玉安的目光。臨行前,玉安頗有興緻地問道:“剛才牆角用布袋護着的紫葉作物,為何我在觀稼殿沒有見過?”
曹昭媛笑答道:“玉安公主好眼力。那些菜蔬種子來自大理,宮裏頭是沒有的。”
“別的娘子殿閣里皆花團錦簇,曹娘子的園中卻鬱郁青青,真是別具一格。”
曹昭媛頷首相許,“玉安公主若是不嫌,倒是可以常來坐坐。”
離開時曹昭媛將玉安送到了門口。玉安回頭看她,她的笑容一如往常的平靜,似冬日裏的一口靜湖。
接下來進入了數九寒天,宮裏的日子一直寧靜。不料皇後身體稍有好轉后,宮裏便突然出了大事:楊美人突染重疾,不足三個時辰便和腹中皇子一屍兩命。
楊美人斷氣幾個時辰后,遺容仍栩栩如生。只是她已有七個月的身孕,其狀堪憐,趙禎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
皇后掌管後宮十餘年沒有出過命案,即刻將整個翰林醫官院的醫官都招來核查楊美人的死因。但所有的核查結果都一致認定此乃楊美人體質虛弱,禁不住風邪和寒邪侵襲所致。至於為何人受風寒且來勢洶洶,卻沒人能給出合理解釋。
亡於風寒成了定論。封禪吉日臨近,趙禎黯然將其厚葬,便率文武百官、扈從儀仗前往泰山去了。
玉安整個下午都坐在蔚涼亭里,心緒難以平靜。又是一起一屍兩命的案子,且梅嶺海又是他們生前接觸的唯一醫官。
自從許承佑來了霽月閣,他便常常能從宮裏的賭局或是私貨交易里打通些人脈和探聽些消息。
“梅醫官十天為楊美人問診一次,並開下調理藥方,全程由醫官局熬制。醫官局的藥渣都沒有問題,問題出在這裏。”他攤開一包藥渣、泥土和梅枝的混合物,“這味葯是民間一個懷男不懷女的偏方。楊美人身邊的人說,十天前梅醫官開的這味葯苦得厲害,楊美人只喝了一口便倒在寒梅盆里。後來身邊人再三相勸,她才勉強喝了。但是出事的前一天楊美人竟然眉開眼笑地說葯苦中帶甘,變好喝了。”
玉安眉梢微蹙,“近日誰和楊美人有過接觸?”
“除了近身內侍外有梅醫官和他侍診的小女兒蘅冰,梅妃和尚美人也都分別派阿葵和海棠前去看望過。”
玉安心裏已瞭然七八分。
這極苦的、被倒進臘梅盆的葯是民間生男不生女的藥方;而這突然變得甘甜的,就該是先後要了零兒和兩位孕婦性命的紫蠶花。紫蠶花通常會讓孕婦滑胎卻不傷性命,但楊美人身孕已足七月,且孕期常常食用雞蛋等物,所以出了事。
花園裏寒風肆虐,風景不再,只有這一樹樹寒梅迎風吐露幽香。玉安輕輕拂去吹落到面頰上的梅花,唇角掛着一絲笑意。五年了,清算這一筆賬的時機終於到來。
皇宮東北面臨近晨暉門的地方有湖名為玉葉池,遠看像一個橫卧的葫蘆。湖的中間有座石拱橋名為玉葉橋。玉葉池不是吉祥之處,先帝時曾有皇子和宮女在這裏溺亡,因此這一帶向來人跡罕至。然梅宅在皇城東面,這是梅醫官出宮的必經之路。
初五這天,待梅嶺海下橋,玉安便從破屋後走出來。她身穿的淺綠色的冬裝在蕭瑟的冬日就像一身慘白的縞素,而她眉梢眼底的戾氣則使這裏的氣氛倍加肅殺。
“梅大人辛苦了。”玉安的嘴角掛着一抹詭譎的笑,兩方手帕向他一扔。梅嶺海顫巍巍地打開后,手中的絹帕因雙手顫抖而墜落地面。
“公主這是何意?”梅嶺海努力維持着平靜,但顫抖的聲音已泄露了他的內心。
玉安冷冷一道:“你真的不知道嗎?你當初毒死尹曉蝶和你的親骨肉,如今你又毒死了一個孕婦。不死,又如何贖得了你的罪孽?”
梅嶺海的嘴唇顫抖着,臉色亦因恐懼而變成灰色,“原來你一直都知道……可是我是有苦衷的!如果當初她不用孩子來要挾我帶她出宮,不逼我上了絕路,我也不會那麼做……這些年來年頭歲尾我都為她燒些紙錢,祈求她的原諒……”
他的辯解是徒勞的,因為玉安抬頭看他時那輕蔑而嘲弄的眼神表明她絕對不會放過他,“當初既是你們兩個人造成的罪孽,憑什麼讓她獨吞苦果?真正的懺悔是願意為做過的錯事付出代價,而不是一炷香便可以算了!不過,”她逼近他一步,雙目像利劍一樣地刺向他,“你並沒有真正悔恨過,不是嗎?不要告訴我楊美人腹中的胎兒也是你的孩子!”
她的話音未落,梅嶺海的臉已經漲得通紅,如受了天大的屈辱般地跳起腳來,“你這麼說,就不怕讓楊美人在天之靈也不得安寧嗎!”
玉安像是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讓她在天之靈不安生的,究竟是我,還是你?別告訴我這一模一樣的配方,不是你的傑作!”
梅嶺海正欲分辯,卻突然住口了,臉上頃刻寫滿了絕望,“你想怎麼樣?”
“如果你肯一死謝罪,我便將這件事永遠封藏。否則,整個梅家都將為你陪葬。”玉安的聲音冰冷如千年的積雪,“給自己留個全屍吧!別指望我會放過你。”
她將那兩方手帕扔進旁邊的古井便拂袖而去。身後風過竹林,嗚鳴不已。
梅醫官在自家花園裏失足落水的消息很快傳遍宮中。梅家披麻戴孝,一片悲聲。梅夫人早年辭世,妾室又目不識丁,家中大小事務便落到了姐妹倆的肩上。子泫的母親幾次欲派人前去幫忙,卻都被漱雪婉言謝絕了。姐妹倆在宅中家丁的協助下料理好了後事。事情似乎風平浪靜,就這麼過去了,直到梅醫官頭七那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