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孔曰成仁
孔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而于吉手中的這寸布帛之上,則寫着“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而今往後,庶幾無愧。”
這是許璟的絕筆。
時間,已經是三天之後。
這二十四個字,大意是:孔子說過“成仁”,孟子說過“取義”,只有把應做的事做到底,才能成為一個志士仁人。能做到仁至義盡,我心中也就沒有什麼可愧疚的了。
許璟終是放過了那盜太平令的女子,並且以身為阻,擋住了太平道的追兵。
不過,對於唐周,許璟即使不能殺,也能下手重傷,使其無法繼續追擊,不過,後來趕到的蕭麟,乃是于吉親傳弟子,許璟再下重手,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至少,于吉對許璟有救命之恩,太平青領道也非是直接打算造反作亂。
但話又說回來,天下之大勢,許璟也是看得明白。太平道是意欲反了大漢的蒼天,卻不管是張角還是太平道,都並非是造成眼前大漢天下民不聊生的現狀的罪魁禍首。
天下之危,在於朝堂。
誰家的天下,終歸都是毀在自家的手裏,外人覬覦,只是外因而已。
對於于吉“暗中操控,以待天時”的做法,許璟主觀上難以接受,但客觀上,依然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亂世求存、乃至爭霸的良策。
所以,許璟為了那一枚被盜的太平令,而被迫表明的立場,於大義無損,卻於小節有虧。
大義者,天下蒼生;小節者,個人恩義。
全大義卻負小節,怎麼辦?
許璟用自己的生命,給了于吉一個交代。
沉默良久,于吉終於將手中的絕筆信放下,將視線緩緩移到書案對面跪着的少年人身上。
屋內陳設,透着一股復舊懷古之氣。胡榻、書案、茶几,皆用深色木料,雕紋刻花均透着古意,屋子四角擺着蟠虯香爐,徐徐冒着令人沉醉的香氣,外界的光線透過窗孔射在氤氳煙氣上,更顯室內清幽雅緻。
于吉頭戴仙冠,身披一件青色道麾,盤坐於胡榻之上,于吉鬚髮皆白,容顏卻是如同青壯,正所謂鶴髮童顏,頗有仙姿。
而數米之外的地板上,則跪着一人,正是葉藏。
兩人之間,隔了一架書案。
書案正中,放了一柄劍,兩本書,正是許璟的鏡花水月劍,還有《渡雲功》、《劍氣縱橫訣》,案左也有一小爐熏香,徐徐飄騰而上的煙氣,如同帘子一般,將兩人隔開。
于吉望了葉藏一會,終於開口,“公浩仙解之前,還說了什麼。”于吉問道。
對於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師父,葉藏僅有過一面之緣,那便是于吉幫自己移魂換軀,給了自己現在這副天羅軀的那一晚,之後,許璟教授葉藏文武諸藝,而卻再也未有和于吉會面過。
光從語氣之間,葉藏根本聽不出於吉心中悲喜,甚至連情緒的波動,都難以感知。
葉藏一時間也猜不透于吉是故作鎮靜,亦或是生性涼薄如此,想了一想,答道,“回師尊:先生告誡於我,說我雖富小智,卻少大謀。遇急事尚能機變,長遠之計卻是泛泛。”
葉藏偷眼望了一眼于吉,只見對方鳳目微閉,一副傾聽之態,繼續道,“先生還說,往後的天下,誰能看得更長遠,誰才能笑到最後。”
于吉眼睛睜開了一些,嗟嘆道,“公浩啊公浩,你既知此理,又何必固執至此?”又輕嘆了幾聲,對葉藏問道,“公浩的後事可操辦齊全?”
葉藏小心回答,“好在三師兄在場,加上江東鑄造司陳司長出面,雖然匆忙,卻也沒出什麼亂子。而先生的陰居,則按照先生囑託,選在了西跡山北高峰。”
葉藏口中的“三師兄”,便是于吉的三弟子蕭麟。
許璟怎麼說也是太平青領道中有身份地位的一位長輩,蕭麟既然在場,自然需要出面。
如此一來,追擊盜太平令之人的事情,就只能夠由唐周去做,但許璟出手極有分寸,既沒有傷了唐周根本,又使其幾天之內都無法使用元氣和人動手,加之全滅了唐周帶來的一百騎,讓唐周既無人手可用,也不能親為,無奈之下,唐周只能先行趕去荊州,荊州是太平道在東南兩州的總據點,只有那裏才能給予唐周足夠強大的支援。
聽葉藏說完,于吉點點頭,“公浩求仁得仁,也算善終。”頓了頓,又道,“你一身所學,都是公浩所授,現在公浩又將畢生修為,都傳給了你。以後,你若是拜祭公浩,便事以師禮吧。公浩駕鶴西遊,我身為好友,不能讓其後繼無人。”
于吉這一番話,卻是正中葉藏心中痛處:要知道,因為葉藏名義上是于吉的親傳弟子,所以雖然葉藏一身所學都是許璟教授,卻也只能口稱“先生”而已,如今許璟又將畢生修為都毫無保留的傳給了自己,如此恩情,已近於親師,且不止於師。
當下葉藏伏地泣道,“許先生在小子心中,雖無師徒名分,卻如同親師一般。小子多謝師尊雅量成全,讓小子能和許先生圓了師徒之緣。小子必不負師尊和許師所望,絕不會矮了許師‘江東劍豪’的大名!”
“難得你有此志,想必公浩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好了,起來吧。”
于吉這麼說,葉藏便告罪一聲,站起身來,剛站正身軀,便聽於吉繼續說道,“書案上的東西,你帶走吧。一會你去找你三師兄,讓他安排你先住下,以後之事,我再為你安排。”
葉藏知道于吉說的書案上的東西,指的便是許璟的一柄劍和兩本功法:鏡花水月劍,還有《渡雲功》、《劍氣縱橫訣》。
這些東西,許璟的確是傳給了葉藏,不過,聽了許璟臨終前對自己說出的那個秘密后,葉藏對於吉是抱有戒心的,但這種戒心,葉藏不但不能暴露,還需要深藏心中,所以,葉藏主動向于吉上交了許璟的寶劍和功法。
葉藏心中也有計較。
一來,可以向于吉表明自己的立場:他葉藏可以在心理上尊敬許璟,並真實地將之表現給於吉看到,但在理智上,卻必須牢牢站在於吉和太平青領道這邊。
這既是表忠心,也事關葉藏生死。
試問,就算是以許璟的身份、武功,想要逆于吉之意,也必須付出自戕的代價,這其中雖有許璟自愧有負于吉救命之恩的意味,但也何嘗沒有因為于吉剛愎自用、不容忤逆的原因?
許璟要顧全于吉的權威,就必須死,否則,為了維護自己在太平青領道中的絕對統治力,恐怕于吉會親自動手。
二來,以于吉的身份和修為,想必不會垂涎許璟的遺物,更不會從自己弟子手中奪寶,況且這還是一個表明了忠心的弟子。
有了以上兩點思慮,葉藏才主動上交此三物,但事先設想是一回事,真的做了又是另一回事。這三件物事,對於葉藏來說,不論是現實意義,還是紀念意義,都十分重大,若是真的被于吉收去,對於葉藏來說無疑是重大損失。
此時于吉金口一開,葉藏也是鬆了一口氣,不過口中卻還是需要矜持一番:“許師生前是我太平青領道中清客,如今仙逝,這一劍雙訣,也是我太平青領道中重寶。如此寶物,小子何德何能,怎敢獨享?還請師尊三思。”
“不必推究。你既然是公浩傳人,公浩這一劍一功一訣,自當由你保管。”
“如此,小子愧受了。”
葉藏這麼說完,于吉理應出聲應允,但等了一會,于吉依然沒有說話,葉藏心中有些忐忑,微微抬頭,卻正好迎上于吉的目光。
于吉雙目如電,刺得葉藏心中猛然一凜。
葉藏趕緊低頭,但心中卻如同翻開了驚天巨浪!
對上于吉目光的一剎那,葉藏有種強烈的直覺,彷彿自己的一切心眼,都已經被對方看穿!
這種被人洞穿一切的感覺,彷彿赤身**置身於數九寒天的冰天雪地中,其中驚駭之意,不能溢於言表。
葉藏背心瞬間冒了一層冷汗,心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便是:自己到底被看穿了什麼?
許璟臨終前告知葉藏的那一個秘密,又再次在葉藏的耳邊響起……
“你道你為何會被棄在那個焚化爐內?
我又為何會救你?于吉有為何會救你?
你以為這一切是巧合?
于吉門下的弟子,有很多人,他們的經歷,和你差不多——歷經人間苦難,最後更是陷入絕境,險些喪命,而最終被于吉所救,並收入門下。
從此,你們便會是太平清領道中最狂熱的信徒、最忠實的走狗、最悍不畏死的戰士。
阿藏,我很不願意承認,但是,你確實便是其中一員……”
很難想像,在聽到這個真相之時,葉藏心中的巨大震動。
是非黑白,恩怨情仇,怎可以轉眼間就如天氣陰晴一般說變就變?
原來自己在穿越到這個世界后,經歷的一切,都是一場預謀,策劃者,竟然擁有雙重身份:既是恩人,也是仇敵。
這對葉藏而言,無異於乾坤倒懸、日月換位!
于吉、許璟,這兩位葉藏穿越后的最大恩人,尤其是許璟,既有救命之恩,又有傳道授業之恩,轉眼之間,卻讓葉藏如何接受,恩人的身影,和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那個將自己投入那鋼鐵地獄的幕後黑手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許璟沒有解釋,又或者,他已經身體力行,為葉藏做了最明確的解釋。
一個仁人志士、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做了違心之事,怎麼反悔?
許璟選擇以血雪恥,以一生修為,換葉藏的諒解。
許璟無心於功名霸業,也無法為解決百姓疾苦做更多的事,死,也許算是一種解脫。
在忠義之間,唯有一死,方能兩全。
許璟不僅為自己尋了解脫之道,也為葉藏做了表率,想明白了這些,葉藏才放下了心中的執念。
對許璟,葉藏不念其仇,只念其恩,但對於吉,葉藏卻不能這般釋懷。
這深藏心底的仇恨,一旦被看穿,以于吉的陰狠毒辣,葉藏不敢想像自己的下場。
這就是葉藏心中恐懼的源頭。
室內死一般的寂靜。
葉藏彷彿能聽見自己的脈搏,竟是聲若洪鐘,直震耳膜,一下一下,直教人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