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騙個駙馬都尉
宸皇六年,千篇一律的花瓶早朝。
楚鳳宸坐在皇座上看着殿下看起來畢恭畢敬的文武百官,慵懶的目光一遍遍掃視着他們每個人的表情。魏賢老頭兒和魏家公子的事兒剛剛過去,百官顯然都各有心思,今日早朝幾個巨頭卻都沒有出現,丞相沈卿之告病,攝政王裴毓告病,就連瞿放……他也告病。總而言之,最麻煩的幾個人今日統統都沒有出現。
楚鳳宸又掃視一遍,心裏的小人一遍遍在冷嘲:這幫作死的奸臣,真是越來越不把當朝皇帝放在眼裏了,了解的人當然知道他們不過是不高興上朝,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一起得了病,相思病嗎?
早晚有一天,她要讓他們統統去死一百次。
當然,這朝野中還是有可造之材的,比如站在中間第一排的,冷麵冷眼的司律府執事顧璟。顧璟此人,雖然冷了點凶了點木頭疙瘩了點不給她面子了點,其實最為一個臣子來說,沒有誰比他更加剛正不阿值得信賴,他來當駙馬都尉,果然是最合適不過。
最主要的是這人要是成了駙馬都尉,那就是徹頭徹尾的楚家人,她就是他的舅兄,這一層關係何其親密?起碼能讓他為了楚家的千秋江山基業,把裴毓和沈卿之一片一片剮了燉了吧?
楚鳳宸越看越滿意,笑得眼角都快開了花。
也許是顧璟終於感受到了她充滿希望的目光,他忽然向前踏出了一步,跪地行禮道:“陛下。”
楚鳳宸飛速坐正,溫文和煦道:“顧愛卿有話但說無妨,朕洗耳恭聽。”
顧璟俯身行禮,把一本奏摺舉過頭頂,冷聲道:“魏忠一案,微臣已經查明事實真相。由庭審所得罪證與微臣所判之刑罰皆已在言明在內,還請陛下過目。”
言下之意:印章,來,敲一敲。
楚鳳宸:……
殿上靜默了片刻沒有人出聲,顧璟的眉頭微微皺起來。他等待了一會兒后沉靜抬頭,望向楚鳳宸的眼裏終於有了一些情緒。他道:“陛下,司律府日常雖然案件累積,然微臣從無怠慢,臣懇請陛下定奪,以便微臣規整案件,壓卷封存。”
言下之意:印章,別鬧,爺忙着,沒你那麼閑。
楚鳳宸:……
又是一片寂靜。顧璟眯起了眼,猶豫道:“陛下?”
言下之意:章章?
他祖宗的顧璟你夠了!
“退朝!”燕晗英明神武的宸皇咬牙切齒道,“顧璟,帶上你的奏摺,跟朕過來!!”
…………
楚鳳宸決定屈尊與未來的駙馬都尉好好溝通一下,談談人生和理想,以及燕晗治國大略。這世上有一種冰渣子,叫作顧璟。要融化這樣的冰渣,大約要從外頭先改造?
要談心,先要談情。奸臣雲集的議事殿顯然不是最好的選擇,在這宮中風景最好,能讓人最心曠神怡的地方自然是御花園。半個時辰后,御花園裏擺了一張小席。席上美酒佳肴,楚鳳宸端坐在席旁含笑看着顧璟:
“顧愛卿,今年多大了?愛喝酒嗎?喜歡詩詞歌賦嗎?喜歡月亮嗎?府中可有妻妾了?平日喜歡做什麼?朕聽說顧愛卿字不錯,水墨山水更是一絕……”
顧璟眉目間的疑惑血淋淋寫在臉上,他沉吟片刻,道:“陛下可曾有筆墨?”
“哦?顧愛卿有雅興?”
“國璽未帶,陛下親筆簽閱臣的奏章也可。”
“……”顧璟!
楚鳳宸用力吸了一口氣,逼自己冷靜了下來,似笑非笑看着顧璟。顧璟的心思顯然不在美酒佳肴上,當然也不在她的身上,不過這不要緊,只要他願意當著駙馬都尉,以後舅兄和妹夫多得是談心的機會,不愁沒機會把這冰渣子給撬開個縫兒。
“顧璟,朕問你,你到底娶妻了沒有?”
顧璟的眉頭皺了起來,良久,他才道:“尚未。”
楚鳳宸眼睛一亮,興匆匆道:“朕有個皇妹,性格溫柔弱質芊芊,知詩書通禮儀,姿容皆是上上人,不知顧愛卿願不願意與朕結個親?”
顧璟沉默。
御花園中春風過,花絮落下不少。有幾瓣落在了桌上的瓊漿之中,激蕩起層層的細波。
良久。
楚鳳宸緊張地看着顧璟,還有他皺起的眉頭。她有種詭異的感覺,這個顧璟並不是在猶豫是否做這個駙馬都尉,他根本就是在努力理解她的“結親”到底是什麼意思。這種腦袋裏只有審案問刑卷宗的木頭……
“臣並無結親打算。”許久,顧璟冷聲道。
果然。
“沒關係,朕不着急。”楚鳳宸笑了,“顧愛卿是個可造之材,朕一直有重用之心。愛卿可以回去好好思量一番,朕的皇妹體弱,等她身子好些了,朕會安排愛卿見上一見,許是那時候愛卿會發現結親也並無不可呢。”
顧璟沉默,眼底冷光盈盈。
楚鳳宸身子一僵,硬着頭皮道:“顧愛卿,朕知道你是個難得的賢臣,只不過如今在朝中難免為沈卿之和裴毓牽制,你的才華無法施展。如果你與朕結為皇親,朕一定保你……”
顧璟的目光陡然銳利,儼然已經有了陰森意味。
“顧、顧卿……”
燕晗宸皇又快被一個作死的大臣嚇哭了。
這眼神她見過的,和那天在刑房裏見過的一模一樣。她想起了那一天在刑房中見過的明明失去意識手卻微舉着晃動的魏忠,於是默默地把席上那奏摺窩在了手裏,艱難道:“朕去看一看再蓋章,顧愛卿事務繁忙,先回司律府吧……”
“臣告辭。”顧璟冷道,頭也不回離開。
御花園中,燕晗宸皇一個人坐在冷風裏,忽然悲從中來,滄桑灌了一杯酒無語凝噎:楚家先祖在上,不孝子孫楚鳳宸這皇帝,當得憋屈啊啊啊——
…………
黃昏時分,楚鳳宸在御書房裏看完了顧璟的奏摺。奏摺上簡單羅列了魏忠與其同黨所犯之罪,並且言明,魏忠將於後日黃昏處決,其家眷被發配往邊關。魏忠手下中有幫他一起行刺攝政王的,被全部囚禁在帝都牢獄,最輕的也會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裏待上二十年。
夕陽漸漸落下,楚鳳宸支着下巴看着手中奏摺,忽然覺得它有點兒分量,國璽捏在手中怎麼都蓋不下去。遲疑良久,她終於咬咬牙按了下去。
鮮亮的紅色印章出現在奏摺上,她垂下眼睛看了一眼,輕輕闔上了。
或許對於司律府顧璟來說她只不過是一個章,對於裴毓他們這些人來說,她更只是個用來擺着看的花瓶,可是畢竟國璽在她的手上,許多攸關性命的事情還是經過她的手的。生命寶貴,絕無從來的機會,如果這天下真能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如果沒有裴毓和沈卿之,朝野上下團結一心,該有多好?
“宸兒?”一直在旁陪伴着她的瑾太妃的聲音忽然響起,“你在發什麼呆?”
“……啊?”
瑾太妃把玩着艷麗的護甲,含笑妍妍:“你說你找好了駙馬都尉的人選?”
“嗯。”雖然人家還沒有順從……不過應該算找到了?
“是認真找的,還是隨意找的呀?”
楚鳳宸瞪眼:“什麼叫認真找、隨意找?”
瑾太妃似乎閑得很,嘴角的笑容變了味兒,上上下下打量了她片刻,才道:“所謂隨意找,就是嫁個公主的空殼子給人家,等大事告成之後賞他黃金白銀、高官厚祿,順便奪了他駙馬都尉的位置,如果他有野心,順便殺了兔死狗烹;所謂認真找……”
楚鳳宸防備地看了瑾太妃一眼,被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激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所謂認真找,就是將錯就錯,你既替裴毓找了對手,也替自己找了駙馬。不過那樣的話,人品樣貌才智可都要挑一挑了,你是我燕晗唯一僅存的皇裔,挑了駙馬,幾乎就是把江山都做了嫁妝,這普天之下最貴之女,隨便不得。”
瑾太妃白皙的手指端起茶杯,輕輕掀開杯蓋兒,明眸一挑:“別告訴我,你沒想過駙馬都尉是你自己的夫君。”
楚鳳宸囧然:“不是朕的妹夫嗎?”
瑾太妃:“……”
楚鳳宸:“……”
瑾太妃心疼地扶着不小心坳斷的護甲,乾笑道:“也罷,那你決定的人選到底是哪家公卿?”
楚鳳宸眼角抽了抽,小心道:“司律府執事,顧璟。”
“噗——”一口熱茶噴涌而出。瑾太妃兩眼瞪圓,死命捶胸,狼狽的咳嗽在御書房裏響徹。
……
…………
司律府顧璟是內定的駙馬都尉,這一點已經不可更改。論個性,論人品,論才智,論脾氣,這朝中已經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加合適的人選了,他成為駙馬都尉簡直順理成章。
若是尋常皇族,甚至是燕晗歷史上任何一代皇帝,要想立一個駙馬不過是一道旨意的事兒,可惜她並不是真正意義上親政的皇帝。如果是下旨,必須經由裴毓這攝政王,他根本不可能答應立駙馬都尉……除非顧璟親自開口,上折求賜婚。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她一口答應下來,裴毓未必會強行阻撓。
剩下一點點小問題,就是如何逼他答應。她才十五,離“他”二十歲弱冠卻還有五年時間。這一點,完全可以從長計議。
首先,可以從投其所好開始。
但凡凡人總有個愛好。有人喜歡琴棋書畫,有人喜歡跑馬蹴鞠,高雅點的喜歡收集古玩古籍,低俗點的喜歡往府里裝點兒舞姬侍妾,要想知道一個人真正的愛好,不能單純問人家喜歡什麼,問出來的永遠有八成機會是假的,有人會把喜歡漂亮舞姬說成熱愛琴弦古藝,最好是能夠親眼看一看他究竟在做些什麼,才能知道人家需要點兒什麼。
“陛下,又出宮?”清晨,小甲緊張兮兮地站在楚鳳宸身旁問。
楚鳳宸點頭。當務之急是儘快和顧璟發展一下舅兄與妹夫之間堅韌不拔的感情。
小甲淚流:“可是您上次出去死了魏將軍,上上次出去死了魏大人,上上次……”
“……你不用跟了。”
小甲淚奔抱大腿:“那死的就是奴婢啊!”
太陽緩緩爬上了宮牆,楚鳳宸猥瑣地摸了一把自己胸前,確定那兒平坦得像是草原,才終於放心昂首挺胸一步踏出宮門。啪。摺扇在她手裏展開翻了個花式打開了。燕晗自古風流一帝鬢髮飄揚,出宮去也。
…………
今日陽光明媚,帝都的集市繁華而熱鬧。
楚鳳宸在街上停停走走,一路走一路打量四周。聽探子回報,顧璟平常在司律府並不太出門,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暗室之中審訊犯人,或者待在宗卷房整理歷年的案件,不過每隔一個月卻都會到帝都最熱鬧的街巷走一遭,買些筆墨紙硯,除此之外,還有個地方是他每次出門都必須進去逛一逛的,而且一待就是大半日。
“去青樓?花魁?紓解紓解?”小甲眼睛發亮。
“……當鋪。”楚鳳宸艱澀道。
“情挑當鋪美艷老闆娘?”小甲亮晶晶。
楚鳳宸默默走在了前頭嘆息:宮中宮人普及教學堪憂,宮婢小甲,基本上離被逐出宮不遠了。
“陛……公子,你快看……”小甲小小聲的聲音傳來。
楚鳳宸停下腳步回頭,看見了小甲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她疑惑地順着小甲的目光朝前看,卻見着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之上,暖陽的光華暈染之下,一個暗色的身影站在一個小攤之前。
他身姿挺拔,恰若這川流不息的熙熙人群中唯一停駐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