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攤牌(下)
楚鳳宸不敢呼吸。這許多年來,宸皇與和寧公主的身份是燕晗最大的秘密,它深埋在燕晗的許多不可說中已經許多年,她並非沒有設想過有朝一日會曝光,只是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裴毓,他究竟已經知道多久?
還是說,他根本從頭到尾就是知道的……
可是如果他早就知道,為什麼他不拆穿?楚氏已經沒有後人,他如果拆穿她,他甚至可以不用吹灰之力就煽動朝中勢力把她徹底架空,甚至取而代之,何必迂迴去奪兵權?
楚鳳宸的心思徹底地亂了,無數思緒擰成了一團亂線球,就連驚惶失措的神情都凝結在了臉上久久不曾散去。自然,她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髮絲已經徹底散落下來,堂堂的燕晗宸皇已然成了和寧公主。
裴毓在她耳畔低道:“微臣的一片心意,陛下回應不了,公主能否回應?”
楚鳳宸依舊在發獃。
裴毓忽然低下頭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厲害,到最後他的額上漸漸佈滿了細碎的汗。那時,楚鳳宸剛剛整理完凌亂的思緒,悄悄又往後縮了縮。
“裴、裴毓……”她想了想,軟糯開口,“你……”你了半天,卻還是不知道說些什麼,最後只乾巴巴瞪着他。
她還是害怕,根深蒂固的恐懼並不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表白有所改變,只是恐懼中夾帶的別的什麼她卻分辨不出來了。
裴毓無聲地笑了,眉宇間掠過一絲複雜。他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眼前這隻兔子能夠有膽開口已經是極限,而他也終究沒能真正狠下心來在她已經傾塌的屋脊上再添一絲鴻毛。他靜靜看着她,忍了忍,最終還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就想許多年前初相見的時候那樣,輕輕磨蹭了下。
“你可以去與瑾太妃商量。”他低道,“她是個聰明人,也是全心對你之人。無法抉擇之時,可以聽取長者意見。”
楚鳳宸茫然抬頭,卻只看到那一抹暗紫的身影飄然而去,居然與無邊風景快要融在一起了。
…………
一個時辰后,楚鳳宸呆坐的地點換成了華容宮。她回來時,小甲正好收拾了行囊往外走,見着她微微一愣,低着頭邁出了宮門。稍過片刻,她又折返回來,在華容宮帝寢門口探了探腦袋。
楚鳳宸:……
小甲已經收斂了淡漠的神情,換上她常有的賊兮兮表情,探頭道:“奴婢方才收拾衣裳的時候,忽然想着陛下應該被攝政王嚇着了,所以吩咐御膳房煲了安神的湯,溫着備着,陛下是要一份量還是兩份量?嚇得嚴重嗎?”
楚鳳宸:……
小甲眼珠轉了轉,又踏步入了寢宮,站在沉默不語的楚鳳宸面前巧笑:“其實陛下什麼都好,就是反應遲鈍了些。攝政王窺伺了陛下好幾年,他平常看陛下的眼神都快發綠了呢,陛下怎麼就發現不了呢?陛下小時候與瞿將軍玩鬧,他就一副‘放着我來’的樣子,這幾年他更是隨時隨地一副‘好想摸她腦袋啊啊快忍不住了’的死人臉呀。”
楚鳳宸忍了忍,終於抽出些神智咬牙:“小甲,你這樣……你主子知道嗎……”
小甲一愣,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輕柔道:“還會說笑,那我便放心了。”
楚鳳宸一愣,卻看見小甲慢慢紅了眼圈。她眨了眨眼睛,忽然掉落一滴眼淚來,小小的身軀微微彎曲了幾分,像是行禮又像是自然而然的躬身。下一刻,她就舉起衣袖擦了擦眼角,笑着轉了身,輕輕闔上了寢宮的房門。
“小甲!”一瞬間,楚鳳宸忽然有些後悔。
可惜寢宮裏再也沒有小甲賤兮兮的聲音了。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她終於真的只剩下了一個人。
…………
接連三日,楚鳳宸都罷朝縮在華容宮裏,對外宣稱是風寒入體,身體抱恙。第一日午後開始,朝臣的各種禮單便開始往華容宮中送,百年鹿茸,千年靈芝,開放在極寒之地的雪蓮……這些奇珍異草中獨獨沒有裴毓的。
黃昏時分,顧璟求見。
楚鳳宸的思緒仍然是飄在半空中的,聽完宮人通稟猶豫了許久,終於決定還是做了決定去往御書房。如果這一切都已經徹底亂了套,那麼顧璟會是這一局亂棋中永遠不會出錯的那一招。
“臣已經查明,瞿大人府上毒蟲乃是他手下一員先鋒將軍所藏,與瞿放雖然難脫干係,只是他卻未必知青。微臣已經將那位先鋒將軍擒拿歸案,擇日必將嚴審逼他招供。”
“嗯。”楚鳳宸輕輕點頭。瞿放是先帝留給她的一柄尖刀,他的刀鋒指向何處,先帝最為清楚。這樣的結果她並不意外。
顧璟抱拳道:“只是,瞿將軍私自屯兵三萬卻是事實,已經罪證確鑿。屯兵之事卻是要比刺殺還要重大。”
“嗯。”
“臣知陛下與瞿將軍乃是少年相交,情誼深重。然國法不容更改,臣懇請陛下勿縱私情。”
“嗯。”
“陛下?”
終於,連顧璟這塊木頭也發現了今日楚鳳宸的非比尋常,他猶豫着望向當今聖上,忽然發現宸皇陛下在走神。頓時,司律府執事大人皺了眉頭,想再開口勸誡,話到口邊卻又咽了回去。因為宸皇陛下顯然並非單純走神,他分明是深思恍惚。
靜默了片刻,顧璟從賜座上站了起來,緩步到楚鳳宸面前,笨拙道:“……身體不適?”
楚鳳宸恍然抬眼,思慮了片刻,輕道:“顧璟,朝臣中有人為天下蒼生,有人為權勢名利,有人為合家安康衣食無憂,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為之奮鬥的東西?”
“陛下?”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朕沒有。”她低聲道,“朕在位與不在位都沒有區別。先帝執手乾坤,朕所求的東西反而勞師動眾,朕如果不想不問,反而可以坐擁一個太平盛世……”
這是她這些日子茫然之根本。因為她的不甘已經有許多人喪生,可是如果她不反抗,這些性命也許就不會……如果她稱了裴毓的,或者是沈卿之的心呢?
顧璟沉默。
楚鳳宸低垂下目光,輕道:“顧璟,朕這些年一直堅信親政才是於天下於朝政有利的事,可是……現在朕不確定了,瞿放屯兵,小甲受人操控,瑾太妃為奸佞信任,朕努力了一把,終於連個說真話的人都沒有了……”
事已至此,顧璟能否相信其實已經不重要。
顧璟沉靜地看着當朝聖上,他的眼中終於不再是一汪死水。
“沒關係。”他沉吟片刻才遲遲道,“沒關係,還有臣。”
他不善言辭,卻努力地斟酌字句,低沉道:“陛下親政,理所應當,皇權天下本就不容商闕,沒有什麼有利無利之說。臣……願意做駙馬都尉,為陛下於朝局中守城,開疆。”
……顧璟?
什麼時候起,顧璟居然願意插手朝中爭鬥了?楚鳳宸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卻看到顧璟狼狽地移開了視線。從她的視線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他詭異的神色。
“陛下是否要去見見瞿將軍?”顧璟乾咳一聲。
“……好。”
瞿放屯兵,終究是一個難解的謎題。與其坐等審查結果,不如她親自去問一問。
“陛下,駙馬之事……和寧公主……”顧璟似乎欲言又止。
楚鳳宸頓時汗如雨下:“和寧抱恙,回了公主府,等她身體好些……”
“無妨!”駙馬都尉居然大大鬆了一口氣。
楚鳳宸:……
和寧公主略受傷。無妨你祖宗!
…………
夜晚,瑾太妃登門。
楚鳳宸悄悄打量這位美艷的太妃,一時間難以捉摸。瑾太妃其實真算起來比她大不了多少歲,她如今還在女子最美的年華里,舉手投足儘是風姿綽約,如果不是燕晗皇裔凋零先帝早亡,這樣的美人應該正是後宮爭寵的年紀……
瑾太妃是先皇留給她的可信之人,她並不懷疑她是否會有企圖,可是她始終猜不透裴毓為什麼會讓她問瑾太妃?難不成她與裴毓曾經有過什麼約定?
瑾太妃安坐在殿中,忍無可忍放下了茶杯,道:“宸兒,下次偷看別人,不要這麼明目張胆。”
“……”
瑾太妃嘆息:“說罷,想問什麼?”
半盞茶的功夫在宸皇陛下語無倫次的紛亂敘述中漸漸流走,瑾太妃聽罷這匪夷所思的故事瞠目結舌,良久,她才埋下頭噴笑出聲。
“……”
瑾太妃憋笑抬頭:“我道裴毓怎麼這些年都沒有動手,原來竟是懷着這樣的心思……先帝若是泉下有知,估計正在捶牆哈哈……他居然還讓你來問我?”
楚鳳宸點頭。
瑾太妃收斂了笑意,細長斑斕的指甲劃過白玉杯盞,眼裏忽的閃過一絲凌厲。
“於情於理,我都該勸你乾脆嫁了他,好讓他以駙馬之位登基為帝,來個普天同慶。可惜,”她淡道,“先帝之後,燕晗絕不允許再出第二個駙馬登基的帝王,這也是先帝遺旨。”
…………
第二日天明時分,楚鳳宸終於覺着活過來了一些。她在鏡子前細細地畫好妝容,穿上帝袍,卻忽然想起了裴毓那奸佞一些……那什麼的舉止,無意識地摸了摸唇。然後狠狠擦了擦。
呸呸呸,他祖宗的,別亂想了!
今日明明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的。
她要去天牢親自去問一問瞿放到底為什麼屯兵。兒女私情不能勉強,她也從來沒有想過去勉強,他總不能因為不想做駙馬都尉乾脆造個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