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攤牌(上)
其實許多事情仔細想來並非沒有苗頭的。裴毓似乎對她的生活與行事了如指掌,她做了什麼,沒有做什麼,她去了哪兒發生了什麼,他統統都一清二楚。即使攝政王本領通天也不會事事盡知,而小甲是出了瑾太妃之外唯一一個知道她許多秘密的人。
果然,小甲在慌亂過後漸漸安靜了下來。咋咋呼呼的宮婢小甲收斂了一臉純真,漸漸流露出一絲狡黠的神色,繼而是恬淡。
小甲五歲之時便已經跟在她身邊,十年時間實在是太久了,久到她幾乎要忘記小甲當初是先帝從三百幼齡宮婢中甄選出來的最機靈聰慧的一個。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卻成了莽撞天真的模樣。現在想來,應該是從她歸順裴毓的那一天起吧。
小甲靜默了一陣子,眯眼笑了:“陛下,小甲可從來沒有害過你呀。”
楚鳳宸低頭看着酒,不知道該回復些什麼。
小甲已經徹底換上了陌生的神情陌生的眼色,她輕飄飄道:“小甲一直很羨慕陛下,瞿將軍守邊關,顧大人掌律法,攝政王穩朝綱,只要陛下少思量少有動作,明明可以坐享一個太平盛世的。陛下何苦自亂陣腳呢?”
自亂陣腳么?楚鳳宸默默拿了塊糕點塞入口中,卻發現口中的苦澀其實並不是因為酒,再甜的糕點也無法紓解。
小甲道:“攝政王其實待陛下很好。”
“可是朕姓楚。”
終於,楚鳳宸輕聲開了口。她的確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楚氏後代,更不是一個天然的王者。可是即使不適合,她也不能不爭取。歷代祖宗基業,無數獻血鋪就的萬里河山,決不能在她的手上改朝換代。
小甲不再說話,她深深行了個禮便退了下去。御花園的亭中只留下微風拂過臉頰,帶來一陣陣的酥癢。靜謐沒持續多久,一抹暗紫身影落座在了楚鳳宸對面,森白的指尖端起桌上的另一隻杯盞斟了一杯酒。
裴毓。
楚鳳宸縮了縮身體。
這一個小動作被裴毓看在眼裏,亭內的氣氛又僵滯了幾分。不過只是短短一瞬間,下一刻裴毓便笑了起來,伸過手取過宸皇陛下手裏的酒杯一飲而盡。
他說:“微臣放這兒,陛下就真喝么?”
楚鳳宸沉默。
裴毓低道:“不愛喝酒,其實可以與微臣講的。”
楚鳳宸略微抬起頭來,發現裴毓臉上有一抹淡淡的柔和。她聽不懂他說的話中意,只能愣愣看着他就着她的酒杯又喝了一杯酒,然後露出一絲笑意來。
他說:“守燕晗江山五年,確有稱帝之心,這一點,無需陛下猜想。”
“裴毓你……”
“臣在。”
楚鳳宸用力握緊了拳頭,話到口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他是燕晗攝政王,是權傾天下的權臣,他還有什麼不敢說,不敢為的?他根本就是已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在她面前簡直連遮掩都不屑遮掩了。
可是她偏偏什麼都不能做。即使她是楚家後裔,即使她是當今聖上。
裴毓卻無聲無息地放下了手裏的酒杯,站起身來到了當今聖上的身旁,屈膝在她面前跪伏下半個身子,咳嗽了幾聲才仰起頭看着那隻已經渾身僵硬的兔子。然後,他出指尖稍稍觸碰了下她綉着繁雜花紋的衣袖,無聲地笑了。
楚鳳宸的脊背上已經有些汗意,她緊張地看着身旁跪着的當今攝政王,忽然在他白凈的脖頸上看見了一抹青色。
那是一塊玉,用一根殷紅的細繩懸挂着,藏匿在衣領下面,如果不是這樣的角度看根本看不到……
這是那天他送她的生辰禮?
“不喜歡喝酒就與微臣說,憂心和寧公主事端可以與微臣說,擔心江山改姓也可以與微臣說,許多事情陛下都可以告知微臣的,如果陛下願意說,臣會……”他頓了頓,輕道,“很高興。”
“和你說,你能聽朕話嗎?”
裴毓低笑:“臣想要的東西,陛下能賜給臣嗎?”
“你、你想要什麼……”
裴毓眸光稍稍暗沉,聲音低而溫煦。他道:“臣想要什麼,陛下莫非還不知曉么?”
“朕……”
“臣想要駙馬之位。”
“裴毓!”
“臣在。”裴毓站起了身,卻更加逼近,近到楚鳳宸幾乎想要後退躲閃,他卻一把按住了她的肩,他輕道,“瞿放能做的我能做,瞿放做不到的,我可以做到,瞿放舍不了的,我捨得。十年前相識相伴的並不是只有瞿放,陛下卻為何看不見我?”
“你……”
“楚鳳宸,你當真以為我這五年來是受制於人不能反不敢反?”
“你……大膽!”
“江山是我所求,你也是。”
楚鳳宸的呼吸陡然停滯,好久,她才聽到了胸腔里遲遲跳起來的心跳聲。一下,兩下,應着裴毓輕淺的呼吸格外明晰。他靠得實在太近,近到偏長的眼睫在他的眼瞼下投射的一小片陰影也清晰可見。
她聽見了自己虛弱的聲音:“朕是男……”
裴毓卻輕輕嘆息:“宸兒。”
楚鳳宸已經沒有辦法思考,因為裴毓的指尖已經落到了她的眉心,稍稍移動便是她的眼睫。而後,他俯身向前,微涼的唇替代了指尖落在她的眼睫上,伴隨着一聲嘆息,像是有許多無可奈何卻又草率拋卻許多煩惱一樣。
宸皇陛下,被非禮了。
男的。
還是當朝攝政王。
可她也是“男”的。
楚鳳宸徹徹底底地呆成了木雞,眼睜睜看着他低垂的髮絲滑過她的臉頰,柔柔落在她的胸前。再然後,他在她的腦袋頂上低笑出了聲。
“陛下在想什麼?”
“……朕在想……”楚鳳宸僵硬着身子,乾巴巴道,“攝政王愛好……廣泛……”
裴毓面色一僵,黑了。
宸皇陛下欲哭無淚。
裴毓卻報復似的抬起了她的下巴,把大逆不道之舉發揮到了極致,輕柔地將唇印上了宸皇陛下的嘴角,輕輕一觸,低道:“龍陽?”
“……”
他輕笑,微涼的唇徹底覆上宸皇陛下的唇,微微輾轉,抬頭看快要她快要僵掉的眉眼,低道:“斷袖?”
“……”
裴毓輕輕嘆了一口氣,輕淺的吻略略亂了氣息,輾轉出一絲凌亂的纏綿。他的指尖滑落到她的耳後,稍稍一動就解開了宸皇陛下的束髮。頃刻間,她的髮絲一瀉而下,滑落到了腰際。他終於離開她的唇,眼底閃動着晶亮的光。
他低喘而笑:“分桃?”
楚鳳宸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卻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灑落在肩上的髮絲,頓時徹底愣了神。耳畔響徹着的是裴毓的聲音:
他說:“臣裴毓,叩見公主殿下安康。”
陽光,和風,御花園中一池荷花半池碧波。柳枝綠影,花間的蟲兒撲閃着透明的翅膀。
楚鳳宸呆看着眼前的一襲暗紫,忽然發現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