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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夏末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間,經過窄小的客廳,正好聽到村醫和李復淮在爭論。
“人是醒過來了,但是啥事兒都不記得了,話都說不利索了,估計是……”村醫大叔臉色為難,用手在自己腦袋上比劃了幾下,“嚴重腦震蕩之類的,腦子撞傻了。”
“人活過來就行,反正我不認識他,後面的事情不歸我管了。等他能下床了,你就趕他走吧。”李老頭秉承他一貫的無賴作風。
“我也不認識他啊!”村醫大叔一下從破竹椅上蹦起來,大叫道:“我告訴你,你們前腳走,我後腳就把他扔出去!”
夏末蹙眉,走向病房。
鄉村空氣純凈,陽光更顯得明亮,落在坐在病床上男人的臉上,金色的光輝在他臉上投射出立體的光影,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更加深刻,還賦予了幾分神秘的氣息。
熵神色安寧地注視着窗外的藍天白雲,純凈的淺藍色,地球真是一片適合喜氧生物居住的樂土,所以,它也理所當然地成為眾喜氧文明在銀河系爭奪的第一目標。
他的安靜不動,在夏末看來,卻覺得他是在因為自己的失憶而一臉落寞。
“那個……你怎麼樣了?頭……會疼嗎?”她走上前,問道。
熵轉過眼,視線落在她的小臉上。昨天晚上她背對着他,他沒看清她的臉,現在終於看到了。果然如他所想,跟她嬌小的身體一樣,她有着小巧玲瓏的五官,眼睛卻出奇地大而亮,此刻,那黝黑的瞳孔里只專註地映出了他一個人的身影。
他本來不想回答她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他是“熵”,這種程度的傷,怎麼可能會疼?但不知為何,在她關切的目光注視下,他竟開口道:“不疼。”
儘管他只說了兩個字,夏末還是敏感地聽出了他的普通話咬字和音調的不準。看來村醫大叔說得不誇張,他的傷似乎真得影響到他的語言功能。
本來她跟老騙子的想法一樣,只打算把他的命救回來,他們父女倆就離開這裏。畢竟他們的錢是用命換來的,沒必要多養一張嘴。可是現在,她總不能扔下一個失去記憶的可憐人自生自滅吧。怎麼說,人家還救了自己一命不是?
老騙子是個嘴硬心軟的角色,嘴上說不關自己事,做不做得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只要她表態了,他最多也就叨咕幾句,不會再堅持扔下他。
夏末嘆了口氣,認命地一仰脖子,說道:“我們一會兒就走,你來嗎?”
熵正需要一個身份融入地球社會,於是沉默地點頭。他現在還不能流利地運用他們的語言,少說幾句才不容易露陷。
李復淮聽說夏末要帶熵一起走,果然沒有反對,只是不情不願地嚷了句:“要是家裏再揭不開鍋,就把你的食物分一半給他!”
不過,他說的狠話,夏末從來都只是不屑一顧地當成耳邊風。
於是,一老一少,外加一個面無表情又不愛說話的怪異男人,坐着一輛破舊的小麵包車出發了。
“怎麼回事,前面不動了。”麵包車司機嘴裏叼着根煙,把腦袋伸出窗外,朝前面看去。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前面出了事故,過一會兒路就通了。可是足足過了兩個多小時,長長的車龍紋絲未動。周圍車子裏的許多人耐不住性子,下車到前面去查看。
不多會兒,有人往回走,麵包車司機逮着一個人就問:“哎,哥們兒,發生啥事了,還有多久能過去啊?”
“聽說是前面的縣城的入口被封路了,不準任何車輛和人通過,好像出了大事兒,警車一排排地在那兒擋路呢。”那人搖着頭走了。
聽說前路不通,後面的車龍開始疏散,夏末他們坐的麵包車也繞道,上了另一條高速。
這次搬家,他們短時間之內不會再回到原來居住的小縣城,所以他們倆父女這次才鼓起勇氣大幹一票,然後跑路。夏末快到18歲了,李復淮提出讓她到g市的大學裏旁聽。雖然沒有合法身份,她不能跟普通孩子那樣念書,可這並不妨礙她自學。
窄小的8人座小麵包車奔馳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一路晃晃蕩盪、顛簸個不停,本來一天的路程,卻接二連三地遇到各地封路,足足耗費了兩天一夜,才在第三天暮色漸起時到達目的地。麵包車司機盡責地把他們和行李都運到他們指定的地址,還幫忙把行李從車上卸下。
下車的時候,司機還在不斷嘟囔着倒霉,一個行程遇到不下五次主幹道封路,這比中六/合/彩的幾率還要低!
夏末精神抖擻地跳下車,四處打量着眼前這箇舊式的公寓樓小區。與臉色微微發白的熵對比起來,她簡直是紅光滿面。
此時,日已西斜,有些人家已經亮起了燈,小孩子們三兩成群地結伴回家,空氣里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飯香。
一派安靜祥和的景象。
夏末眼底蕩漾着笑意。租房的訂金早在一個多月前就通過房屋中介下了,雖然租的是頂樓加蓋的小屋,但勝在是合法建築,不需要擔心被政府催搬,他們父女倆終於有個像樣的家了。
“你沒事吧?是不是暈車啊?”她轉頭,終於發現一旁的男人臉色不太好。受了傷還長途旅行,確實有些難為他了。
熵不知道“車”是什麼意思,在大腦晶體的資料庫里用讀音搜索最有可能的字,很快就明白過來,她竟然認為他會因為一個低級文明的交通工具而不舒服?
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沒事。”
一路上,夏末似乎已經摸清了這個男人極端倨傲的脾氣,早就猜到他肯定會說自己沒事。她慢慢眯起眼睛,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一指地上的行李,有些頤指氣使地指揮道:“既然你沒事,那就幫忙搬東西。大門在那邊,到了最高一層繼續往上走,大鐵門後面就是,別弄錯了。”
熵看了一眼她的小身板和地上厚重的行李箱子,沒說什麼,伸手一提,一邊一個,扛到肩膀上,動作輕鬆自然,毫無負重之感。
他身上還穿着從小混混屍體上剝下來的t恤,尺寸太小,就像穿着緊身衣一樣,背部的肌肉隨着發力而微微隆起,顯出流暢修長的線條,肩寬腿長,整個身形更顯挺拔。
夏末跟在他身後,臉蛋發熱,不敢再看他的背影。可轉念一想,他現在吃她的、住她的、穿她的,看他幾眼又怎麼啦?
李復淮站在公寓樓窄小的大堂里,正準備跟房主簽訂租住合同,一抬頭就看見夏末指揮熵當搬運工。他笑着搖搖頭,也不知道在車上的時候,是誰嚷嚷着說別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以後要好吃好住養着,結果一轉眼就本性盡露了。
他本來是打算雇幾個民工幫忙把行李搬上樓,不過既然有現成的幫手,有便宜不佔實在不是他李某人的作風,再說了,那個男人看上去壯得跟一頭牛似的,如果放到古代,肯定是“骨絡精奇”的“練武奇才”,搬幾個箱子絕對難不倒他。
想到這裏,李老頭更加心安理得了,一抖半白的眉毛,滿臉堆笑地對坐在一邊的房主說道:“呵呵,先生你看,我們跟中介談的時候,並不知道這棟樓沒安電梯啊,你的房子樓層又高,我也一把年紀了……你說……能不能適當優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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熵搬完所有箱子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時分。他走出大樓,想看看還有什麼漏了沒搬的,正好瞧見夏末一個人蹲在公寓樓前的小花園中間,小嘴一張一合地,自顧自說著什麼。
他朝她走過去,才看清楚她面前站着一隻通體白色的犬類動物,毛色柔順亮澤,從身形上看,可以看出還處在幼年期。它正對着夏末嘶啞咧嘴,發出嗚嗚的聲音,烏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她,透着警惕。
“別害怕啊,我只是想摸摸你。”夏末聲音很輕,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夕陽的餘光里,如水般柔和。
剛才,她一眼就認出了這隻狗是一隻薩摩耶幼犬。她從小就想養一隻,可是以前連養活自己的都困難,哪裏有多餘的錢養狗?
她緩緩伸出手,手剛到半空,小狗就充滿敵意地朝她狂吠起來,只好訕訕地收回手,但也不太在意,站起身子,打算回家。
熵在她身後站定,目光落在那隻白色的動物上,眼中威壓驟升,低沉的嗓音附帶着濃濃的威懾力:“低等物種竟敢反抗高等物種……”
夏末只覺得小狗突然渾身一震,朝她身後瞅了瞅,發出“嗷嗚”一聲,抬起兩隻肉嘟嘟的小爪子蒙在眼睛上,趴在地上裝死不動了。
夏末一愣,回頭看了熵一眼,不解地問:“它好像很怕你?”
熵不想多作解釋,一臉漠然地提醒道:“你可以摸它了。”
夏末眼睛一亮,整個人頓時充滿了活力,“嘿嘿”奸笑着朝小狗伸出了她的“罪惡之爪”。直到可憐的小狗被她從頭到尾摸了個遍,狗主人沖滿不悅地聲音從花園另一邊傳來:“旺財,你再不回來小心我打斷你的狗腿!”她才意猶未盡地站起來,拍拍手,對熵說:“走,回家!”
熵看也沒看地上的“死狗”,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面。
夏末走在前面,一臉滿足,兩隻小手兜在後面,一邊走一邊晃啊晃地,心情舒暢至極。
“對了,”她轉身,站在樓梯上,視線正好與他平視,眼裏上過惡作劇的光芒,說道:“你沒名字多不方便啊,不如我幫你起一個吧,就叫‘旺財’,怎麼樣?”
熵一本正經地問道:“旺財是什麼意思?”在他的腦晶里,這個詞似乎解釋有很多,定義比較模糊。
他果然不記得了。夏末再次得逞。
瞄了他一眼,她胡編亂造道:“這個‘財’嘛,就是錢啊。有了錢,就可以換很多自己需要的東西。至於‘旺’,就是很多很多的意思。所以呢,‘旺財’就是有很多很多的錢,可以換很多很多的好東西!”
聽她說完,熵低頭沉思片刻,頓悟,原來地球人類所謂的“財”,就跟他們文明裡的vita一樣,提取后,按量的多少來換取其他任何東西,“旺財”就是很多的vita的意思。
他懂了,不錯,“旺財”是個好名字。
“那我就叫‘旺財’吧。”他點頭,下結論道。
“真乖!”夏末伸手拍了拍他的臉。
久違的柔軟觸感襲上心頭,熵反應極快地抓住她的小手,強迫它繼續在自己臉上摩挲,視線直直地望進她的雙眼裏。
夏末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被蠱惑了一般,心臟跳得越來越快,腦子暈乎乎的。
直到熵抽回手,問道:“我們不回去?”
夏末才回魂,自我安慰道,被那雙墨黑眸子盯上的人,估計都會跟她一個反應吧?她結結巴巴地應道:“啊?哦,回……回去。”
倆人回到家裏的時候,夏末的臉還紅得像蘋果,但熵卻跟個沒事人一樣,萬年的冰山表情,坐在飯桌前等開飯。
“回來得正好,咱們今天新居入伙,我給大家露一手!”李復淮戴着圍裙,端着幾盤菜,從廚房出來。
夏末垂着腦袋,不支聲。
李復淮不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平時這個黃毛丫頭一聽說他下廚,肯定會嘲笑他拿外賣充數。
熵在飯桌前坐下,看着冒着熱氣的飯菜,猶豫片刻,拿起叉子,學着他們倆的樣子,用肉菜就着白飯吃了起來。其實這些食物的能量根本無法補充他身體所需的能量,而且他們文明的人長期不通過口腔進食,味覺早就退化了,他根本嘗不出什麼味道來。
廳里24寸的舊式彩電正在播放當地的晚間新聞:
“近日在h省y市王家村郊外發生了一起多人鬥毆導致多人死亡的案子。警方仍在取證排查階段,初步懷疑是鄰市黑社會仇殺……”
夏末抬起頭,臉色恢復正常。
明明不是什麼黑社會仇殺,警方卻隱瞞了事實,可能是為了避免引起社會恐慌吧。
一時,桌前的三人都心照不宣,但又各懷心事。
李復淮想了想,看向熵,問道:“呃……那個誰,那天你看到兇手的樣子了嗎?”
熵只聽懂了他的前半句話,不知道後半句里的“兇手”是什麼,於是,又在腦晶里搜索了一會兒,才回答:“沒看見。另外,我有名字了,是夏末給我起的。”
李復淮本來也沒打算能問出什麼,啃了一口雞腿,隨口一問:“哦?叫什麼?”
“旺財。”熵十分淡定地說道。
李復淮滿嘴的雞肉差點全噴出來。
夏末也囧了。
熵分析不出他們倆的表情代表什麼情緒,想了想,又極認真地強調了一遍:“是個好名字,我很滿意。”
夏末拍了拍仍在獃滯狀態中的養父,以示安慰,然後動作自然地夾起一塊排骨,放到熵的碗裏,嘻嘻笑着對他說道:“來,旺財,吃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