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鬥氣

六十二、鬥氣

張瀟見到那轎中女子半邊臉龐,心中正在驚詫,那轎子緩緩在人群對面的當鋪前停了下來,從中走下一位華服年輕女子。張瀟這下看得仔細,確信不疑,趕忙結了茶錢,跑過大街叫道:“韓小姐!”

原來這女子正是韓泠泠。她雖有心振興祖業,但久處閨閣,對事務來往並不熟悉。趙巨炎便帶她來到北京,讓她藉此機會學習經商。韓泠泠名為“主事”,實際上並不負責具體經營,只是可以觀摩各處商號的運作,在周圍人的協助下盡量嘗試自己處理一些事務。

趙巨炎並未坐鎮北京,而是去其他城市主持事務了。韓泠泠在這將近半月,雖然眾人都對她畢恭畢敬,卻沒有一個知心的熟識,甚是寂寞。她本人出身名門,打小受周圍人影響,早生就了一副豪爽大方揮金如土的性子,對這討價還價的經濟俗務厭煩不堪,時時生出逃離之心。此時聽得張瀟的名字,喜出望外,連忙乘轎趕來。

韓泠泠見到張瀟,笑道:“哈,你怎麼才來!”說著一拳捶在張瀟肩膀上。丁學之見她當街同男子打鬧,還道她是個輕浮隨便的女子,心下不以為然,登時表現在了臉上。韓泠泠這才發現張瀟身邊還有個丁學之,清咳一聲道:“我們進去說話罷。”

三人進了內室,當鋪夥計又換了一壺新茶。三人圍着圓桌坐下,張瀟道:“這位是滄州鷹爪力的傳人,丁學之丁兄。”韓泠泠拱手微笑道:“丁兄。”她雖是女子,舉止中卻有一股不讓鬚眉的豪氣。這份氣質再加上粉雕玉琢的冰雪容顏,丁學之不由看得呆了。張瀟暗中碰碰他,道:“這位是我二師兄的……搭檔,韓小姐。”丁學之這才回過神來,臉上一紅,向韓泠泠拱了拱手。

韓泠泠道:“你們二人是來參加小比的,對嗎?”張瀟笑道:“韓小姐慧眼如炬,這半個月果然深有成效。”韓泠泠以手撐額,苦笑着“唉”了一聲,道:“你那師兄沒跟你一起來?”張瀟奇道:“你說隨師兄?他三天前便上路了啊,怎麼,他沒來?”韓泠泠眼光茫然,搖了搖頭。

張瀟皺眉道:“他臨走之前,明明說了要我到二師兄的‘寶日’號找他,怎的他還沒到?”他這麼一說,韓泠泠也是面有憂色。丁學之這時道:“張隨智勇雙全,不會出事的。我想,他大概是到了這繁華之地后並未來報到,而是同那師小姐四處遊玩去了。”張瀟一想,確實也有這個可能。

韓泠泠聽他說“張隨智勇雙全”,嘴角才浮出一絲笑意,可聽到“他同師小姐四處遊玩去了”,秀眉蹙起,張口要說什麼,又滯了一下,才道:“你二人路途辛苦,還請先好好休息,我們明日再聊。”張瀟、丁學之起身道謝,韓泠泠伸手捻了個響指,從外面跑進來兩個小廝,一個背起二人的包袱,一個道:“兩位少爺請跟我來。”丁學之見此處甚有規矩,心中暗贊,跟着走了出去。

韓泠泠道:“張瀟,你留一下。”張瀟迴轉身來,韓泠泠冷色道:“那位‘師小姐’是什麼人?”張瀟怔了一下,不知怎麼跟她說。以張瀟的聰明,早看出韓泠泠對張隨心有情意,現在若挑明了張隨和師玉霓的關係,自己今後不好做人不說,韓泠泠還不知要多傷心。

張瀟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趟這股渾水,小心翼翼道:“那是我師父一個老朋友家的小姐,那父女二人和我隨師兄早來了,只是不知為何至今……”韓泠泠聽他說“那父女二人和隨師兄”,臉上神色稍緩,搖搖手道:“丁少爺說的有理,他智勇雙全,不會有事的。”說完輕笑了一聲,當先走出去了。

張瀟和丁學之休息的地方是趙巨炎的一處客棧。韓泠泠本來要安排兩間“天字號”的房間,在張瀟執意要求下,終於換了兩間普通的“人字號”。張瀟和丁學之一路勞頓,當晚早早休息了。

張潤涵雖然愛子,卻並不溺愛張瀟,反而管教甚嚴。自張瀟五歲之後,這將近十五年的日日夜夜裏一次懶覺也沒有睡過,身體早生出固定的作息節奏,因此第二日一早他醒來之時,天色還是一片漆黑。張瀟穿起了衣服,洗漱了口臉,來到丁學之房前,見房門仍然緊閉,房中沒有絲毫光亮。張瀟心道:“馬上就要參加小比的人,怎麼能這般怠惰?”伸手去敲門時,那房門一觸便開了,原來是虛掩的。

張瀟心覺不妙,進去點燃了燈火四處觀詳。這房間內所有物事各依原樣,床上被褥更是一動沒動,惟有桌上多了張紙條。張瀟拿起看時,只見上有兩行字:“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張瀟悵然若失,嘆了口氣。過去短短的幾天裏,一直順風順水而猝遭大變的丁學之終究無法解開心結。他這番離去,想必是要借時間獨自消磨這段酸苦,將來能大徹大悟、結成正果也說不定,只看他個人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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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瀟做完早課,用過早餐,信步走出客棧,四處看看,心中還沒想好要往何處去,腳下卻不由向最繁華熱鬧的地方而去。還沒走出幾步,便聽一前一後兩人同時叫道:“張瀟!”張瀟見到前方几步之外的一棵古樹下,換做書生裝扮的韓泠泠正在向自己招手。回頭看時,另一個叫自己的人卻是數日前分手的陳仲平,頓時大喜,幾步上前,兩個人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原來陳仲平早早到了京師,找了地方住下,每日裏不是鑽研鄭遠山的槍經便是到“寶日”號打聽張瀟,是以張瀟一出客棧,便被陳仲平抓個正着。陳仲平道:“你可查到了張大俠的往事么?”張瀟面上一陣悵惘,點點頭。陳仲平也點點頭,並不追問。

張瀟介紹他和韓泠泠認識了,三人並肩慢慢走着。轉了幾條街,張瀟把鄭遠山的故事講了個七七八八。陳仲平不住感嘆,只覺那槍經自己受之有愧。韓泠泠也是唏噓不已,對江湖風雲心馳神往。張瀟心裏想的卻是:“這京城果然繁華異常,好一派太平盛世!”

又過了一會兒,看看日頭偏向正午,就要到了午飯時刻。這時忽然從身邊的人流中快步走出一個青衣男子,附在韓泠泠耳邊說了幾句什麼,韓泠泠聽完面上一喜,笑道:“是張隨來了,我們去找他罷。”張瀟和陳仲平聞言也是極為高興,在這種大城市裏能見到熟識之人感覺是很好的。他三人當即轉向,那男子當先帶路,想來他是趙巨炎手下做事的。

轉過兩個十字路口,那男子停在一處高大的酒樓前,道:“張大少便在三樓東數第二間雅間。”張瀟抬頭看時,見這酒樓門上掛着兩個鎏金大字:“羲皇”,每一個字都同成人一般高。

韓泠泠對他道:“你去給我叫頂轎子,就在這候着。”說著和張瀟、陳仲平一起走進這羲皇樓,早有小二上前迎住,引着上了三樓。

韓泠泠推開門一瞧,房中只有兩人。一個是懶懶地倚在桌邊玩弄茶碗的年輕俊俏姑娘,一個是正在憑窗遠眺、聽得門聲回過頭來的紅髮短粗老漢。兩人都不相識,哪裏有張隨的影子?

韓泠泠正在發愣,剛想道歉,忽聽耳邊“啊”地一聲大叫,三人駭了一跳,韓泠泠更是驚得退了一步。張隨從門邊跳了出來,看着三人驚愕的表情,哈哈大笑。

張瀟又氣又喜,叫道:“隨師兄!”上前撲作一團,張隨道:“我只道你今天才到呢,便在路上耽擱了幾天,誰知你跑這麼快!”陳仲平笑道:“張大少還是老樣子。”張隨見到陳仲平,才和張瀟分開,含笑點頭致意。韓泠泠站在那裏沒說話,面帶欣喜看着張隨。

張隨見到男子裝扮的韓泠泠英姿颯爽,笑着同她着對視了一霎,心中不知為何忽地一動,像是有一隻蛹有力地頂撞着自己的心口,想要破繭而出似的。幸好他身體背向屋內,師玉霓沒有看到他的眼光。張隨呆了一呆,才道:“我們進來說話罷。”

進了房間,張隨道:“這位是武林前輩師大老爺,這位是他的千金。”韓泠泠心思玲瓏,問道:“這位師老爺,可是張掌門的舊交好友么?”師公延見這素不相識的小丫頭竟然識得自己,面上露出一絲善意。張隨笑道:“正是。”韓泠泠若有所思地看了師玉霓幾眼。師玉霓並沒看出她是女子,只道是張隨的朋友們來了,坐直了身體微笑。

韓泠泠看似隨意道:“你們怎麼不去我們的‘寶日’號?幹麼要來這種地方?”師公延鼻子裏哼出一口氣,轉過身繼續向窗外看去。張隨忙道:“我們聽說二師兄不在北京,均覺得不便多添麻煩,倒似我們是打秋風的寄生蟲一般,於是乎……嘿嘿……”韓泠泠笑道:“依我看,是師伯父生性耿直,不願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吧?”

師公延心頭一震,扭頭看着韓泠泠,原來他正是這般心思。聽韓泠泠“伯父”叫得親切,心中又生好感。張隨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韓泠泠道:“既如此,那也無妨,既在京城,那便是我的東。還請各位稍等,小妹回去換件衣服。”師公延目力深沉,早看出她是女兒身,只師玉霓一人聽得她是女郎,面露驚奇。

韓泠泠向外走去,邊走邊道:“那茶杯是前代的官窯,碎一盞便少一盞,姐姐可小心着點。”不待師玉霓答話,順手把門帶上了。

師玉霓本來便不愛見人,依着張隨的意思,只把張瀟叫來便好,沒想到韓泠泠就在北京,更沒想到她和陳仲平一起來了。師玉霓此時看在張隨面上才強作歡笑,心中早已厭煩,見韓泠泠說話不甚客氣,心中好似堵上了什麼東西,輕輕放下了那隻茶碗。也虧得她涵養好,心中不快總算沒有表現在面上。

韓泠泠甩下了一句話噎住師玉霓,心中得意地冷笑幾聲,出得羲皇樓,坐上轎子急急去了。待得幾刻鐘后,她再出現在大家面前時,眾人都覺眼前一亮——面上微施淺妝,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目如點漆,眉似墨畫,唇若塗朱,膚比凝脂。秀髮挽的是普普通通的團圓髻,梳得一絲不亂。發插碧玉鳳頭簪,耳鑲米粒珍珠墜,上穿明黃色雪花綴短袖小襖,下着淺紅底梅花點及地長裙,手持素色桃花綢麵糰扇。這渾身上下的一整套衣服加首飾全部算下來,也就四五十兩銀子,看似並沒細心打扮,但韓泠泠站在那裏,卻顯得出類拔萃、有脫俗之風,讓人覺得春天已經到了自己身邊,就連師玉霓也暗叫了一聲好。

她見韓泠泠這般人才,而自己素麵朝天,身上穿的是兩三年前的舊衣服,一路遠來又滿布灰塵,心中不由生出一絲自慚形穢,更多的卻是不服氣。韓泠泠渾不在意,微笑道:“各位久等了,這就入座罷。”她是主人,當然坐了主座。左手下是陳仲平、師玉霓,右手下是張隨、張瀟,師公延打橫坐在對面。張隨見多識廣,早點了一桌好菜。此刻韓泠泠已到,那一盤盤菜便流水般地端來。

待得菜上齊了,韓泠泠柔聲道:“我們開始罷,大家都別客氣。”說著舉筷夾了一隻魚丸,卻放在了張隨碗裏。張隨沒想到她給自己夾菜,下意識地笑了一笑,韓泠泠也報以微笑。張隨心中本來並無他念,只是恰巧師玉霓剛舉起筷子,見到他兩人相視而笑,愣了一愣,心中奇痛無比,登時胃口全失,全身的力氣不知到了什麼地方去,連筷子都拿不起來,“叮”地一聲砸在碗沿。

師公延見女兒愀然不樂,心中有氣,之前對韓泠泠生出的好感頓時無影無蹤,夾起一塊爆椒排骨冷笑道:“丫頭,接着這塊。”輕輕一擲,那塊排骨直向韓泠泠臉上飛來。饒是他“輕輕一擲”,從來沒有學過武功的韓泠泠也是決計抵擋不住。

張隨也是做善事做慣了的,眼看韓泠泠就要當眾出醜,心中不舍,運勁腳尖,在桌下悄悄地在韓泠泠小腿骨上碰了碰。就是這輕輕的一碰,韓泠泠只覺好似有一根粗針刺進了自己小腿血肉。她吃痛之下,上身一聳,張口欲呼。呼聲未出,那塊排骨恰好飛進了她嘴巴里。

韓泠泠隨機應變,忍住驚惶和后怕,幾口把排骨吃下,笑對師公延道:“多謝師伯父賜菜。”她表面上看似隨意,心口卻是一通狂跳久久不止。她今日好一番精心打扮,便是要把師玉霓比下去,假如被一塊油油的排骨打在臉上,還不知要丟人丟到哪裏去。待得驚魂稍定,便感激地看向張隨。

張隨擔心師公延再出招給韓泠泠難堪,乾脆站起身,按座次給陳仲平、師玉霓、師公延、張瀟和韓泠泠一人夾了一筷菜。最後給韓泠泠夾菜的時候,面色不變,卻是疾速地眨了眨眼睛,隨後大口大口吃飯。韓泠泠領會得張隨眼色,低頭老老實實地“食不語”。其實她看出師公延是個高手之後,便不敢再生事端。師公延不知是張隨暗中相助,見她變得老實,也不再發難。

隨後的飯桌上,韓泠泠和師玉霓一直沉默,只張隨張瀟他們四個假裝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地高談闊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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