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可能（中·結局上）
再次，
再次從淺眠中醒來。
浴室里響着水聲，徐溫木背對着她解領帶，在未開燈的房間裏變成了一片沉默的剪影，躺在床上看過去，顯得更加陰暗可怖。
“我想見女兒。”
“晚上為什麼不吃飯？”
“我想見女兒。”
“……”
“我想——”
“你上次體檢醫生怎麼跟你講的？下次體檢要還是營養不良你就不要見女兒了。”徐溫木頓了一下，轉身坐到木侑寧身邊撫了撫她的肩膀：“你連抱都抱不動她，這媽媽做起來還有什麼意思。”
“……”
“聽到了就說話。”
“知道了。”
極其偶爾的情況下，腳環會被他親自取下，一般都是那種家眷和諧，笑語晏晏的晚宴，木侑寧會在他的注視下被傭人換好得體的禮服，挎着他的胳膊與他牢牢地十指相扣。
真是恩愛的夫妻呢。
任誰看了都要誇讚一句。
現在是真的沒辦法再跑了。
第一次跑的時候怕被發現，抱娃住小旅館被當成人販子，第二次想着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帶着平安藏到閑置已久的母家，沒住了幾天又被拎回家，上上次在宴會上跑的，為了自己和孩子的自由，心一橫連體面也不顧了，報警之後笑嘻了，猜接警之後碰見了誰？
李漠南！
而且還一眼就認出了她，當即一聲“嫂子”給木侑寧的自由判了死刑。
上次就更別提了，差一點，差一點點就要上飛機了，臨了還是被攔下來了。
然後就掛上腳環了。
他爹的。
根本就……沒辦法。
木侑寧現在就是能苟一天就苟一天，總有疏忽的時候。
只是在那副熟悉的身體壓下來的時候，以往都會讓她感到安全的懷抱，此時只剩下了滿心的抗拒。
“別……”木侑寧側過臉去：“我來例假了。”
徐溫木皺眉，轉而溫暖乾燥的大手覆蓋住她的小腹，語氣卻是毫不客氣地責備：“怎麼還沒懷上？你是不是偷偷弄出來了？還是吃避孕藥了？”
“我哪裏來的葯啊！”木侑寧不甘示弱地橫了徐溫木一眼反擊：“你現在就差沒在我身上安監控了，我沒地方買！買了也沒處吃！”
“你知道就好……”徐溫木低頭將人罩在懷裏，輕輕在她脖頸上吐氣：“下個月要是還懷不上，就先不用見平安了。”
“我營養不良我怎麼懷孕啊！你天天逼我，天天看着我管着我！弄得我壓力很大，真的很大！”木侑寧掙扎了一下沒有掙開，索性軟下身體由着徐溫木的禁錮：“再這麼下去，就算懷上了也生不出你想要的那種孩子……”
“原來你還知道啊，”徐溫木手向下握了握她的腳又是皺眉，起身吩咐傭人煮了薑茶送來，再將人重新摟在懷裏溫暖：“那從明天開始就給我好好吃飯。”
“你讓我見見女兒吧，我再也不跑了，我想去她身邊，看着她我就想吃東西了，再說如果平安在我身邊的話，平時做輔食的時候我也可以順帶吃東西啊，不知不覺就可以養好身體了。”
薑茶很快煮好，徐溫木接過來抱着她坐起來遞了燙燙的一杯過來，“不行，”油鹽不進不為所動：“你現在滿嘴都是謊話，我都不知道還怎麼相信你。”
木侑寧手一歪，還冒着熱氣的薑茶傾倒在徐溫木腿上，連帶她自己的手背也燙紅了一片。
“你！”徐溫木被燙得皺了一下眉，連忙起身奪下杯子帶她去沖涼水：“你沒完了？耍這樣的脾氣有意思嗎？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
“我不想住你這邊，小北呢？我想去他那裏住段時間。”木侑語調平平，想將手抽出來，但是失敗了。
徐溫木動作一頓，轉頭又是那副讓她厭惡的沉着臉的表情。
“我剛被你燙了，你一句對不起都沒有，還想着要離開我。”溫涼的水流順着徐溫木的揉搓涼絲絲地拂過她的手背，完全不給她任何掙扎的機會。
“對不起。”木侑寧垂着眼木木地回應：“明天去可不可以？”
“木侑寧！！！”徐溫木氣得表情都有些扭曲，只是在低頭看着她那抬頭看着自己的獃獃模樣又將肚子裏的氣強硬地咽下去：“你別給我蹬鼻子上臉的。”
誰也沒有再說話了，一起生活了這麼久，交流對他們來說，其實已經是件多餘的事了。
時間，就這麼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消磨着。
木侑寧這段時間一直都很安靜。
因為徐溫木帶她去看了李念。
媽媽，好陌生的稱呼了，直到親眼在療養房裏看見她，木侑寧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媽媽。
畢竟自己都當媽媽了。
母女相見，卻都不是很想見面。
“她身體不太好了，記性時好時壞的，大概已經不認識你了，聽醫生講……”徐溫木在木侑寧身後站着，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話語戛然而止。
“大概還有多久？”木侑寧聽懂他話里的意思，看着眼前低頭擺弄着一件舊毛線帽的李念，平淡地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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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好的話可能還久一點。”
久一點，是多久呢？
木侑寧上前，伸手輕輕握住李念的手，記憶里軟胖的手此刻已經消瘦了很多，這邊吃的喝的都定時定量，又有專人看護着活動，整個人精神狀態看上去還不錯——如果不是那雙渾濁的，再無從前一點精明算計的眼睛抬起來看她的話，甚至還會為多年高血壓高血脂的李念這樣的清瘦而欣慰。
這雙眼睛只在木侑寧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後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回那個已經破得不成樣子的毛線帽上。
“媽，”話一出口卻有些想哭，但徐溫木在她身後，木侑寧還是習慣性地忍住，微笑着回應：“我是侑寧。”
李念突然抬頭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眼珠在因清瘦而更加顯大的眼眶中慢慢慢慢地轉到木侑寧身上：“侑寧？我……女。”
話出口那目光卻越過木侑寧落在她身後的徐溫木身上：“她怎麼不來看我？我女……最最孝順我咯。”
“媽——我在這……”木侑寧的聲音漸漸矮下去，看着李念空空的眼神，她突然意識到她不是看不見，而是刻意地不想看見她。
徐溫木沒有說話，李念又將目光看向角落裏的護工：“我女嫁了個好姑爺哦，讓我一家都吃喝不愁的好姑爺……”
沒人搭理她，自賣自誇過後又開始擺弄那件毛線帽子，彷彿那是她一生心心念念的兒女。
“媽，”徐溫木突然開口，李念眉心突然跳了一下，乖順地任由徐溫木牽起她的手放到木侑寧手裏：“我帶寧寧來看你了，前段時間她生了娃娃，可漂亮了，又聰明又乖巧。”
“孫孫？大孫孫！”李念突然興奮起來，推開床上的小桌緊緊攥住木侑寧的手將她拉到床上，枯瘦乾癟的手在她小腹處摸個不停：“大孫孫……大孫孫，有了娃娃就好了，我女一輩子吃喝都不愁咯！大孫孫快出來，出來叫外婆看看……”
木侑寧沒有說話，抬頭看着垂眼微笑的徐溫木，就那麼一瞬間，真的很想一巴掌呼上去。
然而只是將長袖下的拳頭攥了又攥，看着圍着她歡喜得神志不清的李念，什麼也沒有說。
……
“你看你來了，媽高興得什麼似的，聽護工說平時一句話都很少講的。”回家的車裏，徐溫木笑着揉着木侑寧的手腕，扭過頭去看她：“其實有時候我還挺羨慕你的，你看她都這樣了，還是會挂念着你。”
一直以來，最讓木侑寧自卑的就是她的家庭——徐溫木不是不知道。
“哪裏是在挂念我，其實是在挂念你呢！”木侑寧搖了搖頭感激地笑了笑，彷彿徐溫木真的在誠心實意地恭維她：“畢竟沒有你的話，她哪裏能住上這麼好的療養院？過一日三餐都有人端上來，吃喝玩樂都有人伺候的生活呢？”
“聽你這麼講，聽起來還不錯，”徐溫木笑着順着她的話說下去，緊接着換了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就是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能住多久？”
木侑寧臉上的笑容漸漸維持不住，徐溫木卻翹着嘴角心情很好的模樣：“你說呢？還能住多久呢？哦！”
小腹被他堅硬的手掌帶着力氣按了按，刺激得她一躬身順勢被他接在懷裏：“媽一直在念叨着她的大孫孫呢，要是沒有，那媽媽知道了大概要難受得吃不下東西了。”
木侑寧滿臉厭惡地翻了個白眼，隨後突然很大聲地笑起來，笑起來就停不下來，直到徐溫木臉上都有點掛不住了，鬆開禁錮任由她撣了撣風衣上的褶皺坐起來：“你笑夠了嗎？”
“我……哈哈哈……哎呀……我說了我什麼都沒幹，就是生不出來啊……”木侑寧半天才止住笑意，從他衣兜里抽出了張紙巾點了點眼角薄薄的淚花：“你也真是的，催生就催生嘛，還用得着大費周章地帶我來看她？你是不是還覺得我像以前一樣？你以為你把我媽拿捏在手裏？就能想讓我幹什麼就幹什麼了嗎？”
笑得沒有力氣，笑得沒有意思。
“她都不認識我了，再怎麼樣其實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徐溫木斜着眼睛看她，半晌也笑出聲來：“你變了。”
“當然，”木侑寧伸了個懶腰，抬腿搭在徐溫木的身上：“你教的嘛。”
“從前……”是人年紀大了就開始回憶過去嗎，徐溫木沒有看她，低頭看着木侑寧抬腿時露出來的腳腕上的電子環：“從前你還讓我覺得你愛我，現在我一點也感覺不到了。”
“……”
“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在愛你。”
她再也沒跑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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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溫木很少再限制木侑寧的活動了。
她也沒有什麼跑的必要了。
生活，又漸漸被平淡的沉默吞噬。
直到……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一連幾天，徐溫木都一直忙到深夜才歸家，木侑寧幫他脫去帶着寒氣的外套遞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湯，鬆軟睡裙下是微微隆起的小腹。
徐溫木滿臉疲憊地抱住她溫暖柔軟的身體，重重地嘆了口氣，喃喃低語：
“怎麼會這樣？”
木侑寧輕輕蹙着眉尖，孕期的五官很是柔和，整個人圓鈍可愛，泛着母性的寬容慈藹。
她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說，任由徐溫木的身體靠在她的肩膀上，緩緩抬起手來，輕輕撫摸着他的發頂安撫。
徐溫木不願多說，木侑寧也不多過問，安分地扮演一個溫柔妻子的角色。
“你知道嗎？”不知過了多久，徐溫木像是緩過精神，一把抓住木侑寧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公司出了一點事情，是很多年之前的舊賬，被人翻了出來，事情鬧得很大，現在正在查呢。”
“是嗎？”木侑寧垂着眼，看不到徐溫木的表情，也不想讓徐溫木看到她的表情：“聽起來很嚴重。”
“確實，非常嚴重。”徐溫木握着她的手輕輕揉捏，手中的力氣不斷加大，看着她那張好看溫柔的臉漸漸扭曲：“你知道這件事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嗎？”
終於忍不住“啊”地叫出聲來，徐溫木才冷着臉將鬆開她，沒穩住身形跌在一邊，好一會兒木侑寧才慢慢從沙發上坐起來，蜷腿縮在角落，腳環內側一閃一閃地冒着紅光，不看他，也不講話。
“你，”徐溫木慢慢靠近，伸手撫在她的臉上，心跳聲在她身體裏咚咚跳個不停，那雙手慢慢順着脖子往下，最終落在她的肩膀上：“你是不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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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事情塵埃落定，已經是轉過年來的夏末了。
周末，木侑寧從療養院裏出來，將李念剛才塞給她的幾顆聖女果扔到垃圾桶里。
回家的公交要倒好幾班，明天還要早起上班打卡，一想到這裏，明天好像都沒了什麼盼頭。
好煩。
有錢的時候不自由，沒錢的時候也不自由。
木侑寧坐在一家停業咖啡館外的座椅上，獃獃地看着手機屏幕漸漸暗下去。只是似乎有人察覺此時的她心情落寞，在將暗下去的一瞬間又“嗡嗡”震動起來昭示着對她的關注和愛。
……還能是誰？
按斷電話不禮貌，沒脾氣的小孩都很講禮貌，木侑寧是最講禮貌的小孩。
“……”
“姐姐你回頭看！”
未及抬頭便被他整個人佔據視線，連同自己落入一個堅實的懷抱。
“姐姐……”祁江北替她按斷電話：“怎麼不回家？想我了沒？”
木侑寧張了張嘴，肚子卻先她一步叫了起來。“還沒吃飯吧？我也餓了，陪我一起好不好~想吃什麼？”
他從後面扶了扶肩膀順勢將人擄到自己腿上，自然而然地將腦袋埋在她的頸窩，似乎無意的蹭了兩下又抬起頭來看她。
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木侑寧伸手為他理清被風吹亂的劉海，盯着這雙眼睛看了一會，隨後站起身來往回走。祁江北撐着腦袋欣賞着寶貝的身影，然後起身快走了幾步跟上前去。
往哪裏去？
往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屋子裏去。
往家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