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各人自有各人福
皇宮大內,太后居住的慈安宮。
陸鳳清剛從太廟乘鸞駕歸來,沐浴過後,坐在妝枱前,凝視着鏡中的自己,手指輕輕撫過眼角的細紋。
“常保,你今天看興遠侯老夫人?”陸鳳清輕聲問道,“她眼角的細紋與哀家相比,是不是要少許多?”
常保是慈安宮的首領太監,心靈手巧,尤其擅長梳理髮髻。
這會兒他正用一把琉璃玳瑁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陸鳳清剛剛沐浴過的長發。
“老夫人怎能與太后您相提並論?”常保輕聲回應,“奴婢雖然站得遠,但看過去,她的風華遠不及太後娘娘的鳳儀萬千。”
陸鳳清微微嘆了口氣,“洪映蓉只比哀家小四歲,但看上去要年輕許多,頭髮還是那般烏黑油亮。終究還是侯府的煩心事少,人也能顯得年輕。”
常保默默聽着,手卻不停,他趁陸鳳清不留意,輕巧地將她後頸處的一小撮白髮梳進了黑髮之中,巧妙地遮掩了起來。
“太后您可是為陛下穩穩地守着這江山呢。奴婢還記得陛下初登大寶時,是太后您為陛下遮風擋雨,防備着那些虎視眈眈的藩王。陛下大婚親政后,又是娘娘在朝堂上巧妙周旋,穩定群臣之心。今日的太平盛世,太后您功不可沒呢。”
“瞧你說的,哀家哪有這麼厲害。”陸鳳清嘴角微揚,語氣淡然,彷彿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心底的得意卻難以掩飾。
常保熟練地挽起髮髻,接口道:“只是陛下到了而立之年,也有了好幾位皇子,恐怕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太后您言聽計從了。”
陸鳳清將雙手浸入宮女遞來的玫瑰梔子水中,她的手指在水中輕輕攪動,然後拿起雲錦帕子細緻擦拭。
“今日我將那龍紋御杖賜予洪氏,你猜陛下是喜是怒?”
“這個嘛,奴婢可就不敢妄自揣測了。畢竟知子莫若母,太后您心如明鏡,自然比奴婢看得更透徹。”
陸鳳清對着鏡子,端詳着那精心梳理的牡丹飛仙髻,滿意地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精明與深邃。
此時,慈安宮內,掌事姑姑輕盈地步入內堂,恭敬稟報:“啟稟太后,司禮監陳錦公公求見。”
常保停下手中的琉璃玳瑁梳子,那梳子還被他翹起的蘭花指輕輕捏着。
“哦?他來這能有何事?”
太后對此並不見怪,淡然說道:“讓他進殿。”
話音剛落,陳錦雙手托着一柄翡翠如意雲紋手杖緩緩進入。
他向太後行禮后,陳述來意:“今日太后賜予興遠侯老夫人的龍紋御杖,陛下回宮后便即刻命內務府重新打造了。”
“新杖製成至少需半月之久。陛下特命奴婢從庫房內找了這柄翡翠如意雲紋手杖,以供太后在此期間使用。請太後過目,若是不合心意,奴婢即刻前往庫房更換。”
陸鳳清隨意一瞥,並未細究,便說道:“這是世宗陛下賜給撫育他的壽懿皇太妃的手杖,自然是無上佳品。”
言罷,她示意常保接過手杖,然後目光落在陳錦身上。
這一瞥,竟讓她眼中流露出些許讚賞之色。
這陳錦平日裏,總是在皇上的乾清殿與司禮監之間兩頭跑。
陸鳳清還真是第一次這樣仔細打量,發現他五官眉目確實出眾,即便是與世家子弟相比也毫不遜色。
在皇宮內,太監們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倘若長相不佳或口齒不清,便只能被分配到洗馬所或雜事房。
陳錦能如此迅速得到皇帝的賞識,看來並非偶然。
“滿宮裏都說新上任的秉筆太監陳公公寫的一手好青辭,入宮前可是讀過書?怎麼就進了內庭侍奉?”陸鳳清好奇地問道。
陳錦微低着頭,雙手恭敬地垂於身前,聲音謙卑,三分真七分假的回話道:“奴婢幼時因邊關戰亂與家人失散,被拐子帶到了京城。原本被賣到京郊一家富戶作為養子,有幸讀了幾年書。”
“後來那家夫婦自己生養了親生兒子,就把我趕了出來,當時年少實在沒有能謀生的活法,為了一口吃的,就進了宮。”
陸鳳清一聽,搖頭嘆息:“那家人真是目光短淺,若再培養你幾年,考取功名,何愁沒有榮華富貴?”
陳錦微微一笑,露出謙遜的神態:“太后這麼說,其實是在誇奴婢,奴婢天生就應該到宮裏來伺候陛下和太后,奴婢的本事旁人哪能消受,就該是來為陛下和太後分憂的。”
陸鳳清轉向常保,半開玩笑地說:“瞧瞧,這話說得多漂亮,連你都比不上他,難怪皇帝如此賞識。”
她接着打趣道:“想當年,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李方那老狐狸還在給皇帝端茶倒水呢。”這話引得常保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然而,陳錦卻保持着應有的恭敬,畢竟掌印公公李方可是他的頂頭上司。
“能為陛下盡忠,已是我們這些奴婢的莫大榮幸。”
“嗯,確實是個明事理、懂規矩的孩子。”陸鳳清滿意地點點頭,“以後在皇帝那邊忙完了,也不妨到哀家這裏來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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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春,天氣也暖和起來,哀家打算在宮裏辦個桃花宴。你字寫得漂亮,到時候這飛花令、花名條,就由你來幫哀家寫吧。”
“奴婢願為太後娘娘分憂。”陳錦恭敬地回應道。
陳錦退下后,常保熟練地在寢殿內點上了安息香。
他臉上那擠眉弄眼的滑稽表情,把陸鳳清給逗笑了,一整天的疲憊彷彿也隨之消散了不少。
“你這個皮猴,怎麼了?我誇他兩句你就吃醋了?”陸鳳清打趣道。
“奴婢哪敢吃醋呢,”常保謙恭地回應,“奴婢這雙笨手,這輩子能有機會為太后您梳頭,就是莫大的榮幸了。有人能為太后您辦好差事,奴婢自然也把他當作慈安宮的自家人來看待。”
這常保也是人精一個,從一名梳頭太監一路伺候陸鳳清至今,現在總算是熬成了慈安宮的首領太監。
他知道宮中的事務紛繁複雜,自己肩負不起那等重任,因此從未有過進入司禮監的念頭。
只專心在太後身邊伺候,如今在宮中自有他一席之地。
“各人自有各自的本事,你有你的,那陳錦也有陳錦的能耐,不過我倒要看看我那表妹能否穩得住興遠侯府這份家業。”
常保帶着深意的笑容說道:“能否守得住?還得看太后您是否願意在背後幫襯呢。”說著他扶起陸鳳清,走向寢殿的鳳榻。
“自小家裏人都說我這表妹是個有福之人,現在看來,確實如此。”陸鳳清開始回憶,“就說我父親吧,他在江南道上任職十幾年,說是在富庶之地,可他並不擅長為官之道,家中的開支甚至需要靠我母親的嫁妝來支撐。後來他為了治理水患,勞累過度,死在了任上,只留下了我和母親兩人。”
她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陸家的那些親戚因為我母親沒有生下兒子繼承香火,而我作為女兒又無法繼承家業,最後只給了我們一些銀子作為打發,甚至不允許我們住在老宅里。”
“後來,母親只得求助姨母。那時,姨父洪瀚文已經是先帝太傅,家世顯赫。在洪府住的那幾年,我才真正體驗到了京城的繁華富貴,看到表妹映蓉,我才知曉,原來女孩還可以被如此寵愛嬌養。”
常保知道陸家的人有眼無珠,只是誰也料不到旁支兄弟家的女兒,居然有朝一日成了太后。
果然陛下一登基,陸鳳清成了皇太后,就立刻把陸家兩個本宗叔伯定了個貪墨的名頭,判了斬監候,也算是出了心裏的一口惡氣。
常保輕聲安慰道,“太后雖然幼時經歷了一些波折,但您終究是有大福之人,否則又怎會進了宮,還誕下了太子呢。”
陸鳳清苦笑,“但我還是比不上洪映蓉,她有三子兩女,都在她膝下承歡。”
常保輕輕放下帷幔:“可要說孫輩上,後宮已經為陛下添了四位小皇子,最近正受寵的劉才人也有了身孕,無論男女,都是錦上添花。就這一點上,興遠侯老夫人可是遠遠不及太后您了。”
陸鳳清點了點頭,輕輕蓋上絲棉錦被,正要躺下休息,卻是想起一事。
“興遠侯府因為喪期,張太醫這個月還沒去請平安脈吧?你去知會一聲,讓他過幾日務必前往侯府,萬不可將事情耽擱了。”
常保聞言,即刻收斂了嬉皮笑臉,正色道:“張太醫心裏有數,是算着藥效去侯府給世子夫人請平安脈的。”
陸鳳清的聲音突然降溫,彷彿帶着一股冷冽:“這幾年我們已經換過三、四個太醫了,必須讓他們謹言慎行,別說錯了話。”
常保回答道:“太醫院的人都是聰明人,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再說那世子夫人長年服藥,身子也是時好時壞的,連他們自己都摸不清其中的門道。”
“如此便好。”陸鳳清說罷,一陣深深的倦意席捲而來,她彷彿被夢境牽引,緩緩陷入了沉睡。
常保見狀,也輕聲退出了寢殿,只留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