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夜談
“啊,來了。”
神澤紀正放下了酒杯。今年東京的雪下得特別大,順帶着之後的春天也推遲了,即使是在三月多也必須注意保暖。紅髮的青年將圍巾脫下來,然後掛到了椅背上面,眉目清雋疏淡,“對不起,遲了一點。找我有什麼事嗎?”
“硬要說的話是很重要的事情吧,”神澤紀正先拋出半句賣了個小關子,然後敲敲吧枱叫酒保過來,“不過在說事情之前,先點好飲料吧。”
赤司征十郎卻朝酒保搖了搖頭,這個架勢看來是要談好一陣子,而他不想宿醉着到父親的公司里實習。“明天有要事。”
可是對方明顯不是這樣理解的,“等等……你夠二十歲了吧?”
“我比你小兩個月。”赤司坐到了黑髮青年的身邊,“你說呢?”
“那為什麼不喝?”神澤紀正正想要抬手再叫酒保來一趟,卻被赤司拉住了手臂。看來對方在他來到之前就已經在喝了,不然就不會是這種根本聽不進人說話的狀態。“別跟我說什麼‘神澤紀惠告誡過我別喝’的胡扯,你還有好幾十年的時間被她管着呢,今天晚上就稍微放縱下吧。”
“我駕車來的。”
“誰管你啊。”神澤紀正拍了拍他的肩,用力有點大以至於赤司的肩膀都隱隱作疼,“沒有酒精根本說不上是men’sta1k吧。”
“所以說──”最後赤司征十郎也沒有屈服於神澤紀正的威逼之下,在酒保第二次過來為黑髮青年端酒的時候,赤司看了一眼酒保,對方以難以察覺的角度舉起了一個“五”字。“不覺得有點太趕了嗎?下年暑假就結婚什麼的。”
面對這個狀態之下的神澤紀正,大概婉轉的說辭也已經沒有用了,對方根本無法消化下去再回答,“是你覺得趕還是別人覺得趕?”
青年打了個酒嗝,“……我。”
只要不是神澤紀惠臨陣退縮,對於赤司征十郎便沒有問題,其他人的看法並不重要。可是既然對方約他出來,顯然並不是一兩句話就完事的簡短對話。
於是他問,“為什麼?”
“……覺得不趕……才有問題吧?”神澤紀正說,“成人式去年舉行,今年就舉行婚禮了?老實說你們覺得沒問題我才覺得奇怪呢。”
“那麼你覺得什麼時候才說不上趕?”
“起碼也要大學畢業吧。”黑髮青年又呷了一大口,從赤司坐的位置都能嗅得出酒氣來,如果神澤紀惠在場的話大概會二話不說將青年拖回家吧,可是單以赤司的身份想當然是勸不住青年。“這樣的話不會令人聯想到奇怪的事情嗎?”
他說的這個問題,赤司征十郎也有考慮過,然而既然神澤紀惠自己也不介意了,他便也沒有意見。對方還有兩三年才從大學裏畢業,異地戀對於兩個人而言都是一種煎熬。“別人怎麼想重要嗎?”
“就算不重要……”
赤司征十郎托着腮看他,以指尖撥了撥水杯裏面的冰塊,有氣的礦泉水咕嚕咕嚕地冒着泡。黑髮青年像是被自己快要說出口的話嚇倒了,竟然變得清醒了點,說到一半便沒有再說下去。
在這種場合之下,談論起神澤紀惠的時候,好像變得更容易了一點。或許是因為對方和赤司自己一樣,對神澤紀惠的認識相若,或許是因為彼此都知道他們是絕對不會傷害她的人──有共通處,自然有所共鳴。
“你其實是,”赤司看着吧枱,為對方留一個下台階,“……捨不得?”
要說神澤紀正捨不得也是理所當然。
姑且不論他比神澤紀惠要來得更重感情一些,單是雙胞胎之間的羈絆,就並非旁人可以企及。赤司征十郎也明白這一點,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對方爭什麼。
一來是沒有這個必要,二來是赤司看得太透──他毫無勝算。
在赤司出現之前,神澤紀裕還沒有回國之前,女孩的所有依仗和玩伴就是神澤紀正,反之亦然。後來有人一個個來到,神澤紀惠便需要分出心神來,將原本屬於神澤紀正的注意力拿走了一些。
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麼?
神澤紀惠不可能和他一輩子都在一起,終有一天彼此都需要結婚然後各自生活的,黑髮青年也明白這一點。否則這場對話就不會發生在酒吧裏面了──沒有酒精的助力,神澤紀正未必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所以是自知事態的走向不由得自己控制,又不甘心讓赤司贏了全盤,才作出這絕地的反擊。婚禮已經在籌備中了,就算是早早被赤司攥在手心裏的神澤紀惠也沒有說什麼,神澤紀正所能做的也只有發發牢騷而已。
“……我不知道。”在昏暗的燈光之下仍然臉色酡紅的青年努力地理解赤司的話,過了幾分鐘之後終於放棄,伏在吧枱上面讓冰涼的玻璃面貼上了自己的臉。赤司征十郎很想提醒他這裏說不定被無數人的嘔吐物弄污過了,可是又說不出口。神澤紀正若是醉得可以坦然承認也就算了,問題是他明明醉了,卻又存有最後一絲意識去含糊其辭,於是彼此之間的距離非遠非近,很不好拿捏。
“或許是吧,或許不是。”
那麼就沒有其他話要說了,赤司不打算在這裏和他耗上一夜,紅髮的青年拿起了自己的手機,神澤紀惠適時地傳來了短訊。“回家了嗎?”
“還沒。”赤司征十郎這樣回復,“在和神澤君喝酒──他喝了我沒喝。”
幾乎是他剛按下“發送”的一瞬間,神澤紀惠的來電便來了。酒吧里只播着輕音樂,並不算是很吵雜,於是赤司征十郎立馬就接起來,“喂?”
“紀正叫你一起喝酒?”神澤紀惠劈頭就問,“他喝了多少?”
赤司征十郎如實回答,然後有點不確定地問她,“……喝多了會吐?”
“吐倒是不會吐……”女孩的聲音隔着時差和距離顯得尤為朦朧,赤司這才想起這是他們長久以來的第一次電話對話了──神澤紀惠堅持要讓他好好休息,過了某個時間段之後連郵件來往都主動斬斷。仔細想來,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聽過她的聲音。“就是會胡亂說話,可能會冒犯到阿征……還有蹲在地上抱着雙膝哭要人哄哄什麼的……”
──赤司征十郎不忍心和她說已經冒犯了。
“沒問題。”神澤紀正這個狀態之下赤司也不打算計較什麼,“我能夠應付他。醉了會送他回去的,不會讓他在街上遊盪。”
“那就好。”神澤紀惠重重鬆了一口氣,“我不在國內沒有辦法照顧紀正,要麻煩阿征了。時間也不早了吧……”
赤司征十郎看了還伏在桌上的青年一眼,打斷了她的話柄,聲音柔和得幾乎是哄小孩子入睡的程度,“近來還有沒有生病?”
那端傳來她的笑聲,輕得像是直接在他耳邊響起,又似是被羽毛拂過了耳垂。赤司能從她的聲音里聽到了迴音,對方大概是走到了沒有人的地方。
“沒有了,阿征不要擔心嘛。”神澤紀惠說,“我有好好地照顧自己的,又不是某人,這麼晚不睡覺和我在打電話。”
“是嗎?”
“是啊。我回國之後一定要每晚監察那個沒自覺的人的,阿征可以幫我問問他做好準備了么?我嘮叨起來真的很煩哦。”
“他說他準備好了。”
“那就好。”神澤紀惠說,話鋒一轉,口吻里竟然有幾分落寞,“阿征不要和那個人說哦……我呢,有點想他了。”
赤司征十郎倚上了椅背,“……那個人說他也是。”
車子停在神澤宅的前門,赤司征十郎解開了安全帶然後半扶半拉地拽起了神澤紀正。兩個人的身高相差不多,但神澤紀正要比赤司更健壯一些,紅髮青年這個位置不好施力,赤司咬了咬牙,推開了前門的小閘。
神澤紀正在東京里上大學,一年多前便再次長居於這裏。神澤紀裕一家人對於分享宅第倒沒有什麼意見,幾年前便已經擴建過一遍,空間絕對是足夠的。
好不容易將黑髮青年拉到了台階前,赤司正想施力一抬扶他走上去,卻聽見了神澤紀正的低喃。一句極短的句子。帶着近似囈語的虛幻逸出唇齒。
赤司征十郎幾乎以為自己是被對方的酒氣熏醉了,才出現了幻聽。
“好好待她。”
紅髮的青年看着對方,深邃的雙眸之中浮起了淺淺淡淡的情緒。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這是什麼,神澤紀正藉著三分酒瘋來吐七分真言,說到了最後,也已經全盤托出,再無遺漏。“好好待我……比我待她更好。”
過了那麼多年,神澤紀正仍然對自己當初的不敏銳耿耿於懷。赤司沒有想到他會選擇在此情此景,說出這句。神澤紀正繼續說,“……你知道她身體差。”
赤司征十郎正色回答,“我會。”
再沒有什麼足以強調自己的決心,他也不需要強調自己的決心,一切都會以年月闡明,行動自然會傳達出它的意味。神澤紀正得到了他的答覆便掙開了赤司的攙扶,搖搖晃晃地走向了家門,不忘舉起一手來向赤司道別。
紅髮的青年目送他走進裏面,燈光亮起,有貓叫依稀傳來,所謂家莫過於此。他笑了一笑,披着兩肩月色和身後影子,漸漸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