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鱗半爪與兩情相悅
“你都不行了,還那麼糟蹋錢,哎~!造孽喲!”
“等會兒,我行的!”男人到死不服輸。
“你快拉倒吧,六十歲不到,你完嘞!”姚書紅就一腳蹬開男人,爬起來,獨自走了。
李宜忠的幸福,不是誰都有的,形而上學,皮毛不到。
這個爛且賤的女人,以一己之力,撫養兩個孩子,那一對從小就蒙羞的孩子,像荷花,出淤泥而染,最終在1988年和1987年,分別考入淮水師範和南京大學,這是怎樣逆天的福份?我多次想寫好她的故事,終因一鱗半爪的閃現,佛光一樣抓不住,2019年,受盡磨難的姚書紅死於南京,她兒子家。
根據其遺言:葬回家鄉,她被埋在轟轟隆隆高鐵路線下,終日與花草樹木為伍,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姚淑紅癟卡卡,皮包骨頭的瘦,且黑慘慘,一笑起來,那口白牙很是醒目,但兩腮有兩個深深的酒窩,長臉,喜歡笑,生活可以苦澀,但面容一定是笑嘻嘻的,如果她豐腴些,一定是遠超李紅霞的美人,可惜了,算是生不逢時,且遇人不淑,生活在一步三個坑裏。
我那時經常下了燈課,從汪嘴那兒上來,被她嚇得不行不行,她經常是站在樹的背後,一動不動,我雖是李大膽的兒子,膽子並不大,僅李子軒死那段日子,我就瑟縮發抖,現了原形,“小黑子,你過來!”她走出樹后沖我招手,“呀~!”我卻大叫一聲,跑得無影無蹤,到了家裏,還要拍拍受到驚嚇的心臟。
“你怎麼啦?”我媽被我的行為驚了一下。
“我碰到夜遊神了!她最早站在樹后,我沒看見,直到她叫我!”
“你沒站一下,和她搭個話啥的?”
“嗯~!嗯嗯~!”嚇都嚇死了,我的頭搖得如波浪鼓。
“你不了解她,其實她是可憐人,更是個好人!”我媽笑眯眯定義她,我卻不認同,僅那一樣,就污了她一生,現如今她化為烏有,散作一縷清風,或許還在人世間,某個我並不清楚的地方遊盪。不知怎地?筆一下子就寫到她身上,想收收不回來。
李精樹是我命里剋星,曾經的小普,被他調教得像武士,現如今他躺在小槐樹地,結霜地凍,春天還躺着的時候,天冷得叫人哆嗦,廣袤的大地經過一場又一場倒春寒,似乎不那麼劍拔弩張,我的破棉襖依然綁在身上,李精樹斜靠在門前矮牆上,相思像琵琶上的弦,不經意被長長指甲撥動,一兩個熟悉的音符,觸動了心中最柔軟的那部分,淚就撲簌簌掉下來,我走過那裏,沒見其聲,卻看見其淚恣肆汪洋,我跺幾下腳,那就是挑釁,“呀~?呀呀~?天好好的,這咋局部地區還大雨滂沱上了?”
“小黑子!”他狂吼地發出警告。
“哼哼!是本將軍,咋地?一把相思一把淚,能夠換回曾經?想你的大孫子吧?李子道亦或是李子軒?跟我走!反正小普是回不來了,小槐樹地正值班呢,也許在開會,他有事,你就別想他了:一寸相思一寸灰,過去時光不可追!”
“你狗日的,歹毒着呢!”他咬牙切齒。
“跟你呀,沒法子比?你最近是否拾到一把小木??動作還挺靈活,以四兩撥千斤之優勢,挑得四鄰不安,挑得我顏面掃地,我得謝謝不是?沒有你燒這把底火,我能跟坐上火箭似的,你說說:你做了件多麼功德無量的事?我上初中啦,在三木中學,今天星期天,我是不是要給你燒柱香?你功德無量,可惜了,我窮,沒個毛格子,買不起榆樹皮做的玩意兒!”別人都忙着做事,我忙着瞎掰,“拜拜了您,躺着吧,待會兒酸水冒上來,別倒臉前面襟上!不好洗,多大個人了,能不能讓人省省心?”
我手裏拿把彈弓,聽着鳥叫聲,心花怒放,我初一的班主任,是個朝氣蓬勃剛剛畢業的大學生,面色黑釉,身材細長,姓胡名長軍,如果說李建武開啟了我人生第一智慧,他就是接力開啟我人生第二智慧的人,他既是我們語文老師,又是我們班主任,他像一縷新鮮的空氣,我的狡黠、自以為是在他面前蔫了,自慚形穢,我常常趴在桌子上,借別人人身擋臉,生怕被他發現似的,他像電流,每天跟我們傳遞着正能量,一時間,我竟迷茫了,自帶的劣根性,我覺得我的世界觀人生觀正在發生搖擺和傾斜,我正在樹杈之間找鳥,就像從上面掉下來一根閃閃發光的針,一下子插到我頭裏,頓感索然無味,並後悔奚落李精樹,這是怎麼啦?我半蹲地上,這還是不是我?曾經像腳踏風火輪的哪吒,胡老師的諄諄教導猶言在耳。
有人在唱歌,聽出來心情不錯,不用猜,也知是誰,我沒有出來,卻往下縮縮,大約是窸窸窣窣的響聲,驚擾了她,她叱吒之聲,如響箭飄過來,我咋這樣倒霉:螞蟥纏住鷺絲腳。“李子北,就算你趴到地下,我也知道是你!出來!我身上是感染血吸蟲病還是瘟疫?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跟我藏貓貓?考上三木中學是不是高人一等?你出不出來?要我竄進蘆葦地,把你薅出來?”
運氣實在是太差,剛才還在奚落李精樹,這會兒就慫得一塌糊塗,我只得站起來,“姐,你咋陰魂不散呢?我只要一回家,怎麼都繞不開你!”
“那還不給我滾出來?你躲得了嗎?”
“姐,我沒辦法,我惹不起,總躲得起吧?為了那一分錢破事,你鬧得雞犬不寧,你幹嗎要這樣?你滿世界嚷嚷個啥?我究竟‘看’了你什麼?罪不容恕!我媽有語錄:讓我永遠遠離你!”
“你確定是永遠?”
“大家視你是污水?生怕沾身,更視你為妖精!妖精最大特點是蠱惑人,既怕又想。”
“你呢?”
“我是泯然眾人矣!當然和大家一樣,不能免俗,你是《聊齋》裏的誰?”我一邊和她聊着,一邊看腳下,試圖從別處逃跑,但太令我失望了,前面是沼澤一樣的爛泥,僅挨着的是一條東西小溪,後面是密匝匝的,一種高而細的紅草叢,腳下一腳寬,是別人踩出來的,我想預估一下,從前面跳過去的可能性,思緒跳了幾次,只能落入水中,我家裏就腳上一雙人王鞋,要是它濕了,明天上學校,只能穿單鞋片子,左右上下衡量多次,最終理智占勝了衝動,只好順原路返回。
“我們聊會兒?”
“還聊呀?不怕被你媽發現:打你皮開肉綻?我可不想再被你父母羞辱了,人要臉,樹要皮,我可是親口答應你哥嫂的,我不能出爾反爾,是不是?你長大了,我們之間有了界河。”
“屁!”
“你敢蔑視祖宗之法:男女授受不親?膽子賊肥!”我怏怏不快走出來,“趁這會兒沒人,散了吧?我今天作業多,還有英語要背,姐,饒了我吧?”我雙掌合十,對她行乞討之禮。
“你還是李子北嗎?”
“一直是,不曾改變!”
“你是複製的吧?你身上那股虎虎生氣呢?你知道我稀罕你身上什麼?”
“嗯?嗯嗯?”我搖頭。
“不服輸!不認?!咬碎鋼牙吐地上,天不怕,地不怕,像孫悟空,如果你身上沒有這些,只剩下空空皮囊,我還會痴情對待你?比你好的皮囊多得是,千篇一律,有甚意思?我願意為你奉獻一切,所以……打(從)你出生我就認識你,你身上迸發出來的靈性,是別人身上所缺少的,你雖然出身貧寒,但你的思想光輝一直照耀着我,我欣賞你,喜歡你,別人想學你,學不來,胎帶骨生的,你喜歡如岩漿噴灌,所過之處玉石俱焚,你好文,能把人心人行寫透寫實,我常常想:你是老天爺御賜給我的,如果我不拿住,就被別人拿住,那將是我一生之憾!”
“唬我?又唬我?我真有那麼好?”
“你六歲時已經如影子遁入我心中,我那時想:假以時日,你必是一個厲害角色,隨着時間推移,我這種認識正逐漸清晰。”
“哈哈哈……偉大李瑞芹同志,我給你個喇叭,請你到處吹噓去,一個筋斗雲,我就翻天上了!什麼時候一不小心掉下來,是不是會粉身碎骨?一如‘四人幫’?”
“不會!你現在正青澀,是一棵小樹,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長成參天大樹!”
“姐嘞,咱能不能不做夢,萬一你看走眼了呢?我長成一棵佝僂樹呢?到時候你抱石打天去?”我勾下頭,揚臉向上看她,“這世上後悔的葯可還沒研發出來,到了那天,你怎麼辦?說不定我今生命運多舛。”
“我相信我的眼睛,如果是那樣我也認了!”
“賭輸了唄?你不認行嗎?我說我軸,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要不怎麼說不是一家子人不進一家門呢?”
命運咋這樣稀罕人呢?我踹李精樹一腳,老天爺就賞我一個甜棗,夠勁道,“那……那你把你的寶冬藏好,不準示人,連我也不行,好飯不怕晚,我要下定決心學知識,學本領,準備着和未來搏擊,現在你的還很青澀,沒長好,別驚擾它,讓它靜靜躺在春夏秋冬里,日長夜拙,我要完整的你,破皮撩肉可不行!”
“聽你的!”臉色像天景,羞紅了半邊天。
“你要是賭輸了怎麼辦?”
“讓鴟梟啄瞎我的雙眼!”
“回來了!回來了!”我伸長右手,像陀螺那樣轉動。
“什麼回來了?”她不解。
“是春!是春去春又回!”經歷過這麼多,我們終於在春天裏,在料峭里和解。
“你倆小鬼頭咋又滾一堆去了?到處找你不着!”阿文老了,這才幾天工夫。
“找我做甚?”
“真是一對歡喜冤家,還不打不散嘞!吃酒席去不去?”
“去!好東西誰不愛?”我一蹦三跳。
“她是不是好東西?”
“秘密!不告訴你!”
“好!好好!你要不要也一起來?阿拉很喜歡你們!”她看着李瑞芹。
她窘得臉紅,“不啦!我還有事!”
“那好!子北,是你建彬爺複員啦,請你老爹吃飯,你老爹堅持要帶上你!”
“必須的!他不當兵啦?”
“算是!當年能走,多虧你家二老爹,所以……詩林、詩秀都在,你們可以一塊兒玩!”
石桂梅品相端莊,我是第一次近距離看見他,我們到的時候稍早,我老爹李精妙還沒有到,李建武卻在,我只好中規中矩叫一聲,“李老師你好!”
“子北呀,坐過來,這進入初中,是不是就不一樣了?”他依然很熱情,“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可以找我,我工資雖不高,十塊八塊還有。”我一坐過去,他就還和以前一樣,撫摸着我的扁頭,“子北呀,你是我們李姓門上,我最看好的一個,你要爭氣呀,全國都在撥亂反正,右派帽子都摘了,你大姐是幸運的,今後推薦上大學不存在了,全要憑真本事考了!”
“子北沒問題吧,從小到大都是書蟲!你們吃糖,你建彬大爺帶來的!”石桂梅抓一把硬糖放在我們面前桌上,也如李建武摸了一下我頭,“這孩子是扁頭嘞,耳垂這麼大!吃吧!”
我還有些不好意思,老師在我面前。
“我們一起吧?”李建武拿兩塊,一塊給我,另一塊自己剝了。
“謝謝!”我接了糖。
“喲,大哥,你看看,剛上初中,就是不一樣,懂禮貌了!”石桂梅很吃驚的樣子,“林詩、林秀,快出來,你們子北哥哥來了!”
過了一會兒,我老爹和李建彬一起來了,李精妙還是老樣子,李建彬有些年沒見了,有些許發胖,穿着沒有領章和帽徽的軍裝。
我一看到他,立刻站起來,“大爺好!”
“你是誰?李子北?”
“就是他,小黑子!”李精妙揮揮手。
“二老爹,你這壞習慣得改一改,人家已經是一名初中生了,小名字在家叫可以,在外面是不是得文明起來?來坐!”李建武站起來。
“建武說的對,叫他李子北!”李精妙揚下手。
“建彬,還有哪些人?”
“建輝大哥,李宜忠!我自己兄弟姐妹,其他的沒有!”
“李宜忠你也請啦?阿拉不同意,喂不飽的熟眼狗,要依他喲,桂梅還得多受多少罪?他就是牲口!”梅文憋在心中這口氣,還沒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