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身與心
第115章身與心
待這一切塵埃落定后,事件的相關人員都會受到晉陞與處罰,神威科技將被監察局徹底約束,成為秩序的一部分。
《524草案》會在不久后的未來里成功推行,人類社會將承認離識病的存在,並重新看待化身軀殼與識念網絡這兩項重大技術。
董淵的前途將一片坦蕩,他麾下的李維隕等人,也將成為他的心腹班底,隨着董淵的步步高升,在監察局內得到重用。
阮琳芮雖然是神威科技的一員,但隨着神威科技被監察局進一步約束,憑藉著在事件中的參與程度,阮琳芮將成為神威科技與監察局溝通的橋樑,說不定還能一舉步入權力的中心。
只要這起事件能夠順利結束,似乎每個人都能從中得到一個美好的結局。
除了周肆。
周肆又該何去何從呢?他想不明白,也找不到歸處,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這怪誕的往後餘生。
但周肆知道,他總會熬過來的,就像仙隕事故時那樣,命運再怎麼充滿苦難與折磨,它依舊不會殺死周肆。
周肆仍會活下來。
只是……
“有那麼一刻,我反而不希望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周肆向著阮琳芮坦白,明明是講起心底骯髒的秘密,可他說起來卻如此輕鬆,就像在講述一段無關緊要的故事。
“我希望上仙繼續逃,我繼續追,就像一場永遠不會終結的狩獵。”
說到這裏,周肆自己都被自己這荒謬的想法逗笑了,臉龐上浮現起一抹難堪的笑意。
周肆慢悠悠地走了起來,阮琳芮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她大概是在想一些安慰的話,但絞盡腦汁,也說不出個一二三。
兩人就這樣走了很久,不知不覺間已經拐入了一處靜謐的街道中,參天的高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的居民樓。
周肆看了眼四周,這裏有些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走到了哪,但這種對環境的陌生與迷茫,反而勾起了周肆許久之前的回憶。
“好像我們那時就是這樣。”
周肆開口回憶着,“我開着車,你坐在副駕駛,兩人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在城市裏閑逛,遇到紅燈就右轉,從不做任何停留。”
阮琳芮默默地點了點頭,低垂的目光里充滿了傷感。
“真奇怪啊,周肆。”
“怎麼了?”
阮琳芮抬起頭,直視着周肆的雙眼,像是發起了一場決鬥。
“我一直在想,人類的情感的寄託載體究竟是什麼呢?”
阮琳芮也罕見地坦白道,“我想,我對你仍充滿了感情,正如你對我那樣,但我們之間的關係很難再回到以前那樣了。”
周肆露出平靜的微笑,示意阮琳芮繼續說下去。
“所以這段時間裏,我時不時地在想,人類的情感到底寄托在什麼上呢?”
阮琳芮露出苦惱的神色,“是寄托在一種純粹的精神層面,還是說,在物質之中尋找一個精神映射的載體呢?”
周肆像是一位導師般,循循善誘道,“你得出了什麼結論?”
“沒有結論。”
阮琳芮抱歉似地搖了搖頭,轉過身坐在一旁的長椅上,路燈上灑下明亮的光芒,將她均勻地包裹。
“我曾把這種情感寄托在你……真正的你、血肉之軀的你身上。”
周肆站在了阮琳芮身旁,靜靜地聆聽着。
“看得見,摸得着,即便我知道,我們的關係已經破裂了,但你仍會成為我那段情感寄託的載體,一把打開回憶的鑰匙。”
阮琳芮整理着語言,試着描述那複雜的感受,“但隨着你重傷加入長生方案,不斷地切換化身軀殼……”
阮琳芮的話語戛然而止,許久后又再次響起。
“也許是時代的緣故吧,周肆。”
阮琳芮試着為這一切的困擾找到一個罪魁禍首,就像一位惡劣的法官,將罪名強加給一人之上。
“意識與軀殼的統一性被打破,曾經,我們的人格複雜多變的一面只是被藏在心底,但如今卻隨着不同的軀殼,得到具現化的體現。”
阮琳芮煩惱極了,“我總是告誡我自己,你不在這,和我對話的只是一具軀殼,真正的你位於容器之中……”
“可容器里的軀體卻不會和你說話,”周肆接上了她的話,“甚至連睜開眼也做不到。”
又一次,周肆與阮琳芮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去。
在這個嶄新的時代里,新的技術帶來新的困擾,它們挑戰着人類傳統的世界觀,硬生生地在其上撕裂出新鮮的傷口。
周肆理解阮琳芮的困擾,作為一名離識病醫生,她所面對的迷茫,周肆在許多病人的身上都曾看到過。
意識與軀殼之間的關係,自古以來便有着許許多多的討論,只是在當今時代,化身軀殼將這一問題完全具現化了出來。
用已有的知識來解釋,大概便是哲學中的“心身問題”。
這是一個探討意識與物質之間關係的核心議題,在傳統哲學中,這一問題常常被表述為意識是如何與物質相互作用,或者意識是否只是物質的一種表現。
阮琳芮的疑惑體現在她對自己軀殼變化后情感寄託的迷茫上。
意識到這一點后,周肆有些受寵若驚,被人牽挂在意的感覺總是很不錯的,但其帶來的期待感,也令人喘不上氣。
阮琳芮原本將情感寄托在周肆的“血肉之軀”上,但隨着周肆重傷並加入長生方案,不斷切換身體,這種寄託變得複雜和不確定。
這位計算機天才可以輕易地破解嚴密的防火牆,卻弄不清這埋在心靈深處的底層代碼。
為了令自己的邏輯自洽,阮琳芮只能將這一切的問題歸結於時代的變化。
科技的發展與人類情感、身份認同之間產生了激烈的衝突,意識與軀殼的統一性被打破,身份認同的連續性也就此中斷。
無論血肉之軀,還是鋼鐵之軀,他們都是周肆,周肆不再是一個實體的存在,而是一種精神化的體現。
但遺憾的是,這是一個由物質構成的現實世界,純粹的精神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只會在空中搖曳狂舞,始終找不到落點的重心。
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總是令人患得患失。
面對阮琳芮的困苦,周肆沒什麼好說的,也沒必要說什麼。
有些問題是沒有解答的,唯有讓當事人忍受磨難與痛苦,直至時間令其與一切和解。
周肆突然安慰道,“算了,這沒什麼的,阮女士。”他不是一個喜歡說廢話的人,但如果自己這些廢話能讓阮琳芮好受些,周肆願意變得絮絮叨叨些。
周肆留意到了不遠處的綠化樹,那是一棵榕樹,長得十分茂盛,如果是在森林裏,它應該會長的更為健壯,但在城市裏,它生長的空間有限,只能局限於這閉塞的一角。
可即便這樣,它的樹根還是從土壤中蔓延了出來,沿着地磚的縫隙一路生長,像是培養皿內的菌類,尋找着更多的養料,交錯縱橫。
周肆來到榕樹前,輕輕地撫摸着它的樹皮,粗糙的質感通過種種反饋轉換成電信號,再經由識念網絡的傳導,在周肆的腦海里描繪出它的真實。
“就像我們被教過的那樣。”
周肆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生命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世間萬物似乎都遵循着這樣的鐵律。
阮琳芮給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答,“但生命也有權力選擇在原地徘徊。”
“無論是麻木地接受,還是拒絕似地自毀,這都是一種選擇,”周肆平靜地說道,“最糟糕的反而是卡在中間,不上不下。”
“既無法說服自己,接受這樣的現實,又做不到捨棄一切,走向自我的毀滅,只能徘徊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如同溺水之人一樣,時而喘息,時而窒息,享受着永無盡頭般的痛苦。”
阮琳芮低着頭,許久之後長長地嘆息着。
“真是令人惱怒不已啊。”
“我嗎?”
“不……一部分吧,也可能是對發生的這一切都感到憤恨。”
阮琳芮仰起頭露出無奈的笑意,她攤了攤手,“沒辦法,誰叫情感是一個複雜的混沌系統呢。”
周肆應聲道,“如果能用0與1完美詮釋的話,這也就不叫情感了吧。”
“但有時候,我反而期望用0與1編寫複雜的情感,那麼許多未解的謎題就會有了答案,難以泯滅的執念,也將蕩然無存。”
阮琳芮期待着,“那樣的話,我們的人生或許會輕鬆不少。”
“可這樣聽起來,卻會失去了很多的不確定性,我是說……”
周肆仔細地琢磨,審思出了一個恰當的詞彙。
“浪漫感。”
“浪漫?”
阮琳芮都逗笑了,“周肆,你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世界上很多人都不具備所謂的浪漫。”
“但人類需要浪漫,需要那麼一些隨機性的奇想,而不是整潔的代碼。”總是自詡理性的周肆,此刻為人類的感性與浪漫抗議了起來。
“也許浪漫是一種懦弱的表現呢?”
阮琳芮翹起腿,拄起胳膊托舉着下巴,“一種在進化中應該被優化掉的缺陷,就像人類的智齒與闌尾,我們已經不需要這東西了。”
“你覺得人類不需要這種東西了,但你卻被這種東西困住了,痛苦不堪。”
周肆的還擊強而有力,一舉令阮琳芮熄了火,醞釀在嘴邊的話語,也憋了回去。
“是啊……”
很快,阮琳芮像是認輸了一樣,嘆息道,“正因令人感到痛苦不堪,所以才希望這種東西能被優化掉,這樣人生就免去了許多痛苦。”
“但也免去了許多快樂,”周肆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雖然已經結束了,但我們確實共度了一段快樂的時光,不是嗎?”
“嗯……這一點倒是。”
阮琳芮點點頭,她向後靠了過去,鬆弛地癱坐着,夜晚的風微涼,給人一種恰到好處的舒適感。
“我們最開始聊什麼來的?”阮琳芮問道。
“忘記了,”周肆目視着前方,“這又不是辯論會,閑聊也需要一個主題嗎?”
“難道不需要嗎?”
周肆隨口講起大道理,“閑聊就是閑聊,一定要帶有某種目的性的話,你不覺得太功利了,也令人太累了嗎?”
阮琳芮側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周肆。
“你這傢伙被塞進鋼鐵里之後,反而更有人情味了呢。”
周肆愣了一下,懷疑道,“是嗎?”
她想了想,“算是吧。”
說完,阮琳芮笑嘻嘻地看着周肆,還伸出手,用力地掐了一下周肆的臉頰,仿生皮膚的觸感很真實,只是沒有多少溫度,摸起來冷冰冰的。
她用力地揉捏着,慢慢地阮琳芮鬆開了手,懸空的手臂微微顫抖,淚水在眼窩裏打轉,慢慢地,阮琳芮低下了頭,隱隱的啜泣聲響起。
“怎麼了?”
周肆不知所措地問道,他不理解阮琳芮的情緒為何有這般巨大的起伏,雖然在剛剛自己就已經察覺到了她的悲傷。
人類的情感是如此複雜,如同一個龐大的混沌系統,哪怕窮盡一生,也難以在風暴中建立起鐵鑄的秩序。
阮琳芮擺了擺手,雙手捂住臉龐,避免周肆看到自己的醜態。
“我只是……只是覺得很難過……”
阮琳芮的手指岔開,露出一雙晶瑩的眼睛,像是黑暗裏閃爍的寶石。
她審視着周肆,那熟悉的臉部輪廓,精緻的面部特徵,細膩的毛髮與精細的毛孔……以上種種的一切,如同一塊塊拼湊起來的拼圖,一道道交錯的筆劃,最終書寫出了“周肆”的名字。
阮琳芮傷心至極道。
“它比你還像你……比真人還真。”
她的話很輕,像鵝毛一樣,但落在周肆的心裏,卻像是一座山峰崩塌,砸下漫天的碎石。
長久的寧靜降臨此地。
周肆想說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茫然無措地看向四周,卻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他不在這,也不在那。
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飄搖無定,隨波逐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