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陽謀
第114章陽謀
9月5日。
屏蔽室內,周肆站在董淵的面前,衣襟筆挺。
此時周肆已經將思維儲存核心換回了自己原有的那具軀體裏,生動的仿生外觀模擬着他的臉龐,將所有的情緒精準地表達出來。
“經過一天的時間考慮,董局長覺得我的提議如何?”
周肆語氣有些焦急,催促着董淵儘快做下決斷。
自昨夜返回監察局后,周肆便與董淵展開了徹夜的長談,周肆盡其所能地為董淵分析、推演現狀,並列舉種種的證據,來證明自己擔憂的可能。
董淵對於周肆的猜測表現了很大的興趣與認可,但對於周肆要求儘快行動這一事,卻猶豫不決。
“董局長,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猶豫嗎?”
對於周肆的逼迫,董淵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然後悠然地嘆氣,搖搖頭。
“抱歉,周醫生,就算我再怎麼信任你,這件事,我們還是要循序漸進。”
董淵頭疼地揉了揉腦袋,一臉苦澀道,“說實話,你要求的如果是其它事,我還真的可以答應你。”
“無論是像你說的,突襲壽恆生命,檢查他們在恐怖襲擊中所扮演的角色,又或是整理名單,將所有參與者全部揪出來,把他們繩之以法。”
董淵看起來疲憊極了,本就花白的頭髮更顯滄桑,“這些事都是可以商量的,慢慢來的,但你這個要求實在是……”
“實在是太難了,是嗎?”
周肆的聲音裏帶起了隱隱怒意,“擔心輿論影響?還是那複雜的利益糾葛?”
“都有。”
董淵坦誠地回答道,“但真正令我為難的是,我們沒辦法在沒有任何確鑿證據的情況下,直接突襲,逮捕他本人,一旦出現了問題,影響實在是過於惡劣。”
“你在擔心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前途?”
說出這句話時,周肆只覺得諷刺,十幾個小時前,他剛用前途這種話來誘惑董淵,現在又被這所謂的前途,困住了腳步。
“不。”
令人意外的是,董淵堅定地給出了不同的答覆。
“我說過了,我已經到了快退休的年紀,前途這種東西,最多稍稍影響一下我的退休金而已。”
董淵嚴肅了起來,“我真正擔心的是,出錯了,我們該如何處理呢?”
“我知道,周醫生,你的猜想確實很有說服力。”
董淵回憶起昨晚周肆告知自己的種種猜測,哪怕現在回想起來,他也感到一陣自心底蔓延的惡寒。
“唯有築牆者才知曉牆體的裂隙,也只有建立起高牆大系統的人,才能針對高牆大系統,製作出突破防禦的病毒。”
董淵沿着周肆的推測,繼續說下去。
“既然陳文鍺已死,那麼知曉高牆的裂隙的人,也只剩下了另一位尚在人世的築牆者、左智。”
周肆沉默地點了點頭,當葛新東提醒周肆時,周肆便已將懷疑目光落在了左智的身上。
高牆大系統是由陳文鍺與左智兩人一手建立的,也唯有這二人,才有能力突破高牆大系統的限制,如此一來,上仙那詭譎的黑客能力似乎也得到了解釋。
以左智的能力水平以及技術支援,這個世界上又有哪道防火牆,敢保證自己能抵禦住神威科技的全力攻擊而不產生裂痕呢?“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既然左智是一切的幕後黑手,傳說中的上仙,那麼他為何要主動暴露這一切呢?”
董淵指出周肆猜測里的漏洞,“左智主動聯繫了監察局,報告了關於陳文鍺的意外死亡,還協助我們進行了如此之多的行動……這很矛盾,不是嗎?”
“是啊,太矛盾了。”
周肆不打算再隱瞞什麼了,把自己與李維隕的猜想也向董淵全盤托出。
“先前我和李組長曾思考過,為何上仙的暗殺行動如此囂張,完全不給自己留有餘地。”
周肆平靜道,“我們推測,上仙已經完善了羽化技術,完成了意識升格,他的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拖延時間,避免我們在破繭之日到來前,找到他。”
聽到這裏,董淵的表情愣了一下,像是定格的照片般,他的神情完全停頓在了震驚之中,足足持續了數秒之久。
“想一想,董局長。”
周肆焦躁難安,“自事件發生到現在,我們真的有見過‘左智’嗎?”
無論是最初的交涉,還是後續的種種見面,無論是周肆,還是董淵。
至始至終,他們都沒有見到真正的、活生生的左智,站在他們眼前的,僅僅是一具化身軀殼,一具空洞蒼白的傀儡。
“你認為左智已經把自己……數據化了?可這還是充滿了矛盾……”
董淵試着理解如此龐大的信息,周肆拋出的每一條情報都充滿了重量,但它們又彼此矛盾,將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故事框架擊碎成一地的廢墟。
也許是自己老了,董淵的思維速度明顯慢上了許多,絞盡腦汁也弄不出一個明顯的脈絡,反而弄得自己頭疼不已。
“別猶豫了,董局長,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周肆本不想說這麼多的,但眼下,能幫到他的只有監察局了,周肆必須和這群野心家,分享所有的情報。
“假設!”
周肆強調道,“假設,左智已經完成了意識升格,那麼他到底是在何時進行的意識升格呢?我們不知道,我們沒有一個明確的時間節點。”
董淵眼中流露出了淺淺的驚恐,清晰可見。
“也就是說……”
“左智隨時有可能脫離繭系統的約束,徹底融入龐大的網絡世界,成為數據之神。”
周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用更為理性平靜的聲音表達道。
“我很希望,我的假設是錯的,可一旦我的假設是正確的,那麼當左智融入網絡世界時,一切就都晚了。”
提出這一可怕的猜想后,周肆便覺得心底浮現起了一枚炸彈,它開始了倒計時,滴滴聲徘徊在周肆的耳旁,永不停息。
更令周肆感到焦慮與擔憂的是,倒計時沒有顯示的數字,誰也不清楚它會在何時引爆,也許是下一秒,也許是下一分鐘。
“我能理解你的擔憂,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設想。”
周肆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
“我會突襲左智的本體所在,既然他加入了長生方案,那麼他的肉體一定被寄存在某個容器之中,只要找到他本人,親自與他對峙,一切便真相大白了,不是嗎?”
萬千思緒的火花在周肆的腦海里彼此碰撞,激發出絢爛的光彩,像是一場盛大的煙火。
“如此大規模的行動,很難不引起上仙的注意。”
像是一種心理暗示般,董淵用了上仙這個名字,而非左智,似乎他的心底依舊不願意相信這一切,又或者說,無法接受。
“他注意到了又怎麼樣呢?”
周肆向董淵露出了一副充滿邪意的笑意,仿生系統將這一表情生動地演繹了出來。
但這終歸是一具化身軀殼,如此擬真近完美的表情,反而令董淵產生了一種恐怖谷般效應感,內心蔓延起一片深邃的寒意。
喉嚨里像是滾動的寒氣,口腔里嚼着冰渣。
“我們的想法被限制住了,董局長,被‘常識’‘邏輯’‘軀殼’。”
周肆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棒,像是使用了興奮劑般,大腦源源不斷地分泌出多巴胺。
董淵遲疑了片刻,後知後覺道,“是啊……如果上仙真的成為了數據之神,那麼我們反抗毫無意義,但如果沒有,我們則會把他扼殺在搖籃里。”
“是啊,董局長,所以別再猶猶豫豫了。”
周肆鼓舞道,“就算上仙知曉了我們的行動又如何呢?這將是會一場陽謀,我們不必考慮之後的事,現在所需要的,僅僅是行動。”
一直以來,周肆都是在陰影里與上仙交鋒,時間久了,以至於周肆的思維也被困在了陰影里。
何必呢?哪怕上仙知曉監察局的大規模行動又如何?就算自己的所有計劃都暴露在他眼前又怎樣。
這是一場陽謀,一場堂堂正正的決鬥。
董淵凝望着周肆的眼睛,這一次他沉默很久很久,直到周肆快要失去耐性時,他才緩緩開口。
“周醫生,你說服我了。”
周肆不再多做應答,只是臉上掛着微笑,而後轉身離開。
就像一場演出來到了最後,故事翻到了最後一頁,周肆很清楚地知道,無論這一切的謎團有多麼複雜、混亂。
真相近在咫尺、真相註定浮出水面。想到這一切后,周肆的內心忽然陷入了一種巨大的平靜,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難以言表的惶恐。
周肆的表情變得冷漠與麻木,如同商場裏的塑料模特。
忽然之間,他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樣,目光求救似地看來看去,卻找不到任何的救贖可言。
整個人就像喪家犬一樣,狼狽不堪地離開了監察局,步入茫茫黑夜之中。
“之後呢?周醫生。”
幽魂般的聲音在周肆的耳旁徘徊。
“在這一切結束之後,你又該何去何從呢?”
……
離開監察局后,周肆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着,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沒有任何人覺察到周肆作為化身軀殼的異樣,也沒有任何一道目光會在他的身上停留。
幾分鐘前,周肆剛剛進行了一番思緒的風暴,在一堆破碎的線索里,勉強拼湊出那麼一條前往真相之路。
並且,周肆還成功說服了董淵,號令監察局展開一場大規模的突襲活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起事件,也將如石堡遇襲一般,造成極為重大的影響。
羽化成仙、數據之神、封鎖行動……
那些捆在周肆身上的沉重枷鎖,也將隨着這最後一場的行動而解開,擺脫所有的負重。
說實話,周肆也不確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但就像是一種固執的想法,一種強迫自己前進的念頭。
正如霍道川在最後時刻的癲狂那樣,在這陰謀的風暴里,周肆也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他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
只是……
周肆停了下來,站在廣場的中央。
夜色已深,廣場上的行人少了許多,只剩一些零零散散的年輕人正說說笑笑。
參天的大廈在廣場的四周聳立着,巨大的全息影像如同海市蜃樓般,播放着晝夜不息的廣告與標語,正如金色夢鄉時那樣,絢麗的夢編織在城市之間。
周肆仰起頭,長久凝望着,夜幕的更深處,無人機機群緩緩駛過,它們閃爍着光,像是一大片的螢火。
往日裏,周肆很喜歡眯起眼睛,望着城市的絢爛霓虹,光芒會在眼瞳的狹窄縫隙里,被模糊成一大擴散的光暈,像是連綿在一起的彩虹。
周肆覺得這樣很……浪漫。
對,浪漫。
在這個高速變化的現代社會裏,浪漫似乎已經是一個被人遺忘了的詞彙。
人們追求着利益的數字,熱愛着時尚與流行,雜誌封面的模特每周輪換,像是被淘汰的商品,瞥一眼過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她們。
周肆時常對於這樣的世界感到一種說不上來的荒誕感,明明各種信息已經擠滿了網絡,城市裏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但周肆卻總是覺得世界空蕩蕩的,人們都飄在天上,踩不到地面。
這種微妙的感受困擾了周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他結識了阮琳芮,彼此成為了心靈的錨點。
愛情短暫地將周肆從空中拽了下來,踩在了堅實的地面上,直到仙隕事故又一次令周肆飄起,找不到歸處。
那是一陣難以忍耐且令人不願回憶的時光。
勉強算是因禍得福,為了控制離識病,周肆遠離了化身軀殼,同時,他也試着讓自己堅強些。
世界上唯一不變的東西便是變化本身。
他和阮琳芮的海誓山盟還是走向了破碎,哪怕兩人沒有分開,但在幾十年後兩人埋在同一塊墓碑下前,一切仍有變數,不是嗎?周肆不能將自己的重心寄托在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段事上,能令他重新踏回堅實大地上的,只有他自己。
於是,周肆尋找被這個時代洪流下沖走的浪漫。
便如現在這般,眯起眼睛,望着城市霓虹。
“看不見了呀……”
周肆喃喃自語着。
他反覆試了幾次,但那熟悉的彩虹依舊沒有出現。
從專業的角度來講,當人眯起眼睛時,眼睛的瞳孔會變小,同時眼瞼對眼球產生一定的壓力,導致角膜的屈光狀態發生變化。
這種變化可以令光線在進入眼睛后發生散射,而不是像正常情況下那樣聚焦在視網膜上形成一個清晰的圖像,因此,當眯着眼睛看燈光時,光線會暈染成一片,而不是呈現為一個清晰的點。
用更為通俗點的話講,就是散光罷了。
遺憾的是,超高精度的視覺系統不存在所謂的散光,哪怕周肆再怎麼眯起眼睛,他也看不見那條貫穿城市的彩虹了。
周肆覺得有些失落,心底像是破碎了一角,這一角繼續坍塌,如同膨脹的黑洞,將自己完全吞沒。
“你在這發什麼呆呢?”
忽然,有人闖入了周肆的世界裏,好奇地問詢着。
“你怎麼在這?”
周肆看向聲音的方向,也許是剛剛太沉浸於自己的世界裏,周肆完全沒有注意到視野中的通知。系統剛剛檢測到了阮琳芮的到來。
“我聽他們講,你剛剛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離開了監察局,”阮琳芮擔憂道,“所以我跟了上來,看你有沒有事。”
“我能有什麼事?”
周肆開玩笑道,“突然衝到街上自殺嗎?一般的車輛可撞不壞我。”
他沒有把剩下的那句話說出來,“更何況,我不在這。”
阮琳芮假笑了一下,緊接着,阮琳芮心想着話術,她很了解周肆這個人的倔脾氣,想從他的嘴撬出點話來很不容易。
就像一個古怪的自閉兒,從不向他人袒露內心。
“你……”
正當阮琳芮嘗試攻克周肆的心理防線時,周肆開口道。
“我很迷茫。”
“啊?”
阮琳芮充滿意外地看着他,隨後,周肆全然不顧阮琳芮那副震驚的神態,繼續說道。
“阮女士,現在我正從未有過的迷茫。”
周肆沒有任何徵兆,就這麼直白地向阮琳芮闡述了自己的困擾。
阮琳芮先是發愣,懷疑周肆這傢伙性情大變了,居然能讓這麼一個沉默的人,主動向自己傾訴煩惱。
緊接着,阮琳芮感到悲傷。
能讓周肆這麼一個堅硬的人也放下了戒備,那麼此時的他,正承受着什麼呢?
“我離上仙很近了,近到我彷彿伸手就能抓住他。”
周肆抬起手,握住了一片消散的風。
“真好啊,一切的恩恩怨怨,馬上就要迎來一個徹底的了斷。”
周肆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用已知的詞彙去描述心底那複雜的情緒。
“可越是臨近這一時刻,我越是感到……巨大的恐慌。”
他看向阮琳芮,表情鎮定,沒有絲毫的漣漪,但阮琳芮知道,在這張精緻的面具下,周肆的心靈早已扭曲成了一團亂麻。
“我當下的所有精力都傾注在了追逐上仙身上,只要上仙還活着、逍遙法外,我就充滿了動力,去撲向一個又一個的謎團。”
周肆茫然地望向街頭的車水馬龍。
“但在這之後呢?當我們查明了真相,結束這一切之後呢?”
言語的同時,周肆也在腦海里幻想着那一幕,但就像蝸牛觸碰了鹽般,接觸的瞬間周肆便感受到了強烈的疼痛,迫使着他的思緒從其中抽離。
“一切結束后,我們終究是要回歸生活的……可我的生活已經面目全非了。”
說著說著,周肆不再開口,面無表情,俯瞰眾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