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晉江原創首發
余湛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男子正面對着牆壁冥思,高大而挺直的背影,卻由內而外散發出濃濃的孤獨和滄桑。那種感覺,她曾經在言曜的身上體會過,但幾乎沒有他一半的強烈。對於這個父親,她只有鮮少的了解,但此刻,父女連心,她也能透過他的內心,體會到悲哀和心酸。
余湛不忍打擾他,垂了手靜靜地站在一旁,享受末日時期難得的寧靜時光。
屋內靜謐、安寧,諾德猶如一尊沉默的雕塑,連呼吸都難以察覺。
按照她以前的觀點,從科學求證的角度來看,任憑乾坤顛倒,現今的局面都不會發生。只是活生生的人擺在眼前,她到現在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對象是自己,她連反駁和說服這是騙局的自信都沒有。
兩分鐘后,諾德面色平靜地轉身,“坐吧。”余湛遂坐下。她看着他連一絲細紋都沒有的眼角,心裏卻漾起一股同情。他到底在這個時空漂流了多久?那份蒼老和孤獨,已經不是外在能表現出來的。俊秀卻凌厲的面龐,寫滿了時間對他的歷練和懲罰。
她剛想開口,諾德做了個手勢,靜靜開口:“讓我說。”她瞭然,原來他早已知曉自己今天來的目的。
得知真相前的過程總是緊張而漫長的。
“爸爸對不起你。”諾德微微沉吟后,面帶愧疚地說,“你媽媽離開,完全是因為我,在某種程度上,是我毀了我們的婚姻。”
余湛一愣,整個人都亂了。他,看起來是那麼愛自己的妻子,莫非是移情別戀?
她的反應在自己意料之中,諾德垂下眼瞼,“當時的塔斯,四分五裂,並不像現在這般。我和你母親的婚姻,完全是當時族裏的投票結果。很荒誕對嗎?最初的時候,我們並不相愛,我甚至已經有了心上人,但是時勢不允許。和你母親結婚後,我就和她失去了聯繫。只是,在一次很偶然的機會中,我去見了那個女人,最終還是被你母親發現。當時她已經有了你,你母親那人,脾氣很好,但倔起來幾百頭牛都拉不回來。”說及此,他的臉部表情柔和下來。
“我和她,當時都緩不下臉來向對方示弱。她對我實行了冷暴力,我也把心思投入到治理國家中。後來,你出生了,我們的關係才稍稍緩和了一些。那個時候,我以為我們和好如初了。只是後來,我發現她的精神越來越反常,甚至經常胡言亂語。”
他頓了頓,整個人都陷入了回憶的痛苦中。
“我還沒告訴過你,我和言曜一樣,也是擁有超出常人力量的異種人。”諾德低頭,低沉的聲音像大提琴緩緩流泄出來的悲傷音調,“在塔斯,原始異種人是最低等的人種。他們聰明、強大,卻最不受人們喜歡。我一直以來都是以一個假身份在活着。真相被揭發的那天,你母親以死相逼,求我離開。後來,我發現她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只是一直在裝傻。她瘋瘋癲癲那個階段,正是政局動蕩最厲害的時候。很諷刺對不對?我連自己妻子的心思都無法察覺。那段時間,我甚至很混蛋地考慮過和她分開。”
余湛沉浸在這個龐大而複雜的往事裏,幾乎不能自拔。她張了張口,卻如鯁在喉。
“你母親消失那天,用她的能力將塔斯所有人的記憶都清洗掉。”他的嗓音變得沙啞、乾澀,“她保全了我,卻從此消失在這個時空。後來,我拋下只有十二歲的你,一個人開始了對她的尋找。”
丟下年幼的你,成了一個自私的父親。
“你對她,是愧疚嗎?”余湛冷靜地問。
諾德搖頭:“不,我愛她。她是我一輩子唯一愛的女人。你母親,是個很偉大的人。”
余湛揪緊衣角,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心上卻像缺了一塊,為連相貌都不記得的母親感到不值。
她永遠不會了解母親的心情,相比之下,她是幸福的。而她的父親,也受到母親對他無聲的懲罰,那麼多年,他都獨自一人漂泊在無邊無垠的宇宙中,飽嘗了孤獨和黑暗。
“我想,她恐怕永遠都不會原諒我。”諾德自嘲。
半響過後,諾德收拾好眼底複雜的情緒,看向若有所思的余湛,“準備好進入正題了嗎?”
“嗯。”她回神,側耳細聽。
諾德緩緩道來:“原始異種人很早就已經從塔斯分支出去了。言曜當初和你結婚的時候,整個世界處於翻天覆地的變化中,人們也漸漸在接受這個人種。我一直在關注你們,直到那個男人出現。”
余湛一驚,“司戰?”
“嗯。不過,確切來說,我不該這麼稱呼他。”
她屏息,心臟狂跳。
“司戰原本是言曜的異卵同胞兄弟,因為心思不正,被當時社會上一群有異端思想的人抓住了軟肋,拿去做了人體實驗。那個時候的技術,還不到現在這個高度,很多東西一旦出錯,就無法挽回。你們所看到的司戰,並不是實體,甚至和你們也不一樣,他只是一個系統虛構出來的人物。真正的司戰,其實早就已經在人體實驗中死亡。至於你們為什麼會來到這個時代,和那塊能量石有很大的關係,而言曜體內的能量十分不穩定,在某種程度上和我很相似。”
“現在塔斯爆發的病毒,很早以前就已經被研製出來。”他突然提到這個問題,余湛很是不解。
“這跟我和他來到這個時空,有任何關係嗎?”
諾德看向她:“當然有。其實,你的實體在來之前就已經染上了這種病毒。我想,言曜大概是為了救你,才借用了我的能量。誰知道竟然沒有回到你感染之前,而是到了這裏。”
過猶不及,他當時太急躁。
余湛渾身冰冷,嘴唇開始發白,“感染?”
“沒錯。當時我流落在‘深淵’中,根本沒法脫身,知道你出事時,塔斯已經亂成一片了。”
“那……如果回去了,我會死嗎?”她的唇瓣乾澀,還不能消化這個事實。原來,他們所謂的最大的敵人,並不是什麼“司戰”,而是她的死亡。
“孩子,不會。你有你的丈夫,你們相互扶持了這麼久,上天一定不會對你們太過殘忍。”諾德靜靜開口。
“……那司霖是怎麼回事?還有肯司,他們到底是什麼身份?”
“他們,都是那場災難里被卷進來的人。當然,肯司是言曜的心腹,至於司霖,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和我是一個人種。你們來到這裏后,記憶、身份都發生了變化,活在一個編造的世界裏,其實很多事都是不能串聯起來的。比如,你根本無法想起你記憶中‘父母’的模樣。而那塊能量石,則被我藏在獸人星上,肯司作為塔斯歷代將軍的後代,身上的血統那把關鍵的鑰匙。我想這些,你的丈夫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原來這一切,都並非偶然。她甚至覺得,這一齣戲,被安排得天衣無縫。他們的記憶、身世,對他人感覺的錯亂,始作俑者,竟然還是她的命。她的命,真的如此金貴?
“關於司戰,只是言曜個人的後遺症。他最初被造出來的時候,沒少做針對你的事,也算是那群人對言曜的牽制。所以這一切,是他自己的心魔在作怪。你們最大的敵人,其實是機遇。能不能找到好的機遇回去,重新改變這一切,才是最關鍵的。”
震驚、糾結、迷惘,齊齊湧上心頭,她看向一臉平靜的父親,他也正看着她,眼神柔和,充滿鼓勵和支持。
“我需要消化一下。”余湛雙手交叉,低垂下頭,整個人如霜打的茄子。諾德起身,“我先出去了,你好好想想。總歸,那一天是會來的。這個世上很多事都不在我們的控制中。”
她垂下眼,將他的話收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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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曜進了空寂的房間,見她一人落寞地坐在椅子上,緩步走近。
這個世界早就荒誕無比,他做這些,無非是為了心裏的一個執念罷了。而那個執念,就是讓她活下去。只是現在的她看起來並不是那麼高興,這個認知讓他內心惶恐起來。
余湛從他進來時就已經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她重重地抹了一把臉,猝然抬頭,他已經走到她面前。這個時候,她整個人還是陰鬱,沉浸在剛才的震驚中,連臉上的血色都沒恢復,一張臉白得跟透明的紙無異。莫名地,她看見他,就想逃遁。
言曜將她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他頗為受傷,挨近她,蹲下來將頭放在她腿上,碎花小裙上的花紋摩擦得他臉痒痒的,她身上柔和的香氣稍稍安撫了他的惶恐。余湛對他很少能狠下心來,吐出一口濁氣后,手指撫上他的鬢髮,聲音飄忽:“我真不知道,咱們假想這麼久的敵人,居然是你自己搞出來的。”
那種感覺就好比,你使勁仇恨的一個人,居然是一個虛無的東西,寂然下來,只剩一片無措和失望。連仇恨都無處發泄。
言曜沉默不語。
“你也不要自怨自艾。阿曜,以後好好過日子,如果我能活下來,我們就去地球定居。再也不管這些繁瑣的雜事,真的很累。咱們就過點平凡人的生活,多生幾個孩子,像平常夫婦那樣過活,你說好不好?”她盯着牆壁,心緒萬千。
“好。”他終於直起身,將她攬進懷裏,低頭細吻她的髮絲,“我不會讓你死。這件事說到做到。”
余湛將耳朵貼近他心臟的地方,低聲應着:“你都為了保護我,花了如此大的力氣,我再愚蠢地丟性命,那可真不值得你救了。這次,我們一起努力。”
……
這個世上,對於一個人來說,唾手可得的是什麼?
司霖覺得是身份,從一出生就知道的身份。可他卻不是。
他獨自一人坐在走廊的陰暗處,原先那些期待都落空,像江水一般流入無邊無垠的大海,沒了自己的方向;又像是單薄的枯葉,除了隨風漂泊,連根都沒有。
肯司得知自己的身份后,勃然大怒;而他,得到的只是一句:對不起,我也不知道你是誰。
是該高興嗎?他和司戰那個混蛋根本沒有一絲聯繫。可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就連諾德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的存在是多麼渺小,可見一斑。
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周圍滿是孤獨而寂寞的因子,他想起自己還生活在那個有所謂“父母”的空間時,過着的平凡日子。他開始覺得,身邊能多一個知心的人,對自己來說是極其奢望的。
但畢竟,他是沒有根的。
席川抱着一大摞實驗數據路過這裏時,見他又坐在地上,半闔着眼,表情淡然,遂想起今天諾德找他們三人談話的事情。
“看來這裏已經成了你的專屬療傷聖地了。”他從上往下俯視着司霖,“雖然我不知道諾德和你們說了什麼,但從你的表情來看,肯定又落空了。”
司霖半抬起眼,“你的推理能力很好,再見。”
席川挑眉,推推眼鏡,“這種時候還在這裏傷感?不適合你。身份都是無稽之談。趕快起來,我還有事和你商量,關於螺旋複式病毒的問題。”
司霖戴好帽子,沒猶豫片刻,從地上起來,拍拍灰塵,“走吧。”
席川看他一眼,“怎麼還穿着制服?”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個明確的身份了。”司霖壓低帽檐,越過他走向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