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似火年華
第2章似火年華
01
“晶晶，給你！”我將手中的雪碧遞給坐在校門口花壇邊卻是滿身大汗的女生，說道。
肖晶晶轉過頭來，從我的手中接過雪碧，急不可耐地擰開蓋，喝了一大口，打了個響嗝之後，皺着眉頭跟我抱怨：“不是跟你說了我要芬達的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愛喝橘子味的汽水了。”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她，安撫道：“那裏只有可樂、雪碧什麼的，沒有芬達，下次看到一定給你買。我已經報到了，你休息一會，然後幫我把行李搬去宿舍吧！”
世界上跑得最快的是時間，兩個多月的暑假飛速而過，一眨眼，又是新的學期。
上海的夏天很熱，F中未到九月便已經開學了。正值盛夏，火毒的陽光炙烤着我們。我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心裏暗暗慶幸，還好沒有讓爸媽送我過來，他們不用受這樣的苦。
就是有些對不住肖晶晶了。
本來她在忙着收廢品的生意，因為聽說我獨自來學校報到，所以自告奮勇地踩着她那輛電三輪車來送我。
學校門口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小轎車，肖晶晶的小電三輪車停在其中，很是突兀。
路上不時有來報到的學生和家長朝我們投來鄙夷的目光，我都當作沒看見，肖晶晶也毫不在意。
雖然我家沒有多少錢，但在我看來，我與這些人是平等的，我不在意他們的鄙視。
在樹蔭下坐了一會，肖晶晶讓我拉她起來。
她的身上全是汗，我也是。
當其他同學坐在高檔的轎車裏吹着空調，不用被火辣辣的太陽炙烤着去宿舍樓時，我已經爬上了肖晶晶那輛二手電三輪車，朝同一個方向駛去。
這是我今後三年要待的地方，它離我從小居住的棚戶區很遠。如果是自己來這裏，要坐很久的公交車，再轉地鐵才能到。
學校的四周圍繞着一棟棟高樓大廈，周圍所有的一切對於我來說，都是那麼陌生。
這裏不是棚戶區，而是我一直想來見識的地方。
簡樂檸，看！你終於走出了那個渺小的地方，看看這外面的世界，是多麼大，多麼繁華！不能出國也沒事，偌大的一個中國，總有你待的地方。
你不用去羨慕，不用去嫉妒，也不用感到失落，你的世界會越來越大。
我坐在肖晶晶的車上，貪戀而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陌生而又有些模糊的景色，眼睛早已濕潤了，我分不清那是汗水還是我激動的眼淚。
我和肖晶晶在宿舍里忙活了幾個小時，終於把我的床和行李整理好了。
我睡的是上鋪，以前寄宿的時候，都是睡的下鋪，所以第一次睡上鋪，心裏有點慌。
肖晶晶說，你雖然沒有我這麼胖，但也這麼大一個人了，沒那麼容易掉下來的。
我寬慰地朝她笑了笑，心想：自己睡相不是很差，應該不會掉下來的。
忙完后，我和肖晶晶都有點餓了，我說請她吃飯，她也不客氣，一口答應了。
肖晶晶挑的餐館不貴，只是學校附近的一家蘭州拉麵館而已，裏面的東西雖然比我家附近的店貴了些，但價格還能接受。
我給肖晶晶點了一份大碗的牛肉麵，給自己要了一份小碗的，還買了兩瓶飲料，然後兩個人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午餐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從家裏出來到現在，我和肖晶晶都沒吃過什麼東西，所以這碗面雖然味道一般，但我們吃得很香。
“小眼睛，等你放假了打電話給我，我來接你。你爸媽要上班，不一定有空，我反正收東西四處跑，接你不麻煩，而且剛開學，你人生地不熟的，估計路線都搞不清，所以一定要打給我哦！”
面吃到一半，肖晶晶突然抬起頭，捲起袖子，認真地對我說道。
我感激地朝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不管這地方對我來說有多陌生，既然我選擇來了，再陌生我都要學着去適應，去熟悉。
現在是高中，以後是大學，可能會去離家更遠的地方，肖晶晶不可能每次都來接送我的。
她也有她的生活，而我，也該學會獨立。
02吃飽喝足回去的時候，我發現一群人正圍在一起議論紛紛。
眼尖的肖晶晶一眼就看到發生了什麼事，當即大叫起來，揮着拳頭就朝人群沖了過去。
“誰幹的？是誰幹的？誰撞了我的車？這輛車是誰的？給我出來！開小轎車了不起啊？開轎車就可以撞了人家的車然後跑路啊？”
肖晶晶憤怒地朝圍在兩輛車旁的人群叫囂着，我見情況不妙，趕緊衝上前去，擠進了人群。
這應該是一輛很貴的車，我雖然不懂車，但也在電視上看過一些有關車的介紹，這輛車前面的牌子我還是認識的，是很貴的奔馳敞篷車。
此刻，這車不知道為什麼撞到了肖晶晶的小三輪，小三輪的後座凹進去了一大塊，而那輛敞篷車前面的一個車燈也撞碎了。
“晶晶，你先別激動，我們等車的主人出來了，問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再跟他吵也不晚，對吧？大熱天的，你先省省力氣。”我拉住暴跳如雷的肖晶晶，有些尷尬地說道。
周圍的人都望着我們，交頭接耳着，這時不知道是誰好心地提醒我們開車的司機已經有事離開了，但是車主正在街對面的咖啡廳喝茶。
肖晶晶是個急性子，一聽到肇事者在悠閑地喝茶，當即拉着我的手，橫衝直撞地朝馬路對面走去。
有幾個好事的學生和家長好奇地跟了過來。
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灰塵滾滾，沒有任何防晒措施的我們，一副蓬頭垢面的狼狽模樣。
我穿着一件寬大的t恤跟在肖晶晶的後面，走向了那家看起來就很高檔的咖啡廳。
我從未想過，我此刻走進的竟然是一個我極力想要擺脫的夢魘。
那天從那條黑暗的巷子回來后，每晚我都會做同一個噩夢，那是我連想都不願去想的噩夢。
站在咖啡廳的門口，在目擊者的指示下，我們終於看到了那個悠閑喝茶的車主。
我整個人像被雷擊了一般，頓時愣在了原地。
我沒有想過會再一次見到許岩，更沒有想過我與他竟然會在同一所學校讀書。
我拚命想擺脫的夢魘，竟然如此輕易地出現在我的身旁，與我糾纏不休。
“就是你家司機撞壞我的車的？家裏有錢，開豪車了不起嗎？怎麼撞了我的車，一聲不吭就走人啊？你……”
沒等肖晶晶罵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將她往門外拖。
“晶晶，修車的錢我給你，我們走好不好？”
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少年嘲諷的視線，離開他投向我的那鄙夷的目光，離開那個要把我逼瘋的夢魘，離開好嗎？
“為什麼要走？錯的又不是你！是那小子撞了我的車，你幹嗎要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小眼睛，你怎麼了？你剛才不是這樣的。”肖晶晶難以理解地朝我質問着。
我沒有開口，沒有辯駁，只是繼續拉着她走。
因為剛才我沒有看到許岩啊，沒有看到那個毀了我的少年。
晶晶，懂我如你，卻也不知道我心上的傷。
我不敢告訴任何人，也不想提起，我更害怕許岩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起那件事。
我好不容易考進這所學校，不想在開學第一天就聽到各種不堪入耳的言語。
許岩向來是殘忍的，惹怒了他，他是不會顧及我的名譽的。
我不敢回頭，不敢去看少年清秀的臉上那抹冷酷戲謔的笑容。
03“簡樂檸，你簡直不可理喻，你太讓我失望了。那小子到底是誰，你要這麼護着他？男朋友嗎？你喜歡的人，還是誰？”
肖晶晶一邊發動着她後座已被撞壞的電三輪車，一邊憤恨地數落着我。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從口袋裏掏出了一些錢塞到肖晶晶的手中：“晶晶，別問了，先用這錢修一下車吧！我身上沒多少錢，只能先給你這些了，要是不夠，就麻煩你先墊着，我以後再還你。”
肖晶晶皺着眉頭冷哼了一聲，將手中的錢塞回我的手裏，斜着眼睛看着我，說道：“你以為我真稀罕你那點錢，你還是自己留着吧！寄宿要錢，你爸媽給你的錢本來就不多。算我倒霉，你不願意說那男生是誰就算了，我自己修車去，修車的錢我還是有的，好歹我也做了這麼久的小生意。”
“晶晶，我……”
我還是開不了口，眼睛酸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肖晶晶看着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瞭然的樣子：“好了，你不想說我也不逼你，你快回宿舍吧，累了大半天，瞧你的嘴唇都白了，再曬下去估計要中暑了。我也先回去了，今天巷子口東伯家的舊報紙還沒拿呢！”
送走了肖晶晶，我一個人蹲在一片樹蔭下，沒有回宿舍。
剛才看戲的人早已散去。
當黃底黑面的球鞋出現在我的眼前時，我的精神還處於恍惚的狀態。
有人在我的面前蹲了下來，冰涼的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我的頭被人強迫着抬了起來，模糊的視線中映入了一個我不願看見的身影。
“那晚你都沒哭，你現在哭什麼？怎麼，見到我太激動了？”
冰冷而諷刺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緊緊地咬着牙，條件反射地朝那人揮起了拳頭。
這裏只有我和許岩兩個人，我不用擔心會有人知道我們的秘密。
我的手最終沒有打到許岩，還隔了一段距離，就被他那雙永遠冰冷的手給攔了下來。
“想打我？你憑什麼打我？”
“為什麼要讓人撞晶晶的車？那輛車根本沒礙你什麼事，為什麼要撞上去？你是故意的？為什麼？”我掙扎着，憤怒地朝許岩吼道。
許岩神情冷漠地看着我，說：“不為什麼，因為它看起來很噁心。明明是一堆爛鐵，卻還混在一群私家車中，她自己不覺得丟臉，我都為她丟臉，你們難道沒看到周圍人看着你們那車的表情嗎？”
我終於從許岩的手中掙脫出來，卯足力氣，伸出手用力地揮了他一巴掌。
這是我早就想對這個人做的事，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他欠我的！
欠我的！“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許岩的臉上有着片刻的怔忪，隨後表情猙獰地咆哮道，然後，他舉起手，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他的力道如以往一般很重，巴掌打在我的臉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下手從未心軟過。
“憑什麼我不能打你？因為你，我失去了朋友，不再相信別人，晶晶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卻又因為你，讓我們爭吵。許岩，你就是魔鬼，我沒欠你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不甘示弱地抓着他吼道。
我終於能當著一個人的面，說出我壓抑了幾個月的委屈。
在家裏，在外面，在其他人面前，我都不敢說出口，然而在這個毀了我的少年面前，我終於說出來了。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因為你害死了我妹妹！”
“你妹妹根本不是我害死的，她癌症晚期，活不了多久，所以她才會做那樣的事，為的就是死之前給你媽留筆錢。都是為了賺錢，她才會去酒吧，才會死於意外。你妹妹的死根本不是我的錯，要追究錯的話，你這個做哥哥的比我更有錯。你不是很有錢嗎？有錢開那樣的豪車，為什麼不給你親生媽媽一些錢？不需要太多，哪怕只是你跑車的十分之一，你妹妹也不會為了賺錢而出事了！許岩，錯的是你，自以為是的你。我沒錯，我不欠你什麼，不欠！欠我的是你，是你啊！”
“啪！”
我的臉又挨了一記巴掌，許岩表情冷傲地看着我，拳頭握得很緊，身體有些不自覺地顫抖。
原來他也是一個膽小鬼，一個不敢正視真相的膽小鬼。
“你不讓我說，我偏要說，童星雨是你害死的，不是我！虧欠我的人是你，而我對你毫無虧欠！”
“閉嘴！你給我閉嘴！”
他歇斯底里地朝我怒吼，我看着他冷笑，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個只會用咆哮來掩飾內心的他。
魔鬼也有脆弱的一面，也有會受傷的時候。
林嘉瑞帶給許岩的傷沒能真正傷到他，而從我嘴裏說出他不知道的真相，卻深深地刺傷了他。
“簡樂檸，我警告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不然我不會饒了你！”
望着許岩頹然離去的身影，我站在樹蔭下，緊緊地抱着自己。
我抬起頭，看着那一片蔚藍的天空，驕陽似火，耀眼的光線灼痛了我的眼睛，我眼裏的淚水終於傾瀉而出。
如果可以，我希望再也不要見到許岩。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的高中生活剛剛開始。□許岩是我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唯一認識的人，也是最不想認識的人。
只怪世界太小，才會如此羈絆……
04直到許岩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才放鬆下來，驟然間的放鬆讓我踉蹌了幾下，險些摔倒。
站穩之後，我看了看灼目的陽光，輕嘆了一聲，決定回宿舍。
第一次來到這裏，一切都顯得那麼陌生，我不知道除了宿舍，我還能去哪裏。
“媽，你給我買的防晒霜放在哪裏了？箱子裏都找不到，明天三十六度的高溫，沒防晒霜讓我怎麼去軍訓啊。還有我的爽膚水呢？我明明跟毛巾放在一起的，你弄到哪裏去了？”
“何以然，明天軍訓可以帶飲料嗎？”
“應該可以吧，不過我覺得帶水比較好，飲料不解渴。”
“爸，我早到了，一直在忙着收拾行李，沒來得及給你打電話。嗯，阿姨送我過來的，不過她要趕回去做生意，所以沒幫我整理，不過我已經整理好了。”
……
傍晚時分，宿舍里一片嘈雜，有的人在整理東西，已經整理完的人則在準備明天軍訓要的東西，還有的人在煲電話粥。
肖晶晶送我過來的時候，已經幫我把東西都整理好了，所以這會我一個人坐在床上，拉上蚊帳和套在外面的遮光簾，聽着大家的喧囂聲，就着床頭燈的光看着手上從肖晶晶舊貨攤那裏淘過來的小說。
宿舍一共有六個人，住宿環境挺不錯的，值得一年一千二百塊的寄宿費。
加上我，此時宿舍里一共有五個人，只剩下睡在我對面床鋪的那個女生還沒有來，透過遮光簾的縫隙，我還能看到她床上未曾動過的學校發的行李袋。
不知她今晚還來不來。
由於遮光簾擋着床的四周，所以其他人都看不到我在裏面做什麼。
兀自發了一會呆，我將手中的書合上，放到枕邊，聞了聞身上有股汗臭味的衣服，很想去洗澡了。
可是現在下去，必然要和眾人打照面，不知該怎麼打招呼。
我發現自己這段時間一直躲在家裏，性子也變得沉靜很多，連最基本的與人相處也感覺很不自在。
真的一點也不像過去的簡樂檸了。
“簡樂檸，你晚飯還沒有吃吧？一會下來，大家一起出去吃啊！我請客，為我們成為室友慶祝一下。”
遮光簾突然被人拉開了一條縫隙，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在我的眼前忽閃着，我出現了片刻的恍惚，怔了一會，才看清眼前那張清秀可人的臉。
我努力想要將這張臉與床上貼着的新生姓名對上號，慶幸的是，我的記憶力沒有變差，看過一眼的東西，依舊能記得很清楚。
“你是唐煜。”
“啊！原來你知道我名字啊！我正想自我介紹呢，快下來吧，大家都同意了，咱們一起去吃飯吧！”
唐煜是典型的養尊處優的大小姐，性格外向，也沒什麼架子——這是我對這個女孩的第一印象。後來我才知道，人永遠看不懂另一個人，因為心永遠藏在最深處，就如同她們看不懂我簡樂檸一樣。
除了唐煜，其他三個女孩分別是睡在我下鋪的孫瑜，睡在我們隔壁上下鋪的何以然和王宏。
加上還沒有來報到的覃秦，我們一共六個人住這間屋。
其實，自從遇見許岩之後，我的心情一直很抑鬱，此刻也並沒有胃口吃飯，可是既然走進了新環境，總得要結交新朋友。
我從來不認為孤僻是一個優點。
見大家都站在下面等我，我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拉開遮光簾，迅速整理了一下床鋪，從上面爬了下來。
“我覺得出去吃飯互相熟悉一下挺好的，但是也不能讓唐煜一個人請我們，咱們AA制吧！”
我坐在孫瑜的床上穿鞋，站在一旁一頭短髮的何以然出聲說道。
我覺得她的提議很好，大家畢竟剛認識，就算唐煜看起來家境不錯，也不能隨便花她的錢。
我暗自算了一下身上的錢，雖然爸媽給的不多，但我還有點私房錢，應該夠了。跟她們出去，應該不會挑便宜的東西吃，自然會多花一點，就算我心裏知道，奢侈不適合我，但我還是沒有拒絕。
我只是迫切想出去走走，轉換一下心情。
老是一個人待着，我會忍不住胡思亂想，想起我那不堪的過去和未知的未來。
但是人生有多半是不如意的。
一個陌生的女孩突然走進我們宿舍，試探性地詢問：“簡樂檸是不是這間宿舍的？”
從陌生人的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我感到很意外，於是穿好鞋子朝那個女孩走去。
“我就是簡樂檸，找我有事？”
“哦，就是你啊！樓下有個男生在找你。”
瞬間，我從茫然變得有些恐慌了。
我下意識地想到許岩，在這所學校里，我只遇見過他這麼一個認識的人，找我的會不會就是他？可是他來找我做什麼？我想不出任何理由，直覺告訴我，我得下去。
許岩是一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人，如果找我的真是他，我必須得去。
我好不容易開始了新的生活，不希望任何人打擾。
05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理由，都沒有想出許岩找我的原因。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中午他狂吼后，搖晃着身子離開的身影。
他讓我別再出現在他的眼前，又豈會主動來找我？當我走到樓梯口，看到那站在樓道里的高大身影時，我才恍然覺悟，許岩根本沒有理由找我，因為找我的根本就不是許岩。
“小眼睛！”
大半年未見，林嘉瑞比之前瘦了很多，原來他的臉有點嬰兒肥，白白嫩嫩的，而今臉上稜角分明，膚色黑了些，身形瘦削卻顯得更為修長。
少年垂在一邊的右手伸了出來，手裏拎着兩個碩大的膠袋，袋子裏裝得滿滿的，似乎既有吃的，也有用的。
我的目光沒有在他的身上過多停留，見到林嘉瑞的一瞬間，我下意識地想走，可他似乎早就知道我會走，在我轉身的那一刻，便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甚至都無心去思考林嘉瑞為什麼會知道我在這裏。
“小眼睛，我出來了。肖晶晶說你在這裏，所以我來看看你。”林嘉瑞緊緊地拉着我的手說道。
我轉過身，背對着他，看不到他的臉上是何表情。
我知道他被放出來了，前不久，我和我爸在吃飯的時候還聊到了他。
可我一直都假裝不在意，一心以為，只要我離開棚戶區，來到這個新環境，我就能擺脫過去留下的陰影，擺脫柒軒，擺脫安小朵，以及擺脫林嘉瑞。
可是上海就這麼大，我能躲到哪裏去呢？我不怪肖晶晶告訴林嘉瑞我在這裏，因為我沒有告訴過她，那段時間我和林嘉瑞，和許岩，和安小朵、柒軒他們都發生了些什麼，她自然也不知道我藏在內心的秘密。
我開始掙扎，想要甩開林嘉瑞的手，樓道里不時有人經過，他們都好奇地朝我們看來。
我不想引起別人的注意，更不想別人知道我和林嘉瑞之間的事，所以我掙扎的動作小了些。
林嘉瑞也看出了我的顧忌，任由我用指甲掐着他的肉也不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出了樓梯口。
“簡樂檸，你能別跟我犟了嗎？是，那天晚上我只顧着小朵，丟下了你，是我不對，可是我並不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知道的話，我絕不會丟下你的。傷害已經造成了，我說再多你也不會聽，會覺得我在為自己辯解，可是我因為這個錯付出得還不夠嗎？簡樂檸，如果許岩被我的那一刀捅死了，我估計一輩子都在牢裏了，可下手的那一刻，我並不後悔，我想，我終於為小眼睛做了點什麼。”
林嘉瑞畢竟是暴脾氣，一把我拉到無人的地方，他就忍不住朝我喊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憋屈，我也為他感到憋屈。
他其實也沒有什麼錯，那個時候，他選擇趕去他喜歡的安小朵身旁，這無可非議，因為每個人都有選擇幸福的權力。
許岩對我造成的傷害並不是林嘉瑞希望發生的，他為那件事感到自責，對我感到抱歉，一再低聲下氣地和我說話，甚至還為了我用刀刺傷了許岩。
他說，簡樂檸，如果許岩被我的那一刀捅死了，我估計一輩子都在牢裏了，可下手的那一刻，我並不後悔，我想，我終於為小眼睛做了點什麼。
我的鼻子陡然一酸，手也沒了掙扎的力氣，任由林嘉瑞抓着。
比起拋下我就此離去的柒軒，比起曾經傷害過我的安小朵，比起那天將我拉出去卻又將我丟下，至今沒有道歉的安小朵的媽媽，林嘉瑞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
是我一直在斤斤計較，在用對他們的怨恨來彌補我所受的傷害。
其實，所有人都不欠我什麼。
那晚，他們都選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要怪，就只能怪我簡樂檸沒有安小朵重要；要怪，只能怪我為何要認識許岩。
如果我沒有去找童星雨，許岩就不會認為是我害死了他的妹妹，他也不會如此怨恨我。
這麼想來，原來一切都是我的錯。
人總是在受傷后，喜歡將過錯加諸他人，從未想過很多事都是自找的。
當發覺我這幾個月來內心堆積的怨恨是那麼可笑時，我終於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大哭起來。
沒了那些怨恨，我整個人變得很茫然。
這陣子，我一直在爭一口氣，我覺得他們都對不起我，所以我要活得比他們好，我要讓他們看到，沒有柒軒，沒有林嘉瑞，我簡樂檸可以比安小朵活得更好。我不難過，我不傷心，我可以朝他們笑，我不需要他們的憐憫。我一直靠這口怨氣撐到現在，自從那次歇斯底里地哭過後，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哭過。
然而，此刻我卻哭得讓林嘉瑞慌了手腳。
向來不會安慰人的少年，慌亂地扔下手中的東西，坐在地上抱着我，像做錯事的孩子，不停地自責：“簡樂檸，別哭了。我錯了，我不好，我不該吼你，你難過就打我，罵我，都可以！你別這樣！”
我抓着他的衣服，緊緊的不放手。我沒打他，沒罵他，只是用力地抓着他的衣服不放手。
不放，不捨得放，就怕一放手，那溫暖就沒了。
我一直在假裝，假裝不在乎他們給安小朵的愛，假裝沒有那些溫暖，我依舊可以活得很好。可是，我現在才知道，我多麼嫉妒安小朵，嫉妒她有那麼多人愛她，嫉妒她受傷的時候，有那麼多人安慰她說：“不哭，有我在。”
因為沒人安慰我，所以我如此嫉妒。
“林嘉瑞！林嘉瑞……”
我不停地喊着少年的名字，聽着他慌張地回答：“我在呢！我在！”
在呢！
這次是真的在。
06“簡樂檸，我看到你昨天拎回來的袋子裏有防晒霜，我那瓶不知道被我媽放哪裏了，一會到宿舍，你能把你的借給我用一下嗎？今天的陽光實在是太毒了！”
上午軍訓完，和我站在一起的唐煜很自然地挽住我的手，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道。
我朝她笑了笑，沒有拒絕。
昨晚雖然沒和她們一起去聚餐，但大家也自然地熟悉起來了。
人與人交往，有時候很簡單，只要有人先跨出第一步就好了。
“看！那不是簡樂檸和唐煜嗎？”
身後有人驚喜地喊道，然後兩個嬌小的身影急急忙忙地衝到我們的面前，是同宿舍的何以然和王宏。
解散的時候，她們倆去上廁所了，所以沒跟我們一路。
“孫瑜呢？怎麼沒看到她？”唐煜看了看四周，沒看到孫瑜的身影，便問何以然她們。
“她爸來了，說是給她帶了一些東西，現在應該在外面吃飯吧。”王宏說道。
何以然笑了笑，說：“我們也去吃飯吧！”
食堂里，放眼望去，清一色的都是穿着迷彩服的學生。
高二、高三年級比我們吃得早，這會兒來吃飯的幾乎都是新生和教官。
我端着打好的飯菜朝佔好的座位走去，卻發現我的座位上已經坐了人，已經打好飯的唐煜她們正坐在一旁和佔着我座位的人說笑。
似乎感覺到有人站在他的身旁，那人突然朝我轉過頭來。
看到那張臉，我整個人像觸了電一般，渾身僵硬，手在劇烈發抖，打好的飯菜灑了一地。
“簡樂檸，你怎麼了？表情像見鬼了似的。”
唐煜猛地站起身來，驚愕地朝我問道，目光觸及到少年白色t恤上濺到的菜漬，臉色有些難看。
“不好意思啊，許岩，我同學她不是故意的。”
唐煜滿懷歉意地幫我解釋，坐在一旁的何以然和王宏滿臉擔憂地看着我。
我整個人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許岩臉上的表情從一開始的愕然，再到憤怒，最後到戲謔。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我慌亂地逃跑了。
“簡樂檸！”
唐煜在我的身後大聲地喊道，食堂里很多人的目光都朝我投了過來，我感到非常窘迫，一心只想逃。
許岩是危險的，微笑的許岩是最危險的，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那看似無害的笑容下又在醞釀著怎樣一場陰謀。
不知道跑了多久，看到宿舍樓越來越近，才意識到我逃走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想回宿舍。
中午學校留給了我們午睡的時間，下午再繼續訓練。
跑了很久，我覺得很累，什麼都累。
身體累，心也累。
我在想，這三年，我是不是一直都要像現在這樣躲着許岩，一直逃亡。
可是我為什麼要逃呢？我又沒有做錯什麼，我為什麼要逃？我是在害怕他再一次傷害我嗎？可是他還能怎麼傷害我？頭頂上的驕陽似火，我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汗，汗水滑落下來，流入眼裏，我也顧不上擦，眼裏的濕潤是汗水亦是淚水。
“砰”的一聲，我腳下一個踉蹌，一條腿已是無力地跪倒在地上，緊接着是第二條。
身體慣性地向前傾倒，我瞬間有種想自生自滅的念頭，心想，就這麼倒下去也好，就不用再擔驚受怕地生活了。
然而墜地的那一秒，我又想起了那場火災，那死裏逃生的場景，想起了我不忍丟下的父母，想起了至今都未拋棄過我的肖晶晶，想起了和我有着同樣命運而又聽話的靈耳，想起了為我差點坐牢的林嘉瑞……
我甚至還想起了遠在大洋彼岸的那個清秀少年，那個我曾經一度迷戀的少年——柒軒。
我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沒有半點力氣，太陽狠毒地照着我，我有種眩暈的感覺，眼前黑了下來——我好像中暑了。
有人朝我走了過來，然後蹲在了我的身旁，我本能地抓住那人的手，在他的幫助下拚命從地上站起來，用力地喘息，努力睜開眼睛尋求一線光明。
“簡樂檸，你怎麼不逃遠點？”耳邊響起了許岩慣有的冷笑聲，我立刻覺察出自己抓着的手是誰的，於是我急忙鬆手，晃了晃腦袋，看清來人後，又想跑。
許岩沒有攔我，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着我跌跌撞撞地逃跑，彷彿在看一隻垂死掙扎的困獸。
07許岩最終還是上前拉住了我，將我拉到附近的一座涼亭里。
他似乎早有準備，當那冰涼的降溫貼貼在我的額頭上時，我愣了許久，我沒想過他會幫我。
“如果一次就玩死了，以後就沒得玩了，你說對嗎？”
他總是有本事瞬間將人甩進冰窖，我覺得很冷，就像全身都貼了降溫貼一樣。
在涼亭里坐了許久，也沉默了許久，我才努力調整好自己的呼吸。
“我聽說林嘉瑞出來了，還聽說昨天有個男生來看你，給你買了很多東西，是林嘉瑞吧？怎麼，他不喜歡安小朵卻喜歡你了？還是他覺得對不住你？”
許岩站了起來，走到我的身旁，雙手插在褲兜里，居高臨下地歪着頭對我說道，那張清秀的娃娃臉上依舊掛着微笑。
林嘉瑞的事，許岩肯定是從唐煜她們嘴裏知道的，看得出來，唐煜和許岩早就認識。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怔怔地盯着他迷彩服下那件被我弄髒的白色t恤。
他說話一向很難聽，我只要學會忍着就好了。
“把他買的東西全給我扔了！”
他生氣了，不再微笑，憤怒顯而易見。
“這是買給我的，不是給你的，需不需要我說了算，林嘉瑞是我的朋友。”
我憤恨地瞪向他，再也不想妥協了。
我從不欠他什麼，為什麼他可以這麼理直氣壯地折磨我？
“你就窮得連那些東西都買不起，非要別人送？這麼喜歡別人送，那我送給你吧，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
“啪！”
我打了許岩一耳光，望着打得有些疼的手心，我愣住了，跟着愣住的還有被我打的許岩。
周圍的空氣似乎都靜了下來，我能聽到身旁少年的喘息聲。
我知道他怒了，我在等着他打我，還那一巴掌。
可是他沒有，他選擇了比打我更容易傷到我的方式。
“他要是你的朋友，那天晚上為什麼會丟下你？你一個人可憐兮兮地在市區里亂走是因為什麼？你遇到我的時候他出現了嗎？你尖叫的時候他來了嗎？你以為他現在對你好，是把你當朋友？他是在彌補自己的愧疚！他如果真想幫你報仇，那一刀就該往我這裏刺！”
許岩怒不可遏地朝我吼道，強硬地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我的手在發抖，我的全身都在發抖，我一臉哀求地看着許岩，用目光哀求他，不要再毀掉我僅剩的信仰了。
“他怕坐牢，所以不敢刺死我。簡樂檸，你說我說得對嗎？”
對，都對，可那又關我什麼事？
我只相信林嘉瑞說的，他下手的那一刻沒有後悔，他終於為我做了點什麼。
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年突然動了刀子，心裏肯定是既害怕又恐懼的，最起碼他刺下去了，不是嗎？刺哪裏已經不重要了。
而我也感到慶幸，慶幸許岩沒有死，因此林嘉瑞沒有被那一刀毀了。
“簡樂檸，別跟林嘉瑞糾纏，我就放了你。”
許岩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頹然地鬆開我的手，面色冷峻地做出了他最後的退讓。
“他是我的朋友！林嘉瑞是我的朋友！”我迎上了許岩冰冷的目光，堅定地說道。
“你最好一直都這麼堅定。”
“我會的，只要他不再丟下我。”
“如果他又一次丟下你呢？”
“不會的，林嘉瑞說過不會了，我相信他！”
“那要是安小朵回來了呢？你覺得你和她在林嘉瑞的心裏有可比性嗎？”
我終於徹底被打敗了，安小朵是我心中無法撫平的傷口。
是的，安小朵是林嘉瑞不可戰勝的心魔，我沒有任何把握，甚至我敢確定，如果安小朵再出什麼事，林嘉瑞丟下的一定還是我。
許岩得意揚揚地走了，他成功地打擊了我，我頹然地坐在涼亭里，心裏久久無法平靜。
當午休鈴聲響起，我才驚醒過來，擦了擦身上剛才摔倒時粘到的灰塵，將額頭上許岩給我貼的降溫貼撕了，丟進了垃圾桶，才朝宿舍方向走去。
我安慰自己，起碼現在安小朵還沒有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