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PART 49
動脈瘤一般長在腦內,特點就是突然破裂,導致大腦動脈破裂而死的。多發生在五十歲以上的老年人,常伴有高血壓、冠心病等。
韓念知道父親韓復周有高血壓,但是並不嚴重,多年來他身體一直都健康。即使是三年的牢獄生活,他也都一直都告訴她並無大恙,韓念之前見他氣色也都不錯。
現在回想起來韓復周時常輕微頭痛,不過那時候,他公務繁忙併未在意,伏案工作時間久了,頸強直也是常有的事。
在後來的審查期間,他偶爾頭痛會劇烈些,也只當是憤怒鬱結所致。現如今張律師告訴韓念,前幾天韓復周突發眼神經麻痹、眼肌癱瘓,在監獄醫院先做了ct后追加了彩色多普勒檢查后才確認是顱內動脈瘤。
原判無期徒刑的罪犯從執行無期徒刑起服刑七年以上方可保外就醫。韓復周才服刑三年,顯然不符合要求。之前韓念多方斡旋就是想替父親減刑后再以身體不適為由保外就醫。
被唐亦天阻撓后減刑無望,她也決定尊重他的底線,但她萬萬想不到,當初想用來規避刑罰的計劃竟然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現實諷刺地又一次告訴她,命運捉弄起人來真的一點也不含糊,無情、無感,不留餘地。
對於無期徒刑服刑未滿七年的罪犯,如身患嚴重疾病,短期內有死亡危險,可不受七年的時間約束。可偏偏韓復周的動脈瘤只要不破裂,就沒有任何生病危險,以吃藥控制腫瘤大小即可平安度過餘生。可能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但也可能活不過明天。顱內動脈瘤就像一顆隨時爆炸的炸彈,誰都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受到刺激,或者突發高血壓,導致動脈瘤破裂。而破裂死亡率是1oo%,甚至沒有留下那可憐的、微小的1%讓韓念去相信奇迹。
它太過隨機,像一場用生命做籌碼的賭注,每一分每一秒都遊離在生與死的邊沿。
張律師的最後一句話是,“現在判定這個動脈瘤是否符合保外就醫的條件還是未知數,但是韓小姐你要知道,有一種情況是不允許保外就醫的——罪行嚴重,民憤很大。”
韓念在陽台上慢慢地彎下腰,最後蹲坐在地上,清早的風很涼,透過她單薄的睡衣,一點點吹進骨頭裏,她很冷,卻無處可依。
這樣大的一個世界裏,她沒有一個角落可以哭泣,只因為她哭泣的對象是她的父親,這個全j市人人唾罵的貪官。她沒有資格哭,她的眼淚也不會有人同情,就好像她承受的一切痛苦、責罵與折磨,都是應該的。
誰叫她是韓復周的女兒,她活該。
****
周末總是賴床的好日子,耀靈老早就醒了,但一直躲在被窩裏玩鋼鐵俠。韓念掀開被子,他撲通一聲跳下床,光着小腳丫就往外跑,直衝沖地跑進爸爸媽媽的卧房。
見爸爸還在睡,耀靈鑽進被子往裏爬。唐亦天迷糊糊間摸到什麼滑溜溜、熱乎乎的東西,心頭一熱,緊緊捏了一把,手感軟、滑、q、彈,簡直叫人慾罷不能。
“小念……”他迷糊中呢喃了一句,把那軟軟的一團勒緊了幾分,唔,小香菇還是和以前一樣滑膩膩的呢!就是好像比以前更矮了……看看這腿,竟然才到他的腰!
“爸爸!”耀靈被爸爸摸得咯咯直笑,抱着唐亦天就啃了一口,“幹嘛捏我屁股!”
唐先生瞬間全醒了!
再捏了捏手裏那團軟綿綿、qq彈、滑膩膩的東西——果真是耀靈光着的小屁股!
“你為什麼不穿內褲!”唐亦天猛然間坐起,怒指着光屁股就鑽進他被窩的耀靈!耀靈眨巴了一下無辜的眼睛,“爸爸,我睡覺從來都不穿小褲褲的!”
說著他不好意思地往被子裏鑽,想蓋住自己的小屁股,可鑽進去一看,又猛地跳了出來,大叫一聲,“爸爸!你也沒有穿內褲!”
“……”唐先生欲哭無淚,喜歡裸睡怎、么、了!
韓念看着床上這對嬉戲的父子淺淺地笑起來,笑得像平日一樣暖暖的。唐亦天不遠不近地望着她,望着他的小香菇依在門上,此刻的時光那麼安好,她無名指上的鑽戒微微地閃動了一下。她說,“今天你在家陪耀靈啊,林蓁約我出去喝茶。”
“那……”唐亦天叫住她,“周一去民政局嗎?”
她稍稍一怔,抿嘴笑了笑。墨黑長發垂落在肩上,映襯她白皙微紅的面龐,精緻的五官明如秋月,媚如□,站在那裏安靜而動人。
他與她相視一眼,默契一笑。
****
張律師叮囑韓念,為了韓復周的心理承受力着想,關於顱內動脈瘤的事,韓復周並不知曉。韓念明白這個道理,可她像是不自覺地被催眠與暗示了一樣,明明距離上一次見父親不過一個月,她卻覺得父親憔悴了,也蒼老了。
韓念把內心的悲痛狠狠地壓到最深處,就像她清早在陽台與張律師通話后,依舊要在面對唐亦天時保持微笑一樣。她可以做到的,韓念逼着自己必須做到。
“張律師說你前幾天頭疼,現在好了嗎?”韓念聽到自己聲音里細碎的顫抖,她慶幸自己和父親的通話隔着話筒,這樣她的顫抖、緊張與不安就可以被掩蓋過去。
韓復周確實因為頭疼幾天都沒能睡好,臉上也頗顯疲憊。“現在好了,可能是前幾天看書看得久了,頸椎出問題。”
“那您要多注意啊。”韓念艱難地保持平淡的語調,“在這裏,你一個人,還要……過很久,一定得照顧好自己,哪裏有不舒服,一定要立刻告訴我。”
韓復周在官場能夠青雲直上,除了政績外,更重要的是會察言觀色,她一句話里連用了兩次“一定”,他就覺得有些不對了。“思思啊,爸爸的檢查結果是什麼,你看到了嗎?張律師還沒告訴我。”
“哦,我看到了。”韓念慶幸自己在來之前就想好了說辭。握緊的右手指甲深深掐進肉里,在韓復周看不見的地方,幾乎要掐出血來。“只是神經性局部面癱,沒什麼大礙,應該是精神壓力太大導致的。聽說你最近煙抽多了吧,說好了一天最多五根的,是不是多抽了?”
她和張律師打聽過,父親進了監獄身體狀態一直都很平穩,唯獨煙癮變大了,不過鐵窗生涯漫長孤寂,他抽煙解憂也正常。
“之前您還答應我戒煙呢!”她用一種輕鬆裏帶着嗔怪的口氣同他說話,韓復周便沒再起疑了。
他看了看韓念今天只有一個人,便問道,“怎麼今天沒帶孩子來?”
見她目光一怔,韓復周有些歉意地說,“思思,你以為爸爸真的生氣了嗎?怪我那天態度不好,我不是不喜歡孩子,只是太突然了……”
對於韓復周來說,自己的女兒與那個把他送進監獄的人有了孩子,要他坦然的、不帶有一絲憤怒地接受,是不可能的。韓念理解他,她也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父親是個慈祥的人。
就算全世界都說他是壞人,可對韓念來說,他都是她的父親,
韓復周笑了笑,儘管他保持着良好的心態,精神也未見萎靡頹喪,可他畢竟年過花甲。他老了,時光在他身上流逝,沒有誰可以逃避蒼老。他花白的鬢角,笑起來的皺紋,開始沙啞的嗓音,不再凌厲的眉眼……都清晰地告訴韓念,她的父親老了。他的生命開始走向尾聲,甚至死神就尾隨在他身後,不知道何時就會無聲地舉起鐮刀。
她或許能看到,又或許看不到,瞬息間父親就可能離開她的生命,再無相見的機會。
他說,“思思,下次帶耀靈來見我吧,別等我出去以後,孩子都怕我了。”
淚水就在眼底翻湧,她只要稍不留神就會洶湧而出,她緊咬着牙關點頭,不敢開口。
開口說什麼呢?對不起,爸爸,我沒辦法救你出來。對不起,爸爸,您的餘生都要在這裏度過。對不起,爸爸,我騙了你……
見她點頭,韓復周也舒展了眉眼,他伸出手,那隻蒼老的、骨節突起的手,輕輕地貼在他們之間隔着的玻璃上,韓念清晰地看見他掌心的老繭。
那樣一雙手,曾經抱過她,曾經舉起過她,曾經在她做手工課作業時替她裁紙割破。摸過她的腦袋,揪過她的鼻頭,也佯裝生氣捏過她的耳朵,掌心的老繭粗粗的,卻很溫暖。
她伸出手貼上去,玻璃很涼很涼,明明貼得那麼近卻感覺不到一絲的溫度。她的父親,養育她多年的父親,與她咫尺天涯。甚至會在不遠的將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突然生離死別,陰陽相隔。
****
走出探監室的時候,張律師在約定的地方等她,把韓復周的各項檢查報告以及情況向她交代清楚。
因為韓復周顱內腫瘤離腦內的動脈太近,j市的醫生都沒有把握做好這個手術,唯一的可能性是請國外專家團隊來共同研討。摘除有風險,不摘除就是一顆炸彈。無論哪一種,保外就醫都迫在眉睫。
韓念絕不可能眼睜睜看着父親死去,即使是在唐亦天的底線里,他也應該是活着的。活在這個世界上,哪怕不在她身邊,偶爾也可以看到了他,讓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父親。
唐亦天答應過她,讓韓復周活着,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