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釋然
草原千里,極目青青。(【唐】王昌齡《塞下曲》)
不遠處,兩匹毛光水滑的栗色駿馬低頭啃着草葉。
章雪鳴和宮遠徵肩並肩躺在柔軟厚實的青草上,十指緊扣,看無暇如藍寶石的天空,看低垂天幕里的雲捲雲舒。
視線豁然開朗,心情似乎也隨之豁然開朗。
章雪鳴終於鼓起勇氣,在心裏問宮遠徵:【阿遠為什麼不生氣?那天,你和哥哥也接受了章家最後的考驗了吧?
我明知道章家人會讓你們去做什麼,卻沒有反對,也沒有提醒你們……
阿遠有沒有覺得我很討厭?】
宮遠徵轉頭看着她白皙的側臉,眼神溫柔如水:【我永遠不會討厭昭昭,也不會為了別的人、別的事生昭昭的氣。
昭昭沒有反對,那是因為章家人必須通過這樣的考驗,確認我和哥哥的心性、立場。
我和哥哥對此早有預料,並不需要昭昭違反族規提醒我們,平白被族裏責罰。】
章雪鳴也轉過頭來看着他,四目相對,心中暖融,又有些惶恐:【你和哥哥真的沒事嗎?】
宮遠徵笑着湊過來親她一下:【真的沒事。別說是我,連哥哥也是一覺起來就恢復如常了。】
章雪鳴長出了一口氣:【那就好,我真怕……】
宮遠徵伸手揉揉她的臉頰:【其實,那樣的事對我和哥哥影響並不大。】
章雪鳴疑惑地看着他。
宮遠徵側過身子把她攬進懷裏,憐愛地親吻她的額頭:【昭昭,實話告訴你,我的心很小,裝不下太多人。在這世間,我最重要的人是你,其次是哥哥。
除了你們兩個人之外,其他人的生死,我都不在乎,男女老少都一樣。
哪怕雪重子和雪公子跟我玩得很好,哪怕外祖父和外祖母處處關心我照顧我,我也沒辦法讓他們在我心裏佔據一席之地……昭昭會覺得我可怕嗎?】
章雪鳴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進他的胸膛:【阿遠這樣很好,很清醒,比我強多了。我的心其實也挺小的,是我不自量力,往裏塞了太多人、太多事,卻沒有足夠強大的心性去承受……】
宮遠徵打斷她的話:【昭昭不想知道為什麼哥哥能那麼快調節好心態嗎?】
章雪鳴愣了一下。
對哦,宮尚角那個道德君子心軟得比她還離譜。
按理說,就算他是土生土長的大堰人,對這種事的接受能力比她強,也不至於噩夢都沒做一個。
章雪鳴認真地回答:【想,特別想。】
宮遠徵無聲地彎了彎嘴角:【哥哥說還是你教他的,遇到不好的事情,不要急着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多找找別人的原因。
哥哥本來挺難受的,找完原因之後,他就安心了。
昭昭,章家的這種考驗方式本來就是不對的,是違背人性的,有刻意逼迫被考驗者拋棄人性、扭曲心性的企圖。真要說誰錯了,也輪不到被迫做那些事的人來認錯。
只是,哥哥也沒辦法怪責章家人做得太過。
他打聽過,自大堰武帝駕崩后,同慶關戰火不斷。章家嫡支和旁系都有子弟沒能從戰場上回來,包括在你之前的章家的上一任少主和親衛,包括我的母親……
為了保住同慶關后的萬家燈火,為了勝利,章家人失去的和捨棄的都太多了。
在他們眼裏,蠻族生而有罪。而他們也理所當然地認為,想和章家站在一起的,也當視蠻族為豬狗,無論老幼。】
章雪鳴愣住了。
她只是“身在廬山中,不識真面目”,又不是真的腦子不好使,怎麼會聽不出宮遠徵拐彎抹角說這麼多是想告訴她什麼?
在頻繁的戰爭中,章家人送走了一個個親人、族人、屬下、同袍,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就不得不繼續揮刀戰鬥,直至勝利換來短暫的安穩生活。
幾十年下來,習慣了不多想、廝殺直到敵人死光的倖存者們其實早都瘋了……
這是章雪鳴從未考慮過的角度,但邏輯沒問題,合理性極高。
她蹙眉沉思起來。
宮遠徵暗暗鬆了口氣。
幸好章雪鳴沒有非要看他的表情,不然他真保證不了自己不會露餡兒。
他也不願意往章家人臉上貼金。
可想想也知道,比起直接告訴章雪鳴:對不住,你就是那個誤入怪物巢穴,還眼瞎了十幾年的倒霉鬼。怪物們怕你跑掉想同化你。你卻以為自己變成了家族難容的怪物,為了在遠方找到怪物同伴感到高興。實際上,你的身邊全是同伴。
當然還是:很遺憾,你的親族一早就被戰爭逼瘋了,卻瘋而不自知,害你痛苦了那麼久。原諒他們吧,現在大家都是病人,可以一起愉快玩耍了。
更容易讓章雪鳴接受。
宮遠徵把沉思中的章雪鳴抱緊了些。
藍天、白雲、青草、黃花……
多美好的約會時光,卻不得不解決那幫蠢貨搞出來的爛攤子。
宮遠徵嫌棄地撇了撇嘴。
章雪庭沒說破之前,他只是直覺章家人身上都有種微妙的違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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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章雪庭挑破了,他回去確認過眼神,嫡支老中青和他同個品種,天生怪物沒得洗。旁系的章丘和章佟稍好些,卻也沒好到哪裏去。
就連那幫能跟雪重子和雪公子玩到一起的小屁孩們,也都是人前天真活潑柔弱,人後能面不改色把小白兔剝皮拆骨的殺胚。
章家,就算不是簪纓世家,也能稱一聲“演藝世家”。
真是難為他們了,是人是鬼都在演。
章雪鳴有點呼吸不暢,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輕輕推了推宮遠徵:【阿遠,松點勁,我要喘不過氣了。】
宮遠徵依言鬆了鬆手臂,卻不許她離開自己的懷抱:【有什麼疑問就問吧。那天晚上,二哥帶我去黑水泡子等雁群,我們聊了很多……我們都很擔心你。】
章雪鳴的身體條件反射地繃緊了,一瞬之後,又放鬆下來。
她額頭抵着宮遠徵的胸膛,遲疑地問:【你是怎麼確認的?】
宮遠徵就把那天的事,去掉那些關於怪物的話題,稍加修飾說給她聽。
當章雪鳴聽到宮遠徵說“別提什麼敵不敵對,能毫不猶豫對懵懂孩童,甚至是襁褓嬰兒下手,那才是最大的不正常。”,章雪庭的反應卻是反問“怎麼可能”時,一下子,她整個人像是挨了一記悶棍,腦子裏嗡嗡作響。
她喃喃:【所以,不是我承受能力不夠強,是……是我沒發現他們都生病了。】
心中五味雜陳,卻有種難以言說的輕鬆感,章雪鳴的眼睛濕潤了。
宮遠徵將她按進懷裏:【好了,我看不見,想哭就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