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虎過青山
歸雁山並不算巍峨——至少跟對面那座,跟它對峙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橫劍山比起來。
從遠處看,山頂平平的,像是倒扣的水盆。山間多有走獸飛禽,大多體型都不大。
除了山腳下那一片竹林外,滿山樹木爭相生長——要比對方長的更高,更茂盛,直到蓋過對方把陽光都分走;要比對方的根扎得更深,分走比對方更多的自然靈蘊。
山腰,有一處水潭,水潭上掛着一尾小瀑布。
從更高的山上流下的山泉雨水,奮力地通過這瀑布往水潭裏去,水花都濺不遠,連水潭邊的大石塊表面都很乾燥。
石頭邊的小獸,是一種被人類稱為靈貓的野獸。
灰色的毛皮上長着黑色的條紋,它側躺着能看見白白的肚皮,還處於幼獸狀態的它只有人類成年男子的小腿那麼長。
本該擁有修長美感的它,卻有一個人類中年男子的肚子那麼寬的軀體,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身邊那個男子的餵養導致。
幼獸邊的石頭上坐着一個男子,他穿着一襲玄色長袍,卻頂着一頭跟雪一樣白的長發,掛在背後比小潭上的涓流還要粗,一直垂到他的腰間。他手中拿着一塊獸肉乾,時不時掰一小塊扔給腳下的靈貓幼獸。
一人一獸面朝水潭坐着,林間的微風輕輕拂過,將那名男子的白髮吹起。腳下的幼獸抬頭瞧着飛舞的髮絲提起了興趣,站起身來想要爬上男子的膝蓋,好去玩弄那一撮兒被風吹動的頭髮。
男子輕輕揮舞手掌,那幼獸似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託了起來,慢慢遠離了水潭邊,飄落在潭邊不遠處的竹屋旁。
幼獸落地打了個哈欠,像是沒了興緻,坐在原地舔了舔爪子便身形矯健地幾個跳躍,從竹屋的窗戶翻了進去。
男子沒有去看這一幕,轉頭望向竹屋對面的小道盡頭,那裏出現三個少年的身影,正在緩緩朝他走來,當中那個扛着兩個大獸皮包袱。
阿泠扛着兩個獸皮包袱,一路來到自己的竹屋旁,進屋把東西卸下,出門來到了水潭邊。
“師父。”“師父。”“老頭兒~”
三個少年來到水潭邊,對着水潭邊的男子俯身拜了拜,同聲說道。
男子聞聲轉過身來,阿泠又看見了那張什麼也看不清楚的臉——他的臉像是籠罩在一團迷霧之中,第一眼看上去,似乎會模模糊糊地看清楚一點五官的形狀,但下一刻就什麼也忘記了。
雖然刀鬼習慣叫他“老頭”,師父也是一頭白髮,但聽那聲音實在是聽不出年紀來。所以阿泠老是覺得,師父看外形是很年輕的,但總感覺他很老了,在這個世間存活了不知多少歲月。
即使他再盯着看,師父的那張臉越來越模糊,就好似整張臉都被一團霧氣給蓋住了。不過阿泠早已習慣,已經不在意了,至少表面上不在意。
“回來了。”男子開口,語氣如春風般溫柔,但他的聲音如同那張被“迷霧”覆蓋的臉一般,只能識別他作為人類的性別,並不能被人記住特徵,“這次回來的很早,今天感覺如何?”
阿泠並不只是在村裡開集市的時候下山,平常偶爾也會下山幫着村裡人干一些雜活。村裡人只知道他力氣大,也會托一些修繕房屋、運送建木泥土等等的大力氣活兒給他,有時忙得晚了會在村民家裏吃晚飯,再趁着夜色回山。
“嘿嘿,我跟你說...”嬉皮笑臉的刀鬼在師父面前盤腿坐了下去,阿泠也跟着蹲下身,只有邊上面無表情的劍鬼依然站着。
笑吟吟的刀鬼講了這幾個時辰的在歸雁村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着重講了村裏的幾個姑娘。
阿泠面帶微笑蹲在旁邊,講到村民的時候點頭附和,講到姑娘的時候抿嘴不語,只有劍鬼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語。阿泠的師父也沒有打斷,只是靜靜地聽着。
“你想留在這裏嗎?”聽着少年說到村長老李頭地挽留,阿泠地師父終於開了口,“聽上去你很喜歡這裏。”
刀鬼不回話,轉頭看着阿泠和劍鬼。阿泠也沒有出聲,他當然喜歡這裏。不單是與師父度過的那些歲月,山下的村民對他也是極好,儘管自己因為自身的與眾不同並沒有居住在村裡,他心裏依然把自己當成是歸雁村的一份子。
但他依然想出去看看,親身去走一番這世間,看看它是不是和師父以及村民們口中的一樣。
“師父,我想去看看你說的外邊的世界。嗯...至少去青山鎮上?”阿泠看着師父說道。
“哈哈哈,青山鎮也沒多遠。如果要去,就要去更遠的地方。”刀鬼站起來,指着遠處那座峭壁林立的橫劍山,“至少,至少翻過這橫劍山,去滇南國。”
師父不做回答,偏頭看向劍鬼,劍鬼搖了搖頭,說道:“都好。”
“算是想法統一了吧...比以前進步很多。”師父站起身來,走向阿泠,話語中似乎有淡淡的欣慰,“要時刻記得,你的三魂本是一體,在各自修習的同時也要時刻參悟‘一致’,這才是裂魂法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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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塵老頭…呃,師父,我有沒有機會成為神使?”刀鬼想起李老頭的話,向師父詢問。
心塵師父沉默了一會兒,看向阿泠,搖頭道:“沒有機會。”
阿泠很驚訝,從小師父就告訴自己,要讓自己破碎的靈魂合一,就必須修習靈法。這世上也許有很多種靈法,但基本都萬變不離其宗,主要靠的是對自然靈蘊的吞噬和轉化。
但修行靈法的生靈,不都是以成為“神使”為目標的嗎,為什麼師父說自己沒有機會成為神使。
阿泠隨即想到自己原本破碎的靈魂一分為三,三魂各自吸收靈蘊,獨立擁有魂海。等到他靈蘊足夠多的時候,就可以嘗試“合魂”,將三魂合一。心塵告訴他,那個時候,他才算是一個完整的“人”。
他隨即瞭然,想來神靈也看不上自己這樣的人來當使者。
心塵似乎沒有別的話要說,起身向竹屋走去。
“師父,我的靈魂為什麼會碎掉?”阿泠連忙起身,旁邊刀鬼劍鬼也一同看向心塵。
心塵告訴過阿泠,他第一次以裂魂法修鍊時,就已經是靈魂破裂的形態。他還強調過,這世上或許只有阿泠在修行這種靈法,因為他曾經靈魂碎裂,只能靠這種辦法活下去。
如果把人的肉體比做山川大地,那麼人的靈魂就像滋潤大地的一條河流,而靈蘊就是其中的河水。
裂魂法的做法,就是把河流強行分成三個不同的流向,這三股支流可以各自容納水流。但是,如果最終三股支流不匯聚在一起,長久下去自然就不能算是同一條河了。
“說過很多次了,你要的答案都不在我這裏。”心塵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去看阿泠,他背對着阿泠悠悠地開口。
阿泠低下頭,有些喪氣,刀鬼也翻了個白眼。劍鬼偏過頭去,臉上沒有表露任何情緒。這是一個他或者他們從小就問到大的問題,但心塵的回答從未變過。
心塵轉過身,抬手一揮,屋內飛出兩道細長的影子,呼吸間就停在了阿泠三魂面前。
那是兩把兵刃,一長一短。
心塵告訴過阿泠,左邊那個叫做劍,約有兩尺長;右邊那個叫做刀,長五尺。
兩把兵刃通體黝黑,刀身和劍身上沒有任何裝飾,造型樸實,就像是兩把形狀各異尚未經過鍛造的金屬。
阿泠不知道這兩把修長兵刃是用什麼材質做的,反正要比老李頭的鋤頭堅硬太多太多。第一次修行的時候,心塵不知道從哪拿來這兩把兵刃贈給了阿泠。
劍鬼上前抬手,泛着淡淡藍色光亮的靈蘊在他手中流轉,牽引着讓黑劍飛向自己。靈蘊包裹住劍柄,讓靈魂狀態下的他反手“握”住了那把劍。刀鬼隨意地揮了揮手,那柄長刀以同樣的方式飛來被他握住。
“好好修鍊吧。時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心塵丟下這句話就要進屋,進屋之前,他頓住身形,又道:“今天山裡要來客人了,你不要亂跑。”
三魂對視了一眼,什麼客人?
“老頭兒老是神神叨叨的,不用理會。”刀鬼如是說道。
阿泠也沒仔細想,自己這竹屋村裡人都很少來,主要是這山裡能傷人的野獸也不算少,誰願意跑這裏來。既然是師父的“客人”,他也就沒有在意,反而有些好奇師父究竟都認識些什麼樣的人。
他正準備開始今天的修鍊時,竹屋內的幼獸見着阿泠回來了,興奮地從竹屋內跑了出來,身上的肥肉跑得一顫一顫的。
阿泠笑了笑,把肥西抱在懷裏,輕聲道:“走,今天也教你如何吸納靈蘊。”
一人,一獸,兩魂,向山頂走去。
————
青山鎮。
這座城鎮坐落在歸雁山往東二十餘里的平原。
這裏是甫來國的邊陲小鎮,從地圖上看與滇南國接壤。但由於橫劍山脈的存在,如同下屬的歸雁村一樣,這裏也並沒有享受到兩國來往的紅利。
整個鎮子不算大,佔地約六、七個歸雁村大小。甫來的地區劃分,最大是“郡”,其次就是“鎮”,最後是“村”。青山鎮在甫來眾多鎮級城裏,實在算不得大。
大多甫來的村鎮都以養殖為主,種植為輔,青山鎮也不例外。
鎮民除了農戶之外,也有從商者,因此鎮上不乏大小商鋪。就算不用像鄉村那般開市集,白天街道上都比村裡開集熱鬧許多。城鎮面積雖然不大,人口也不算多,但好在地勢開闊,多有良田,是青山鎮所屬的邊山郡,乃至整個甫來西南的糧倉。
下午時分,青山鎮的街道上熱鬧非凡,沿街商鋪的鎮民們都望着街上的一個小姑娘,準確來說,不是普通的小姑娘。
那位姑娘的面容,不似凡塵中人。她精緻的五官彷彿由造物神本人親自雕刻,讓人找不出一絲瑕疵,但是看上一眼,就讓人無法忘卻。
一隻半人高的大白虎,馱着這位側坐的絕美姑娘,悠閑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她穿着一身淡綠色的長裙,烏黑的長發系在腦後,髮帶上垂着兩顆銀色亮晃晃的獸頭雕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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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白虎背上隨意地踢着腿,鈴鐺隨着頭髮晃動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少女那張宛如天仙的絕美面容上帶着好奇,審視着街邊的商鋪。
“呀,你看那姑娘,怎的能生的那般好看。”
“噓,小聲些,你沒看這位…騎着的大虎,能馴這樣的野獸,一定是哪個大宗門出來的靈修。”
靈修,也稱為靈修士,是對修行靈法以成為神使為目標的人類修鍊者的統稱。
按其修鍊所得的靈蘊量——一般也稱為“修為”,分一到九階從小到大來評估階級。
青山鎮平時也會有各大宗門的靈修弟子來此,有時也會幫助鎮民驅趕野獸以及低級妖獸。
但大多都是出門歷練的年輕弟子,到此地一看遠不如郡城繁華,便都沒了長待的興緻。
加上附近野獸妖獸大多棲息在歸雁山一帶,青山鎮周圍的大多都是一些幾近無害的非人生物。
巧的是近年來,就連歸雁山也沒什麼妖獸跑過來了。
所以一個絕美少女騎着一隻體型碩大的白虎,在青山鎮的街道上最是惹眼。
少女對四周的目光絲毫不在意,自顧自打量四周街道,那隻白虎在身下瞪着雙眼警惕地看着四周的鎮民。有幾個想上前搭話的年輕人瞧見那雙泛着幽光的獸眼,也只能悻悻作罷。
白虎轉過充滿威嚴的獸頭看向背上的少女,它發出一陣低吼,嚇的身邊路人紛紛躲避,但少女明白它是在跟自己“說話”。
“小尊主,這樣太引人注目了些,尊主交代過...”
“知道了知道了,”少女低聲回應白虎,“呀!什麼味道這麼香!”
白虎馱着少女路過一間客棧,青山鎮的下午時分,客棧酒家幾乎沒什麼食客,所以店家都會在下午備一些熟食以供晚間的食客購買。
油炸的食物在青山鎮一向比較受歡迎,將獸肉裹上麵粉炸至金黃,即使沒有調味品也十分可口誘人。其保存時間相比烹煮也要多得多,即使下午製作,到了晚間依然能吃出酥脆的口感。
此刻在這家客棧門前就架着一口大鍋,一位廚子拿着兩根長長的竹棍在鍋中挑着炸好的酥肉。
前言道青山鎮少有旅人,平時僅有一些游商。
鎮上酒家寥寥無幾,客棧更是只此一家,若只靠住店是掙不了什麼錢。這客棧老闆也算聰明,學着街上賣熟食的攤販把油鍋架在自家門口,一來省了油煙打掃之苦惱,二來也靠熟食吸引一些食客酒客。
事實證明店家的想法確實有用,少女側坐在白虎背上,目不轉睛盯着案板上裝着炸好酥肉的盤子。
“這位...女俠,可是要來些酥肉?我們家酥肉可是青山鎮上一絕...”客棧小二不敢靠近,只得站在門口向少女說道。
對於靈修,普通人多以“俠”作為敬稱,這是近年來風靡的稱呼,似乎與人皇的某位子嗣相關。
少女摸了摸腰間的荷包,問道:“店家,這個怎麼賣?”
“五錢一斤,您要多少?”
少女聞言摘下腰間掛着的荷包,打開數了數,道:“一二...三錢能買多少?”
“半斤給您搭一小壺米酒您看可行?”店小二回應道。
白虎偏頭看着少女發出陣陣低吼,嚇的小二往後一退。但少女像是沒有聽到一樣,輕輕一躍跳下虎背,打了個響指,那白虎身形眨眼間矮了下去。
店小二揉了揉眼,再看過去,先前那隻半人高的白虎已不見蹤影,旁邊站着的少女懷中卻多了個白色的虎紋小獸。
“女…女俠裏邊請。”
少女在客棧內隨意找了個桌子坐下,此時店內幾乎沒有食客,只是稍微等了一會兒,那小二就端了酥肉上來。之後他又去打了一小壺米酒,把吃食端上了桌。
小二看了眼趴在少女腳邊的“白貓”,就準備轉身站得離她遠遠地,沒有搭話的心思。
“哎哎,錢給你。”少女拿出三粒黃豆兒大小的銀塊兒,向店小二晃了晃。
“您...您吃完放桌上就行。”說完,店小二準備離開,卻被少女從背後抓住衣領。
“我話沒說完呢!”少女把店小二扯回桌邊,皺着眉頭似乎不悅,腳邊的“白貓”也發出陣陣低吼。
“獸神爺爺在上!女俠饒命!”
看着店小二那快哭出來的表情,少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明凈清澈的雙眼眯成了月牙兒一般,問道:“你信獸神?”
“信...咱甫來國人,哪個不信獸神爺爺。”
“可我一路過來,沒有見着獸神像。”少女指了指桌邊,示意店小二就站在那裏,自己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捻了兩塊酥肉遞給腳邊的白貓。
“鎮外往歸雁山方向,有一座獸神廟,裏邊供着獸神大人像...”
少女吃了塊酥肉,露出滿意的表情,“歸雁山?可有妖獸?”
店小二聽聞此言,稍稍放下心來,心想這少女肯定也是前來歷練的宗門弟子,當即把歸雁山一帶的情況細細說給少女。
“橫劍山...大妖?”少女皺着眉頭想了想,傳說甫來派兵圍剿橫劍山大妖時,自己年紀似乎還很小,低頭又開口問那白貓:“你知道嗎?”
那白貓聞言點了點頭,店小二卻驚訝地想,果然是大宗弟子,身邊還跟着這樣有靈氣能聽人言的野獸。
“小二,把這些打包給我帶上。”少女指了指桌上剩下的酥肉和米酒示意店小二打包。
“好,好嘞。”
店小二給少女打包好吃食,又拿了個小葫蘆把米酒裝好遞給少女,緊張地將她送出客棧。
“女俠慢走。”
剛出客棧,那白貓往前一躍,在空中又變成了個大白虎,落到空地上濺起一陣灰塵,又引起周圍一片驚呼。
那少女頭也不回,輕盈地躍上虎背,一人一虎不緊不慢地向歸雁山方向走去。
店小二低聲念了幾句獸神保佑,轉身進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