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心亂
說話的人錦衣如雲,紅妝簪花,好似壁畫上的九天仙女。
也正是姬容的老熟人,陸九娘。
“紅蓮君是在想金風綠酒閣是什麼地方,還是在想眼前的我是真是幻?”陸九娘笑問。
姬容想找個坐的地方好好說,用餘光掃了半天卻沒看到一個坐席。
看到姬容的視線,陸九娘打趣一般輕笑,“紅蓮君若不嫌棄,大可席地而坐。地上是上好的羊毛地毯,可比什麼軟墊要舒服。”
“你這金風綠酒閣,看着是華麗。但是除了床,就沒個坐的地方了嗎?”姬容忍不住嫌棄。
這話卻實實在在逗笑了陸九娘。
那雙秋水般的眼眸此時微微眯起,嘴角瘋狂上揚,快意的笑聲清脆悅耳。
她起初還顧全形象捂着唇笑,到後來索性放聲大笑,捂着肚子,笑得連眼淚都震出來了。
姬容:“……”
一旁的蘇葉紅着臉,別過眼不看姬容。
良久,笑聲才停止。
“妾身以為紅蓮君怎麼說都是見過世面的,沒想到卻是個土鱉,連花樓什麼樣都不知道,實在好笑。”陸九娘說。
姬容不知道笑點在哪裏。
魔君……就不能沒去過花樓嗎?
“花樓,沒有坐的地方?”姬容一本正經地反駁。
這話又逗笑了陸九娘,她粲然一笑,“紅蓮君開什麼玩笑。這裏是花樓,到處都是‘做’的地方。”
明白過來的姬容竟覺得有種可笑的無力感,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一旁的蘇葉待不下去,默默出了門。
陸九娘調笑,“看來那位公子臉皮薄着呢。不過紅蓮君這三妻四妾的,看着也不像是老實得沒去過花樓啊。”
姬容:“……”
老實人……就不能三妻四妾了嗎?
姬容懶得管蘇葉。
管他是真的還是幻境,她現在只想知道陸九娘是真是幻。
“妾身自然是真的。這金風綠酒閣,原本就是妾身成為鬼妓后掛牌的地方。妾身如今,可是花魁呢。”陸九娘說。
“你在幻境裏……當花魁?”姬容問。
陸九娘輕笑,“這裏叫蝴蝶城,可不是紅蓮君說的幻境那麼簡單。再者說,假亦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有那麼重要嗎?”
姬容不想跟她爭辯這種看似很有道理實則狗屁不通的歪理。
看姬容沒什麼興緻,陸九娘說:“我家主人知道紅蓮君在幻境中迷了路,似乎還受了點小傷,便讓妾身前來接應。”
哦,果然是陸九娘把她帶到這裏的。
看來當時在無方宗門,陸九娘確實被關在飛仙殿,只不過後來與他們一同進入的這個蝴蝶城。
只不過蝴蝶城是她的大本營,也算是倦鳥歸巢了。
“你家主人是殷玄禮。”姬容不多說廢話,開門見山。
陸九娘錯愕了一瞬,想到姬容曾入侵過她的神識,便知無法抵賴。
只是她心中不禁恐懼。
像秦素這樣的千年大妖,當初想要入侵她的記憶探知過往,都被她識海中的記憶禁制所阻。
可是姬容,一個普通修士,竟然能破開她識海中禁制,在鑒心石面前操控她的言行。
“鐘山神族果然不同於凡胎肉體。”陸九娘這樣說。
姬容嗤笑一聲。
你看,這些人又要把她的力量,把她所做的常人難以實現之事,歸功於神族的力量。
若是她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便是她這個人不好。
若是做了什麼厲害的事,那就是源於她的血脈。
真是可笑。
“廢話少說。”姬容看着面色平和,但其實沒什麼耐心。
“我知道背後操縱者是殷玄禮,並非通過窺探你的神識,只是根據事實推測。”她說。
“正如我也猜不到殷玄禮此刻在哪裏。若是能入侵你的神識得到答案,必然不會問你。”
她能做到的也只是短暫的控制她的神識,可做不到探知全貌。
陸九娘顯然也明白了,她嗤笑一聲,笑自己亂了陣腳。
姬容好整以暇地看着陸九娘,“你最好老實交代,否則讓你魂飛魄散不過是本君動動手指的事。”
陸九娘也輕笑,“事到如今,紅蓮君覺得我還怕死嗎?我本就是死過一次的,從地獄爬出的惡鬼。而你,才算是那個階下囚徒吧。”
姬容不動聲色,“若我能讓你再見你女兒一面呢?幻境編織,終為虛假。若我能讓你見到真真實實的她呢?”
陸九娘聞言怔了許久。
只是良久,她又譏誚道,“你是要帶我看她的轉世嗎?”
輪迴轉世,是天道循回。
任何人都不可輕易得知轉世之後的人姓甚名誰,身在何處。
陸九娘在凡間興風作浪,到了冥界也不過是區區小鬼,恐怕拼了那道殘魂也難以得見轉生簿一眼。
不過顯然她也並不好奇。
“轉世之後,便不是原本的了康寧了。”陸九娘哀嘆。
她目光凄冷中透着絕望。
“我在意的是從我骨肉中分離那個小不點,我從小養到大的寶貝。長得像我也像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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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輪迴之後,她不知是男是女,不知降生何種人家,長相必然像她這一世的父母,性情與與她從小生活的人和地方有關,沒有上一世的記憶……總之都同我沒有關係。轉世之後,她便不是她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輪迴往複,不過是天道往複,與我再無相干了。”
姬容聞言有些恍然,她目光如幽寂竹林中的月光,冷冷清清。
風過葉落,清光汵泠。
眉眼深沉,淡漠疏離。
“既然這些你都明白,為何還執念於生前的因果,看不破?”姬容問。
陸九娘眼角溢出淚花,她笑問姬容,“紅蓮君自然也世事洞明,難道便能堪破塵緣,無所執念嗎?”
姬容雙眸冷漠,朱唇微抿,沒有說話。
但陸九娘已經知道她的回答了。
“既然如此,紅蓮君何必問我。”
姬容不喜歡別人把問題引到她身上,她煩躁皺了皺眉心反問,“你也知道轉世之後便不是原來那個人,你也知道天道昭昭,輪迴而已。那你執着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你既然明白若是踏出塵世浮沉,過往的一切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陸九娘打斷她:“敢問紅蓮君踏出塵世浮沉了嗎?”
姬容眉目間閃過些許煩躁,“這是你的事,何必扯到本君身上。”
當然是沒有。
不過姬容不會說。
但陸九娘也知道答案。
陸九娘目光似乎有了實質的威壓,灼灼迫人,“那麼紅蓮君這些問題究竟是在問我,還是問你自己?”
姬容一時啞然。
她可真不喜歡被人戳破啊。
她恨恨地吸了口氣,不行,必須反擊回來。
“所以,你現在是不是也快忘了,一直以來執着的究竟是你的女兒,還是那份公道?”姬容說。
顯然,陸九娘也成了被戳破的那個。
她面色凝滯一瞬,很快紅了眼眶,漫天的委屈似乎要將她淹沒。
“是啊……”陸九娘嘴唇輕顫,眼中溢出清淚,轉瞬滑落。
“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執着為何。”
“是我那乖巧可憐的女兒,無一人伸出援手的繁華城池,還是視人命如螻蟻的權貴?”
“我也不知道了……”
她回頭看向姬容,“紅蓮君,你這麼聰明,可否為我解惑?”
姬容垂眸,沒有說話。
世人只問果,少有人論因。
果便是,陸九娘殺人如麻,殘害凡人無數。
可是因呢,是為了復仇,還是公道?
可是重要嗎?
大錯已經釀成,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再也回不來。
所以論因,有意義嗎?
姬容神色中閃過些許茫然。
她沒有回答陸九娘的問題。
她不聰明。
甚至很愚笨。
所以才跌跌撞撞一個人走了這麼多年。
才沒事自討苦吃,因着心中的執念與這無趣的塵世糾纏不休。
她放不下,看不破。
再過百年千年也看不破。
總之也是回不了頭了。
她們也都不稀罕回頭。
想到這裏,姬容冷笑一聲,“糾結那麼多做什麼?你要成仙成佛嗎?本君回答不了你的問題。”
陸九娘沉默。
姬容斂起眸中的情緒調轉話頭,“你要女兒,殷玄禮沒辦法讓她復活。你要公道,殷玄禮最終也沒能幫你討回公道。你幫他做什麼?”
陸九娘卻對眼下的話題並沒有興趣,她只是問道,“你如何知道是殷玄禮?”
“原本,你們就是同時出現在一個院子裏的,不是嗎?”姬容說。
“若是想當然,你與他定然有什麼勾結。”
只是殷玄禮與姬容關係還算不錯,再加上他說的時間差異,他那看起來沒什麼心機的腦子,讓所有人第一時間便不再懷疑他。
可是當初的穆連溪,原本就是殷玄禮的下屬。他們本就都是魔族之人。
她向來相信人性涼薄,魔族更是無情無義。所以她毫不懷疑殷玄禮失蹤后,穆連溪另投他主。
可是若她開始就想錯了呢?
若她不那麼刻薄地設想他們,或許穆連溪也是忠心護主之人,他拚死護陸九娘並非是因為與她有什麼不對勁的關係,而是他在替自己的主人殷玄禮保護她……
“你和穆連溪是相好嗎?”姬容突然問。
陸九娘聞言一陣莫名,“自然不是。”
果然。
也許世間並沒有那麼多的愛恨糾纏。
僅僅靠目標一致,便讓有些人的命運緊緊綁在一起。
譬如譬如穆連溪和陸九娘。
而且殷玄禮總在關鍵時候消失不是嗎?
是她一直被誤導着。
原本一眼就能看出的事。
原本就擺在明面上的事實。
卻總覺得真相也許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簡單。
真是太蠢了。
姬容想想自己此前如此蠢笨就覺得慚愧。
可究竟是蠢,還是從沒有真正在意過?
原本陸九娘之事就與她毫無關係。
她從一開始就是漠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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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調查此事也不過是秦素的心愿。
再後來所有發生的一切,從始至終能牽動她心神的也只有一個沈清宵。
所以是她沒真正在意過他們。
現在要刨根問底,也不過是他們所做一切眼看要觸及自身利益。
陸九娘看姬容暫時沒什麼殺她的想法,收斂好自己的情緒說道:“紅蓮君若不嫌棄,不妨留在這裏好好休息。”
正要離開,想到了什麼的陸九娘意有所指:“若是想要找人快活,閣中不僅有姑娘,還有男子。隨時供紅蓮君消遣。”
姬容聽到了關門聲。
她有些累。
幻像中謝不離說的那些話猶在耳畔。
姬容把手放在心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也許你感受到的喜歡和愛意,不是來自你自己,而是這顆心的主人。”
她心亂如麻。
*
整整十日,姬容都在這個幻境中打轉。出不去,也找不到想找的人。
只有蘇葉這個尾巴一直跟着。
如果沒猜錯,上次她和沈清宵與夜山雪相遇的那個幻境,和現在所處的,都是夢魘之城。
可這一次,姬容卻使不出劃破虛空之法。
難道是因為上次她破了幻境,還造成幻境內時空扭曲,所以幻境主人重新修復了幻境,還加固了一下?
很有可能是這樣。
這幾日姬容不斷夢魘。
也許是夢境,也許是幻境,她也分不清了。
她大概知道,他們想把她困死在這裏。
所以不斷織幻造夢,想瓦解她的意志。
但她也不是什麼尋常修為,所以還吃得消。
只是很疲憊。
幻境中的謝不離說過的話,還有和陸九娘關於宿命輪迴的討論都讓她難受。
她不是無心無欲的神魔,那些話牽引着和過往有關的記憶劈頭蓋臉壓過來,讓她喘不過氣。
“你也知道天道昭昭,輪迴而已。那你執着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你既然明白若是踏出塵世浮沉,過往的一切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敢問紅蓮君踏出塵世浮沉了嗎?”
“可我也願意為了阿容去死,阿容為何不喜歡我呢?”
“你沒有自己的心,怎麼會愛人呢?”
“也許你感受到的喜歡和愛意,不是來自你自己,而是這顆心的主人。”
“……”
“夠了!”姬容把手邊的酒杯重重一摔,瓊漿四濺,金屬的酒杯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蘇葉連忙進來。
“姐姐……”
姬容看向蘇葉,神色淡漠。
“叫人擺宴。我要飲酒。”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