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命

第四章 天命

“天命禍福,如何避趨?”

林紫夜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人不禁又是一個哆嗦,苦笑道:“姑娘說的是,是學生失態了。先賢有訓,後人淺薄了。”說罷,便手上捧着書卷,沖王烈道:“請問彥方先生,管先生可在樓里?學生特來還書。”

王烈點點頭,卻未曾伸手接過書卷,淡淡道:“幼安與魏郡太守孫君共語,你且休息片刻吧。”

那人點點頭,四下環顧,卻看見典韋凶神惡煞般站在心然身後,林紫夜也不顧他徑直入了座,四處看看,竟然沒了座位,唯獨王烈與心然之間有數尺空隙,躊躇着卻不敢坐。

心然似是看出他躊躇,指着那空隙處道:“坐罷。”

那人尷尬笑笑,沖眾人一拱手:“學生王行,字伯治,見過諸位。”

“伯治?”邴原大為驚奇,“你是王君叔治的兄長?”

王行點頭:“正是。”

邴原轉頭沖幾人解釋道:“這位王君是北海人,他弟弟王修叔治與原相熟,亦是聽雪樓常客。”

“能夠得根距掛紀,想來不是尋常人物。”荀攸點頭,沖王行拱手道:“潁川荀攸,見過王君。”

“見過荀君。”王行不熟悉潁川荀家,卻知道荀氏八龍,連忙還禮。

王烈笑了笑,沖他道:“這兩位是魏郡太守孫君府中女眷。”

王行卻是傻了眼,只能拱手微微頜首:“行……見過兩位……姑娘。”

林紫夜依舊冰冷如霜,絲毫不理他。心然瞧見紫夜模樣,便轉過頭來沖王行微微頜首,嫣然一笑:“王君多禮了。”

王行入了座,不只是尷尬還是如何,半個字也不知從何處講起。王烈瞧出他尷尬,伸手拿過了書簡,輕輕展開,便看到卷首目錄標着四個字:

論衡刺孟

王烈的眼睛登時睜大,逕自轉手遞給了邴原。邴原信手接過,亦是眼前一亮。

《論衡》是鴻儒王充在孝章皇帝時期元和年間所着的一部奇書,王烈、邴原皆是只聞其名而不識其書,想不到竟然在此見到。

身邊荀攸輕輕一瞥,登時緊張起來,厲聲問道:“此書何處得來?”

王烈、邴原互視一眼,登時心知不好。心然與林紫夜一時不知為何,荀公達素來謙遜有禮,想不到今日竟然突然如此神情語調,竟是頗為嚴厲。太史慈與典韋兩人不明所以,一言不發。

郭嘉目光掃過,突然輕笑一聲:“公達,不過一篇《刺孟》,何必如此動怒。”

荀攸冷眼相對,雖然自知失禮,壓低了聲音,卻未曾舒緩神情:“如此毀謗先賢之書,讀之何意?”

心然一聽“刺孟”二字,便已知曉其中矛盾,臉上亦不由顯出一絲苦笑。

王充本是王莽家族中遠支子弟,不過其祖先早已沒落,光武中興時已是尋常百姓家,建武二十年王充不過十八歲,遊學於帝都太學,遍訪鄭眾、桓譚、班彪等古文經學家,與班固、傅毅、賈逵等大家相交,是一代名士。只不過他與桓譚筆調相似,桓譚曾在光武皇帝面前冒着殺頭的危險非議讖緯神學,對俗儒的鄙俗見解更是深惡痛絕,常常調筆譏諷,“由是多見排抵”,以至於死於被貶途中。王充窮三十年之力作《論衡》,痛斥讖緯之學,甚至有《問孔》《刺孟》之章,與今文經學一脈背道而馳,因此不為學界所容。荀氏一脈雖世習古文經,荀爽更是古文經學大成之家,卻仍不能及王充這般天馬行空。以至於今日荀攸有如此怒氣。

王行不知這位荀氏家族的人物為何動怒,只得道:“此書是幼安先生所借,《論衡》一書,他亦不過只有數卷而已。”

荀攸不理他,望向郭嘉:“奉孝,你不守章句之學,何必跟着摻合?”

郭嘉微微一笑,抬頭看着心然:“姑娘似乎讀過《論衡》?”

心然點點頭:“不錯,妾身確實讀過幾卷。”

眾人皆是詫異,尤其是邴原和王烈,王充言論不容於世,唯有不多抄本流傳後世,管寧的聽雪樓藏書兩人讀過多次,卻未曾看過《論衡》,可見乃是管寧新近搜集到的,心然不知是何出身,女子之身竟然讀過幾卷,顯然更在管寧之上。

看着眾人奇怪,心然不禁一笑,解釋道:“當年青羽體弱多病,不能久學,妾身長他兩歲,便代他讀了幾部書,再教給他。”

看似解釋開來,郭嘉的眉頭卻是皺起,眼中閃過疑惑之色。

荀攸心中一動,眼見得這滿座竟無人與他意思相同。他並非貶低王充,而是知道其書中有利有弊,有為爭論而爭論的言語,不宜偏信,一時間言語上過激了些,卻忘了這青州儒宗皆在這座白樓之中,一不小心便是一場爭論。

“公達說的有理。”

管寧的聲音自背後傳來,眾人循聲望去,正是白衣紫衫兩道人影從樓上緩緩下來,已是密談完了。

王行如遭大赦,急忙起身將書卷遞過來:“先生,多謝贈閱書籍,現完璧歸趙。”

那白衣青年“嗯”了一聲,身形如白鶴挺立,羽翼未張卻已深深具有那一身氣度丰采,接過書簡,淡淡道:“《論衡》之作,是寧在會稽見過蔡邕先生時,從他那裏抄將來兩三卷,不過是前人作品,補充所學之不足,子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公達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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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攸豁然開朗,他本不想爭執,一盤僵局在管寧兩三句話中煙消雲散,拱手為禮,深感欽佩。

管寧看着滿座賓客,不禁一笑:“今日倒是稀奇,高朋滿座了。”

轉頭看向孫原道:“青羽,可願聽我撫一曲?”

年輕的紫衣公子沉默至今,唯有笑容未曾消退,頜首道:“幼安撫琴,能安心定神,求之不得。”

眾人更是懵了,不過談了一席話,兩人竟然盡去客套,渾然如多年老友般的交情了。

“先生……”

王行咬了咬牙,拱手下拜道:“先生,黃巾軍已經往這裏殺來了,還望早做打算啊。”

“嗯?”

管寧回過身來,第一次皺起了眉頭:“距此還有多遠?”

“不知道。”王行搖了搖頭,苦笑道:“青徐二州遍佈太平道子弟,如今振臂一呼,天下皆反,也許不遠處的城池村落已是太平道黃巾軍所有。”

荀攸、邴原等人陡然想起不久前那浩蕩的恐怖人潮,直覺冷汗在背,即使火盆在側仍是無比森然。

“你不要久留。”管寧不假思索,囑咐他道:“即刻去尋找方圓五十里內的儒生,囑咐他們來聽雪樓結廬為家,暫避鋒芒。”

王行愣了一下:“那尋常百姓呢?”

管寧道:“太平道出於尋常百姓,張角不會自斷根基。”

王行點點頭,這才想起外面已是兵荒馬亂,原本懷抱一顆還書守諾之心,方才鼓起勇氣跑着一趟,此刻讓他去聯繫方圓五十里內的儒生,少不得要撞上太平道中人,竟是勇氣全消,腳下如生了根,寸步也動彈不了。

管寧見他這副模樣,想了想,轉身奔露台琴匣去了,再轉身時,手中已多了一管白玉洞簫。

心然深通音律,一眼便瞧出那白玉洞簫乃是是一碩大白玉生生打磨而成,通體瑩潤剔透,可謂是舉世罕見的珍品。

“你執此物,但凡遇到太平道眾為難,便說是聽雪樓管幼安的使者,去見青州太平道首領,倘若是能見到……”他看了一眼王行,語氣一轉,意味深長,“你見了他,便把我交代的再說一遍就是了。”

王行目瞪口呆:“先生……可是當真?”

看着管寧點頭,王行不禁頭大如斗,他不知道管寧何來如此自信,縱然管寧是青州冠冕,如此託大實在是可怕,簡直就是拿他性命當賭注一般。

身邊王烈笑了笑,道:“幼安不要嚇他了,還是我去一趟罷。”

管寧凝眉,沉默數息時間便道:“如此,有勞彥方兄。”

若是之前尚不明白管寧的打算,此時王烈的言語便明顯了許多。以管寧之名聲與其和張角的交情,黃巾軍無人敢動聽雪樓。北海管幼安、王彥方之名名震青州,不是王行這等後生晚輩可以比擬的。至於荀攸,也是,嘴角微動,終是未曾說話,他知道王烈是陳寔弟子,乃是和荀爽同輩的人物,自己按輩分還當叫一聲“師叔祖”。

王烈隨性曠達,接過玉簫,按捺住欲行禮的諸人,沖孫原一頜首,便徑直開門去了。留下樓內眾人面面相覷。

心然望向孫原,微微皺眉:“王先生便這樣去了?”

孫原不知如何解釋,只得看着管寧,旁邊邴原看出孫原窘迫,衝心然解釋道:“曾經鄉里有盜牛者,主得之。盜請罪言:‘刑戮是甘,乞不使王彥方知也。’彥方兄聽聞此事,便使人謝之,遺布一端。或問其故,彥方兄言曰:“盜懼吾聞其過,是有恥惡之心。既懷恥惡,必能改善,故以此激之。’後有老父遺劍於路,行道一人見而守之,至暮,老父還,尋得劍,怪而問其姓名,便是先前盜牛者也。諸有爭訟曲直,便來尋彥方兄,或至塗而反,或望廬而還——彥方兄聲望於青州,可謂第一人。”他看了一眼管寧,又道:“幼安雖是名聲在外,卻是素來孤僻,鄉間聲望自是不能同彥方兄相比。故而,此為上策。”

一時間,眾人連連點頭,王烈之名由此可見一般。自然,也能瞧出管寧在片刻之間便定計的敏銳思緒,便是郭嘉與荀攸亦是不得不欽佩。

北海朱虛,聽雪白樓,名不虛傳。

孫原望向管寧,笑問:“先生還撫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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