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與君相諧行
霞光灑落,問情湖水碧波蕩漾,熠熠生輝,倒映兩人身形模樣,泛成漣漪。
管寧望着水面蕩漾,道:“人視鏡,可以得見自己。可這鏡中模樣……可否就是真正模樣?”
弦外之音,竟與郭嘉一般,直接利落。
“先生……”心然側臉,已收斂笑容:“可也是在想青羽么?”
“公子青羽……終是特別,讓寧思慮。”管寧依舊風姿卓約,落拓白衣,話音淡淡道,“他這般痛苦,又是如何支撐着這整日笑顏?”
“過去事——”
他的聲音將落,卻被清脆冰冷的聲音打斷,那悅耳音色如今帶着些許不悅,“已零落成泥,這人心難測,如漣漪泛影,誰又能看得清?”
“善惡對錯皆是人本心本性,再是模糊也還是個人形。”
管寧冷不防說出這一句,心然黛眉輕蹙,衣袖中的白皙手掌已悄然緊握。
“人生來便純澈如湖水一般,經歷這幾十年人世,便再難純澈……”他聲音淡然,彷彿閑雲野鶴,世外眼神看穿這千百年滄桑,“可是公子青羽,不過十六七歲年紀,便如此模樣,寧不得不擔憂幾分。”
“先生看得透徹。”
容顏再笑,管寧瞧着,卻是多了幾分勉強。
兩個幼女,在這般混亂世道里,又是如何將這個少年拉扯起來的?
兩個人突然間都靜了下來,許是胡思,許是亂想,遲遲沒有言語。
良久之後,才聽見他又緩緩問道:
“陛下……培養公子青羽許久了罷?”
“在先生看來……許是如此罷。”
她的眉宇間,自此帶了淡淡傷色,管寧望着那絕美容顏,猛然間本如止水般的心境好似被一股氣息輕輕感染。
她的心,是感傷,亦或是迷茫?
可他仍是感覺到,那淺淺傷色下,是磐石銅鐵般的堅強。
當今天子年幼時便經歷了朝堂血洗,他培養的這顆棋子,該是用了怎樣的手段?
目光輕落,眼前這柔弱如水的女子,承受了太多太多。
“上善若水,姑娘擔當令寧欽佩。”
心然眉頭輕展,嫣然一笑:“先生謬讚,眾生皆一般,誰又能善於誰。”
“這人間是非,誰能說得清?”
管寧頜首,正欲再張口,卻聽見那脆耳聲音:“先生,我們回去罷。”
她背影如月光雲霧,一步一步緩緩離開這座湖畔。
管寧回頭看着新刻的石碑,突然笑出了聲來。
這世道已經如此,來得是張角、司馬徽亦或是孫原,本無區別。
他,到了該走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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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寧緩緩步入竹樓,便一眼瞧見邴原與王烈。
邴原眼見得管寧進來,便拱手笑道:“幼安兄,可有所思所感?”
那白衣隱士輕看一眼他,反問:“敢問根距,原當何所思、何所感?”
邴原笑道:“與心然姑娘這樣的人間仙子共語,想來自有收穫。”他眉眼間自有一股神采,便是管寧也不得不暗暗讚歎,與孫原、郭嘉這樣的人共處一處數日,便是北海第一等的人物邴原竟然也帶了幾分輕快氣度。
管寧雖是知道邴根距本心不變,卻不得不提點一句:“根距一去潁川,習氣竟是變了。”
邴原眼中神色一變化,搖頭道:“幼安若是將邴原看成那般人,豈不辜負昔日共讀之情?”
王烈看着他倆人打着機鋒,不得不苦笑道:“幼安,當年已經趕跑一個華子魚,今日還要趕走根距么?”
管寧神情絲毫不見變化,道:“寧便是不趕,根距便不去魏郡么?”
聽得這般言語,邴原與王烈互視一眼,不由同時笑道:“當世不與郭奉孝語,不知人之不羈;不與管幼安語,不知人之清正矣。”
眼見得管寧仍是面不改色,邴原只得收了笑容,換了一副凝重臉色,道:“不瞞幼安兄,適才原與彥方兄同荀公達談論了幾句,覺得他所言非虛。北海……當真不安全。”
“荀公達本當有這份見識。”管寧淡淡道:“數十萬饑民北上,潁汝不可免,北海豈能獨免?”
荀攸的身影出現在邴原和王烈身後,拱手道:“不才淺見,得幼安先生認可,亦是幸事。”
管寧還禮:“公達高士,寧不敢佔先。”
荀攸嘴角划起一抹笑意:“如此,幼安先生要離開北海了。”
“自然。”管寧點頭,“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荀攸又問:“可有去處?”
管寧突然笑了,一抹淡淡笑意掛在嘴角:“寧本意渡海北去遼東,如今公子青羽端坐於聽雪白樓之中,寧不去魏郡恐不得矣。”
荀攸、邴原互視一眼,笑意盎然。
“先生要去鄴城?”
孫原怔住了,他卻是不曾想到管寧竟然如此直接。看了一眼管寧身後的郭嘉和荀攸,似乎明白了什麼。皺着眉頭道:“看來……是原擾了先生清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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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紅塵,如何能避免。”管寧笑着搖頭,“寧此去鄴城,望太守照拂。”
“先生去,自然是魏郡的幸事。”孫原拱手見禮,“不過,先生當真捨得下這聽雪白樓?”
管寧笑而不語,一身白衣若雪,飄然出塵。
孫原看了看這白樓,似乎明白了什麼,眉頭一抬,神情舒緩,便也不再追問。
管寧瞧在眼中,又道:“不過,寧倒是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太守能夠允准。”
“先生請說。”
“寧七歲居此白樓十年,臨行之日想攜此處千卷藏書而去。”
孫原皺了皺眉,他雖是知道聽雪樓藏書於管寧而言頗為重要,卻想不出有什麼法子能夠讓這幾個人將千卷藏書帶走,此去鄴城尚有千里之遙,張角對魏郡虎視眈眈,孫原實在等不起。
“太守何必如此。”管寧一笑,“請隨寧一談。”
孫原看了一眼郭嘉和荀攸,跟管寧轉入樓間深處去了。剩下兩人互視一眼,皆是不動聲色。
“諸位,請來用茶罷。”
眾人冷不防一旁已出現那個天仙般的女子,正端坐在案幾前,水已漸沸,杯盞已凈。
郭嘉眼神低垂,他的墨魂劍猶在鞘中沉靜,竟然是絲毫未曾察覺心然是何時從屋外進來的,更不知那壺水是何時開始煮的。
邴原、王烈等人雖是驚訝,卻未曾疑惑,過去坐下來,仍是恪守禮節,離心然的位置有數尺,幾人圍坐下來,便見得林紫夜從樓上下來,淡淡道:“也不知他們在說什麼,竟連我也趕將下來了。”
“過來坐吧。”
心然聲音婉轉,一身素白衣衫清麗,抬手間便是一片玉骨冰肌,王烈看在眼中便是讚歎,猛一清醒,才發現她身邊早已留了一張坐榻,好似早已知曉孫原和管寧必有密談,必會將林紫夜姑娘請下來一般。
對坐的四位男子皆是當世人物,瞧着這位心然姑娘越是看不透徹,管幼安與她寥寥數語便捨棄這聽雪白樓北上鄴城,越發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荀攸看着眼前這杯茶,不禁感慨一聲:“姑娘才華絕世,攸欽佩。”
“先生如此,讓妾身承受不起。”心然嫣然一笑,轉手沏了一杯龍井,輕輕推到荀攸身前,“妾身與幼安先生,不過說了幾句無關緊要之語。”
“管幼安乃靜士。靜士,便可以一言行而知天下事。”
荀攸伸手執杯,眼神如炬:“姑娘,想必猜透了管幼安的心,以微末而見大者也。”
心然笑容依舊,不再言語。
邴原再度與王烈看視一眼,只覺得這座樓中任意一人,皆是深不可測,難知根底。
林紫夜轉身下樓,正欲過來,卻聽見心然抬首囑咐:“紫夜,且去開門,有風來了。”
“風?”
林紫夜一怔,也不多問,徑向門邊去,抽了門閂,打開門便看到典韋那高大身軀佇立在門前,不遠處一儒生模樣的人懷抱竹簡,疾步而來。
門外吹進一縷風,林紫夜皺眉,緊了緊身上的大氅,抱着手爐一動不動。
案幾邊剛舉起茶盞的郭嘉輕輕吹了吹熱茶,淡淡道:“果然,起風了。”
門外那人急奔到門邊,被典韋一手攔下,便叫道:“壯士是何人,為何以往從未見過?勞煩讓一讓,學生有性命事來問管先生。”
林紫夜眉頭又凝重了幾分,看了看典韋:“讓他進來吧。”
典韋亦是皺着眉頭,卻未遲疑,抬手讓那人進來了。
那人一進門便看見林紫夜,登時呆住,卻被她冰冷眼神瞪了回去,一轉頭看見邴原與王烈,即時奔了過來,深深一拜:“彥方先生、根距先生,大事不好,黃巾軍殺來了!”
門外典韋聞聲臉色大變,瞬間沖了進來,卻發現裏頭竟然毫無聲息,竟無一個人動彈分毫。
心然玉腕輕提,給一隻新盞沏了一杯,推到案幾邊上,便是神情都未曾變化絲毫。
來人目瞪口呆,已然怔住了。
王烈離他最近,那了那杯新茶,起身過來遞給他,笑着問道:“奔走告知辛苦了,且飲一杯水。”
那人打了個哆嗦,恭恭敬敬接過杯盞,道:“謝先生。”便一飲而盡,直覺一股清氣直達頂上,說不出的舒服,緊繃的神經竟然也為之一松,遞還了杯盞,恭敬道:“諸位想來皆非凡人,如此性命之事,豈不憂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