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五十斤橙子
一想到院子裏渾濁的空氣,奚午蔓就一陣反胃。她要了個新鮮橙子。
中年女人以為她想吃橙子,一連給她摘下五個,大的,甜的,水分足的。
她只要一個,中年女人硬塞到她的口袋裏。
筆和墨都是地理先生放這的,白色紙條是買花圈時店主給的。
不能寫草。
不知道是誰的要求,那小子轉達的。
一定要規規矩矩端端正正,不然就是對死者的不敬。
奚午蔓只覺荒誕。
蘸墨落筆,奚午蔓突然想到《太上感應篇》,四周的人與雜聲突然全部消失了。
她感覺自己置身於一間沒有空調的小黑屋,奚午承隨時會推門進來。
“你臉色不太好。”溫柔的嗓音帶來人群的嘈雜。
奚午蔓又回到這院子。
“你怎麼了?”那小子問。
奚午蔓輕輕搖搖頭,注意力放到筆尖。
沉痛悼念爺爺……
千古。
一張紙條被旁邊的人抽走,又遞來一張新的紙條。
孝孫……
孝孫媳……
拜挽。
“這是最後一個。”那小子說。
奚午蔓放下毛筆,拿起寫字前放到桌面的新鮮橙子,湊到鼻前。
樂聲已經結束,樂隊成員正在收拾音響、地毯、燈具和電腦。
旁邊已有新的樂隊成員在等待上場。
人群聒噪,不知道在談什麼。
奚午蔓感受到數不清的視線,這令她不安。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視線,同野外的豺狼一樣危險。
“我想離開這。”她湊近身旁那小子。
那小子點點頭,轉身向那個中年女人道別。
中年女人堅持留他們,最終面露憾色。
突然,之前在門口攔住奚午蔓他們的死者的兒子跑過來,與奚午蔓身旁那小子說了幾句什麼,那小子笑着回答。
奚午蔓嗅着橙子,垂眸看着地面,直到那小子對她說:“他們要給我們橙子。”
他們給了奚午蔓和那小子五十斤橙子,用兩個大紙箱裝着。
死者的兒子還叫上另一個男人,用背簍背着送到奚午蔓的車旁。
那兩個男人三步一回頭地走遠,那小子才對奚午蔓說,那戶人家給的兩箱橙子,一箱是他們的,一箱是中年男人那十多年沒回過家的兒子的。
那小子對死者的兒子說,他不會再去先前的工地,以後也見不到那位工友了。
死者兒子倒很大方,說,五十斤橙子都送他們了,辛苦他們專門來一趟。
他們以為,在禮簿上留下黃齋棠這個姓名的那小子,是他們兒子的工友,並信了那小子是基因顯年輕、衣服都是好面子的女友買的這種話。
陽光短暫破開雲層,又被雲層覆蓋。
奚午蔓看着身旁人的側臉,不明白他為什麼心事重重。
“大概率,他要到繼承遺產那天才會回來。”他呵出一口熱氣。
車門突然打開,奚午蔓聞聲抬頭,看見司機單臂撐着車門,站在梯子上,勾着冷笑看他們。
“這是做什麼去了?”司機皮笑肉不笑,轉眼看見他們身旁的兩個大紙箱,又問,“你們上哪弄來這麼兩個紙箱?”
“我們買的橙子。”那小子說,“剛從果園裏摘的,新鮮着呢,呂樹姐嘗嘗?”
“不用了。”司機跳下梯子,走到奚午蔓面前,“我還以為是你畫畫需要。”
司機只與奚午蔓對視兩秒,很生氣地抬手,卻掐住那小子的脖子,氣得嘴唇微微顫抖。
司機顯然有什麼話想說,卻什麼也沒說。
瞪了那小子幾秒,司機突然狠狠咬住他的唇瓣。
這咬快准狠,司機鬆開他時,他下唇已流出鮮紅的血。
司機用指腹擦去她唇上蹭的血,轉頭對奚午蔓說:“對不起,我佔有欲很強,看不得喜歡的男人跟別的女人親近,哪怕是他媽都不行。”
奚午蔓想到林曉鈴,沒有反駁,只扯出一貫的禮貌微笑,平靜開口:“責任在我。”
“你要是看我不慣,可以打電話給奚總解僱我。我的職業素養確實不太行,為了區區一個男人,對僱主發脾氣。”
奚午蔓保持着微笑,輕輕搖搖頭,說:“小事,請不要放心上。”
司機欲言又止,盯了奚午蔓幾秒,轉身朝地面踢了一腳,有氣無聲地爆了句粗口,起步回到車上。
司機一直垮着臉,眼中滿是怨恨。除了她自己,沒人知道她在恨什麼。
天黑后回到民宿,奚午蔓同之前一樣,沒到餐廳跟大家一起吃飯,直接回了房間畫畫。
夜深了,山坡上房子裏的燈一一熄滅,民宿也漸漸靜下來。
奚午蔓聽見敲門聲。
來人是司機。
司機繃著臉,一身酒氣,奚午蔓本能想往後退,手抓住門沿定住步子,把司機攔在了門口。
司機突然張開雙臂,一把抱住奚午蔓。
“對不起,蔓蔓小姐,對不起,對不起。”司機居然在哭。
奚午蔓感到驚訝,到底沒放鬆警惕,手仍抓着門沿。
“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我必須那樣做。我簡直是個禽獸。我拿了奚總的錢。”
司機哭哭噠噠的,前言不搭后語。
奚午蔓感覺呼吸有點困難,似乎司機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
“蔓蔓小姐,你不要再跟他走那麼近了好不好?”司機完全是乞求的語調。
奚午蔓知道司機口中的“他”是那小子。
“他喜歡你。”司機抽了抽鼻子,“我怎麼跟奚總交差啊。”
又是這句話。
奚午蔓記得,之前司機擔心她感冒,也說過這樣的話。
“蔓蔓小姐,我又欠了一屁股債,一堆仇家天天盯着我,我不能丟掉這個飯碗,也不能沒有奚總這個靠山啊。”
司機還在哭。
手實在累,奚午蔓鬆開門沿,頓覺肩膀上的人更重了。
再這樣下去,她整個人會被壓垮,於是,她提議司機進屋坐。
司機落座於床尾的凳子,上身一軟,就趴到床面的被子上。
奚午蔓只淡淡看一眼被子上的褶皺,若無其事地低頭,往調色盤上擠顏料。
“真的不是我想插這一腿。”
司機的話音聽上去醉得厲害,口齒有些不清,到底能聽出完整的句子。
“但你真的,不要跟他走太近。算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