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本該是我
聞言江逢寧手心隨之攥緊了,十伏忘的話令她心慌和害怕。
晏難也是騙她的嗎?
那真相又是如何?
未知的風暴總是令人惴惴不安。
冷風一點點穿透衣袖刺在全身皮肉之上,冰寒徹骨的雪粒,顆顆分明也連着心腔鼓動重擊。
“十伏忘。”
江逢寧抬起眸,聲線中含着絲絲顫意,不知是太冷,還是太害怕了。
她停頓片刻道:“今日我等你來,是想知道朝啟十七年...的後來發生了什麼。”
十伏忘一聽,自然知道她說的是哪一年。
雙連環在她手中,此時又來問他曾經,晏難是決計不會同江逢寧說些什麼的。
那便是她自己什麼都知道了。
“你知道人籌輪迴?”沉默片刻,他平靜地出聲。
人籌輪迴是那本書,也是紅石頭說的命簿,江逢寧點頭回他:“我知道。”
聽罷,十伏忘在袖中的手慢慢收緊了。
沒想到晏難千方百計只為換一個人回來,最後等來的卻是將其一切努力都從中斬斷的人。
晏難想不到吧?
竟然會是江逢寧……
那塊紅石頭選擇的第二個人,竟然會是江逢寧?
十伏忘真的好想笑,想大聲地笑,痛罵地笑。
可惜心臟已然是麻木的,張了張唇,口中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唇角僵硬地拉直,他低垂着頭轉身,頭上的斗笠在雜亂躁動的風雪中劃開一道微乎其微的空白。
風雪繼續落下。
他背身,極輕的聲音隨雪頹然而落,他對江逢寧說:“什麼也別問,什麼也別做。你若為了晏難好,就成全他吧。”
因為晏難這一路,太苦了。
有的時候,他竟分不清晏難與自己,誰更慘些。
是的,在沉重冷寂的記憶中死去又活來的十伏忘,竟也時常會同情這個人,同情他這位…唯一的朋友。
尤其此刻。
短暫的沉默里,江逢寧卻在身後冷靜地反問他:“成全他去死嗎?”
淚不知何時滑出眼眶,江逢寧接着喃喃道:“...我卻以為,死,不該是他的結局。”
“我們不該救一救他么...十伏忘?”
十伏忘緘默不言,低垂的眸中情緒翻湧。
接着江逢寧倏地笑了笑,平靜又釋然地道:“死的本該是我,我早該死了不是么?”
死在那個雨夜,死在朝啟十七年。是晏難救她,是晏難逆天而為,是晏難付出了她至今無法得知的代價才強留她至今!
然而她的死,不怪任何人。她不是局中人,生死無常,生而必死之,所以那本就是她自己的命。
不是誰安排,不是誰操控,所以她認。
江逢寧強制止住流不停的眼淚,吸了吸鼻子,堅持道:
“告訴我吧,我只是想知道那個傻子做了什麼。其餘什麼都不會變,你只需要把那本書給我,我有辦法結束一切,所有人都解脫,那才是最好的結局。”
良久,十伏忘背着江逢寧張了張唇,苦澀道:“那你當真不夠了解他。”
你會後悔的。
你會後悔的,江逢寧。
在江逢寧的百般懇求下,他拿出身上隨身攜帶的厚厚一冊的本子。
撕下了中間的厚厚一沓轉身遞給她,最後極其平靜又消沉地道:“我也不記得了,你自己看吧。”
說罷,見江逢寧接過,他道:“人籌輪迴,之後我會叫人送來。”
江逢寧捏着那些寫滿的紙,點頭。然後目送十伏忘走下了抱月台。
風雪之中,隨後她迫不及待地翻開手中的紙張。
薄黃的紙張將往事記得清晰,塵年的蕭寂與茫然伴着心臟悵然若失的墜空感撲面而來。
註定流失的總是令人無論如何都想要抓住。
透過密密麻麻都與晏難有關的字,江逢寧如同跟隨了十伏忘的記憶,去到曾經走了一遭。
——
朝啟十七年,南邊城的小院破敗不堪,是暴雨都洗刷不掉的楓紅與血色。
江逢寧看見了一身泥濘和血的晏難抱着她站在院中。
他們渾身濕透,雨水混着血水從他們身上濕透緊緊貼在一起的衣物滴落。
她看見晏難手指血腫模糊,髮絲半掩着的眼睛哭紅如泣血。
眼中頓時有淚落下來,江逢寧抬腳想過去,卻靠近不了眼前快要枯敗的少年分毫,他們被一股看不見的氣流隔開。
十伏忘幾乎是與巫師青衫同時到的。
他們都來了,但是都來晚了一步。
最後青衫用秘術借江逢寧僅存的一口氣讓她變成了半人半鬼的魂體。
江逢寧聽見青衫說,成了魂體,自此不得行於白日之下。
這句話讓她暫時脫離回憶,狠狠怔住。
逆命而為,魂體卻不可長存。但令魂體重生之法,連神通廣大的青衫也不知。
十伏忘這個時候是想幫他們的。
他想到了讓晏難與江逢寧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了自然能夠打破規則。
是以大膽一試,為他們拿來了一直藏在隱隱府的人籌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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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最後,不是他們打破規則,而是規則反過來懲罰他們。
晏難再次回來,時間不知道已經重來過多少遍,停在了朝啟十年。
異世界多一人命格,天道難容,所以晏難和江逢寧不得不分開,繼續做亂世人手中掙脫不得的棋子。
異世界命格交換,亦是天道難容,所以十伏忘嘗盡因果報應。
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得了善終。
當這個世界已經開始在不留餘地的抹除掉十伏忘的存在時,自然也要抹除江逢寧的。
幾番沉浮掙扎中,十伏忘猜,一個人被抹除大概是徹底的身死魂消,然而痛苦瘋魔的他告訴晏難的,卻是被規則遣回。
晏難惶恐不安,因為十伏忘故意為之的一番話,心中殘念發芽成了滿腔不息的痴望與執着。
而這根芽的養分,是晏難開始踏遍極西,日復一日地尋找魂體重生之法的偏執。
江逢寧跟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踏過曾經他們相依為命時所經的每一處。
當南蠻的日光在雪山之巔升起時,他在哭。
日照金山,美輪美奐,他卻一個人在孤寂冷寒的山頭坐到巨陽落幕。
江逢寧看見西蠻的荒漠在他的身後勾勒成道道溝壑,乾燥悶熱的風吹起他身上一片蒼白無力的黑衣。
走到疲累的他仍舊不肯停下來,江逢寧在身後踩着他深一步淺一步的腳印,心口抽痛直直令她彎下了腰身,泣不成聲。
傾灑的淚的落在了他走出來的腳印里,也如荒漠裏他們一起看過的清幽綠泉。
最後的晏難如願以償,他終於找到如何先規則一步找回江逢寧,以及令魂體重生的方法。
只要於世間再找一個同為魂體之人就好。
只要去到西蠻蟲谷中,拿到萬蠱冊和闕心環煉出一枚何物蠱就好。
兩件都是世間極難之事,偏偏晏難不肯放棄。
他已經瘋魔了。
比十伏忘更甚。
極西沒有魂體,好笑的是,晏難根本無法踏出極西一步。
所以他不得不與身後的鬼做了交易,求鬼讓他出極西,而他願意剝魂離體,放棄一副軀殼,心甘情願讓身後的鬼來奪舍。
身後的老鬼動心了,無比慈祥地應允了他。
只是當他真正越過從前無法橫跨半分的線,一個人踏出極西時,江逢寧在他身後,看見他雙腿脫力般跪地了下去,顫抖着雙肩痛哭出聲。
彷彿壓抑了沒有她在身邊的無數個日夜在這時驟然四分五裂。
江逢寧也跪倒在他身後不遠處,同悲痛的他一起哭着,大聲地喊他。
放棄吧...放棄吧...晏難……
可是她呼喚他的聲音被時間消了聲,她只能看着,看着他一步步,不肯回頭。
從南下離開極西,拿着青衫給的符,晏難尋到了無界山。
在無界山上,他見到了一個同江逢寧長得很像的人。
相像到差點令那時的他神智錯亂,以為是江逢寧回來了。
但僅僅是一瞬間,江斤斤是獨一無二的,他不會認錯的。
他來是要殺人。只要按照青衫所說,布下陰氣極重的陰陣,以頭絲為引,就能讓江逢寧平安回來,不被抹除。
至於眼前同為魂體的少女在陰陣之下還能不能活,與他無關。
但他沒想到的是,山頂的生死界已散,眼前的這個人就要死了。
她對他說:“你是第一個上來無界山的人,你幫我一個忙,這把劍就當謝禮贈與你。”
晏難聞聲目光看向了她手中的長劍,流光溢彩,劍刃鋒利流暢,正是南蠻雪山之巔的百年玄冰所造。
當初他想取來為江逢寧造劍的,卻比他人晚了一步。
直到最後,他也沒能在極西尋到合適的材料,造一把世間最好的劍送給她。
此時他看着這把劍,卻另有所思,他問:“這是你的本命劍?”
少女點頭,怕他不答應,繼續道:“你放心,送於你,內力我自會清滌乾淨的,不會反噬。”
晏難卻道:“不,我要你將一絲內力鎖在劍身中。”
少女聞言眼中詫異,秀麗的眉揚起,沒有多說什麼,見他算是答應她了,就照他的意思來辦。
最後少女讓他替自己,將父親母親以及師尊的靈位送回大尋宣陽王府。
因為她自己去不了了。
晏難將江逢寧的一縷頭髮纏在劍柄上,又用一根髮帶在上面一層一層纏緊。
這縷頭髮是他偷的,江逢寧不知道。
走之前晏難突然問了素不相識的少女一句:“你知道你就要死了,會害怕嗎?”
少女笑起來回他:“不會。”
年紀輕輕的少女臉上當真不見半分對死亡的畏懼與膽怯,她笑盈盈地說:
“母親為了生下我離世,她很愛我;我的師父願意付出生命來救我,師父也很愛我;雖然我沒見過我父親,但我知道父親也愛我。”
“我所愛之人皆愛我,他們也都是因為愛我,才先一步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死去,是會與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重逢的。”
“與愛我之人團聚,所以我一點都不害怕。”
晏難下山去時,腦海中依舊是少女說的話。
但他想的卻是,他的阿寧除了他,世間再沒有愛她之人了。
她若死了,便是孤零零一個人身在黃泉碧落,奈何忘川。
她一定是會害怕的。
……
晏難從無界山,越過大尋和開雲的千萬萬里路程,越過風雨與春秋,來到了宣陽邊境。
他尋了一座山頭,在他見到無界山時,便知道江逢寧一定會很喜歡那樣的地方。
所以照着記憶中的印象,在山頂搭了木屋,種了花草,在屋中布好陣法,留下長劍與靈牌,而他返回極西。
走之前,他在石碑之上刻了字:於見山。
時間已經過去三年有餘了。
他原本想先拿到闕心環再回來的,但朝啟十四年,他一去便身陷西蠻蟲谷,再從蟲谷爬出來時,已經記憶全失。
只依稀記得大尋的宣陽,卻不記得那座山頭。也記不得自己一直都在等一個人回來。
時而記憶錯亂,也只知道他要煉何物蠱,卻不記不得煉何物蠱要救的人是誰。
甚至,再次見到江逢寧時,他不認得她。
於見山後來在江逢寧回來時,花開滿山頭成了海。
曾經種花之人的深徹情意卻墜落了枝頭,殘破地化作了宣陽街頭潮擁的人群中,江逢寧喚晏難名字時,晏難望向她陌生的眼神。
字眼單薄,卻字字如錐,每一行每每一頁都令她心痛如刀割。
這些紙張彷彿重若千斤,江逢寧雙手止不住地顫抖,眼前模糊一片,最後僵硬地跪倒在抱月台上,單薄的肩背筆直地跪在大雪紛飛中。
以身養器,何物蠱換她新生;以身相替,連枝蠱把一切傷痛都轉移……
什麼懼光之症…...騙子!
什麼仇恨與不甘......騙子!
什麼如她所願所見…...騙子!
內心的聲嘶力竭到最後,江逢寧只在想,他曾經那樣害怕蟲子的人,西蠻蟲谷的毒蟲那樣多,咬人那般疼,他怎麼能去蟲谷呢……
她在異世兩年,他卻在這裏窮盡一切救她,奔走於苦楚與折磨間整整四年。
原來在自己滿世界尋他時,他真的在另一個地方替她做鬼。
做的是一個笨鬼、蠢鬼!
江逢寧淚眼在冷風中逐漸乾澀,睫毛上覆了零星的雪,她動了動了僵硬的腿,試圖站起來,卻在站起來后再次抑止不住哭出聲來。
極輕地抽泣聲融進呼嘯的風中,胸口的衣襟被僵白的手指攥緊,發抖着捏皺。
那些如刀刺向她心臟的紙張一齊碎在了漫天袖手旁觀的風雪裏。
冷漠地、無情地將苦痛與凝成冰粒的淚輕飄飄地卷向了高台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