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當局者迷
皇后之父,太子之舅,今日典禮之上,朱家人全部出席,畢竟,這也是朱家的榮耀。
朱家眾人,也是身着盛服,不過卻沒有朱為安,他再得皇后寵愛,輩分品級都不夠,不能進到大殿之中。朱老太爺看着柳勁松,公平的說,柳勁松即便和眾位駙馬在一起,年紀又是其中最輕的一個,但相貌舉動都不輸給他們。甚至還有一二分出眾的。
如果,柳勁松肯向朱家低頭,朱老太爺此時會十分歡喜。甚至柳勁松不過是個陌生人,朱老太爺也會笑着和他寒暄。可偏偏都不是,柳勁松出現在這裏,如在朱家人臉上重重打了幾個巴掌一樣。
告訴在場的所有人,當初朱家人做錯了。朱老太爺垂下眼,到了現在,即便沒有明說,柳勁松已經不能再前進了,他前進一步,朱家就要後退一步。
縱然朱家攜后族之威,可柳勁松也是當朝駙馬,況且,永樂公主一向和秦國公主交好。朱老太爺想長長地吐出心口的鬱積,終究沒吐出來。拱手向吳王行禮:“吳王覓得佳婿,臣尚未恭喜過吳王!”
吳王在玉琳面前話都不多,更何況是當了眾人之面,朱老太爺的話不過讓吳王微微抬了抬手:“老國公客氣了,恕我身子不好,不能起身還禮!”
這番應答下來,總算眾人的眼都離開柳勁松和朱家人的身上,各自又像先前一樣談笑起來,也有和朱家人彼此行禮的。
這也讓殿內服侍的人長舒了一口氣,若真出了點什麼事,這裏的人不是宗室就是勛貴,還不好直斥。
朱二老爺也和人彼此行禮過,坐在那裏看着自己的兒子,他的相貌真是集合了父母的優點,那種翩翩風度更勝過自己。原本,有這麼一個兒子,該驕傲的,可現在,卻是一種,朱二老爺自己也理不清心裏的想法。
朱二老爺苦笑一聲,如果當初多堅持一下,甚至只是逐走妻子,也許一切都不一樣。這世間,又怎會有後悔葯可用吃呢?
玉琳和眾人說了會兒話,覺得腰有些不舒服,動了一動,已有伶俐的宮女遞上一個軟墊:“公主還請把這軟墊墊在腰后!”玉琳任由宮女把軟墊墊在腰后,覺得舒服了些,靠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皇后。
皇后神情依舊端莊自如,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會在她眼角看見一絲絲不滿。皇后這樣日日算計,可她若知道,若不這樣算計,對她更好,她會怎麼想?玉琳的思緒又飄的很遠,接着不由在心裏搖頭,不會的,皇后已經習慣了算計,就算真告訴她,不算計更好,她也只會覺得,別人說的話是錯的。
宮女傳報朱家內眷已到,皇后之母已過世,今日的典禮,是朱家兩位太太前來。皇后命傳,朱大太太和魏氏兩人也是按品大妝,甚至掩蓋住了魏氏面上的那些刻薄。
兩妯娌齊齊給皇後行禮過,皇后命人賜座。魏氏坐在朱大太太下手,聽着朱大太太和皇后敘話,偶爾魏氏插上一兩句嘴,魏氏心裏不由一陣得意,娘親舅大,縱然是天家,也是記得這話的。
魏氏的眼往那些宮妃們身上掃去,接着轉到公主們身上,當看到玉琳的時候,魏氏的眼不由眯了眯,就算是公主,也不過配了一個出婦之子,得意什麼?
魏氏的念頭還沒轉完,就看見玉琳抬頭看着自己,雖然玉琳神色平靜,魏氏還是感到一陣心虛,低頭喝茶,並不敢和玉琳對視。
這樣的人,配一個無情的男子,倒也恰好,皇后她愛做媒,也不曉得做了多少樁這樣的天作之合。玉琳帶有些惡意的想,能感到肚子裏的孩子踢了自己一腳。你也很高興嗎?雖說你的祖父不值一提,可是你的祖母是個值得欽佩的人。遇到不公能不怨天尤人的人,玉琳這一生,遇到的並不多。
秦國公主到的比眾人都晚,但沒人敢就這個問題說她無禮。給皇後行禮之後,秦國公主就逕自坐到玉琳身邊,並沒和眾人寒暄。
這讓皇后忍不住眯了下眼,看向玉琳和秦國公主的眼,那種不善更加明顯。這絲不善讓雲夢長公主發現了,雲夢長公主心裏歡喜,立即開口道:“玉琳都已有了孩子,玉容你什麼時候才能挑個駙馬?”
這位三姑姑,看來是半點沒收到教訓,依舊這樣莽撞。秦國公主連半分面子都不肯給她:“三姑姑還是挂念着你肚子的孩子吧,免得覺得對三姑父不好交代!”
雲夢長公主的臉一下白了,裘如婉感到手心裏妹妹的手有些發涼,忙開口道:“玉容表姐,前兒我妹妹還說,你送來的蜜汁蓮藕很好吃!”
“喜歡就好!”秦國公主對裘如婉露出一個笑就道:“女兒家,特別是天家的女兒,是要得到疼寵的。那種只把兒子當人,把女兒隨便糟蹋的,不過是鄉野村夫之流!”
這是實實在在在罵裘駙馬,雲夢長公主覺得又有些喘不上氣來,卻也無可奈何。畢竟罵也罵不過秦國公主,而要說打,三個雲夢長公主綁一塊,也就是讓秦國公主手臂推她們一下罷了。
裘如婉感到妹妹的手又開始暖和起來,這才對秦國公主露出笑,秦國公主伸手摸摸裘如婉的頭,自己和玉琳,是娘不要的孩子。可是裘如婉,就算是在母親身邊,卻也被當做不存在,這比娘不要自己,好像還要更難過一些。
內侍前來傳報,吉時已到,請皇后出去,到前面大殿之上,受群臣以及內外命婦的恭賀。眾人簇擁着皇後起身,玉琳和秦國公主走在一起,秦國公主已經輕聲道:“等會兒到了殿上,你啊,站不住的時候,就靠在我身上好了!”
“這好像於禮不合吧?”玉琳的話讓秦國公主笑了:“隨它去,這以後,於禮不合的事,只怕會越來越多!”秦國公主的話讓玉琳想到吳王所說,見她神色變化,秦國公主捏一下玉琳的手:“你怕什麼,好好養你的孩子好了。”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這是吳夫人曾對玉琳說過的話,玉琳摸一下肚子,就讓這些高個子操心去吧,自己只需要好好養孩子就好。
眾人出到外面,按班排時,魏氏往命婦人群中一一瞧去,沒有瞧見柳鳳英,心裏更加得意,什麼柳夫人,不過是眾人看在玉琳面子上,才隨便叫叫,這種正經場合,她就來不了。出婦就是出婦,朝廷也沒有給一個出婦誥命的道理。
太子的婚儀複雜,玉琳雖只需要按班隨眾行禮道賀,可等到這些七七八八的儀式結束,玉琳還是覺得雙腿沉重,腰上越來越不舒服。她不舒服,雲夢長公主也差不多,不過雲夢長公主還強撐着,見玉琳靠在秦國公主身上歇息就道:“都說,兒子疼娘。我啊,一定會給你們添一個表弟!”
“三姑姑你忘了你是公主了嗎?為何只把自己當尋常婦人,只想着為三姑父生個兒子,全忘了你還有表妹們要疼愛!”玉琳懷孕之後,感覺到自己的孩子在腹內和自己共同呼吸,不管它是男是女,生下來后都會一般疼愛。原先只覺得雲夢長公主自甘下|賤,現在見她連自己的孩子都不疼愛,不,這樣說是不對的,雲夢長公主疼愛的,是兒子而不是女兒。玉琳忍不住開口,語氣自然不會很好。
雲夢長公主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接着就對玉琳有些憤怒的道:“我怎麼不疼愛你們表妹了?給她們吃給她們穿,她們身邊還那麼多人服侍,光婉兒一個,就有四個嬤嬤,這不叫疼愛,哪種才叫?你要曉得,鄉下女兒家,四五歲就曉得幫大人做事!”
“三姑姑也說了,那是鄉下女兒家,婉表妹她們是天家外甥,太子的表妹,身份尊貴,哪能和鄉下的女兒家比?三姑姑,你若執意如此,我只有奏請父皇,讓他褫奪你的封號,送你和三姑父一起還鄉!”
褫奪封號於皇女來說,是十分嚴重的懲罰,沒有封號,沒有俸祿,連嫁妝都要收回去的話,那就是……雲夢長公主的臉色煞白,接着就道:“胡說,陛下絕不會做這樣不俤的事!”
“三姑姑你胡鬧的還不夠嗎?你今日所依仗的一切,都是因你是皇家千金,真以為那是因為三姑姑你這個人嗎?三姑姑你自己都知道,你生的不夠好,不夠聰明,性情與其說是溫柔善良,不如說是懦弱順從。三姑姑,若你沒了封號,你當這京城裏和你來往的那些人會依舊奉承你?會以為三姑父會對你言聽計從?”
“我……”雲夢長公主想反對,可不曉得該怎樣反對,秦國公主已經又道:“三姑姑你若依舊執迷不悟,別以為我說得出做不到。本朝雖無褫奪公主封號的先例,翻開史書尋尋,卻能輕易尋到!”
如果沒有了封號,雲夢長公主彷彿又聽到自己生母的喃喃念叨,在這宮中,還有什麼比名分更重要呢?沒了名分,不過依舊是個宮女,就算皇帝寵你,也不過就寵過了就算。
有了名分,即便是最低等的御女,也和宮女不一樣了,有份例有人服侍,陛下駕崩,也能得到奉養。我不願出宮,雖然宮外比宮內自由,可是連飽暖都不能保證,自由又有什麼用呢?
沒有了封號,就沒有了一切,秦國公主看都不看雲夢長公主那煞白的臉,拉了玉琳逕自離去。玉琳走出數步才道:“若不是姐姐在身邊,也許我不會和三姑姑說這樣的話!”
“我覺得,不是因為我在身邊吧,是因為你肚子裏的孩子!”秦國公主的話讓玉琳笑了,低頭輕撫肚子:“是啊,懷着孩子,我覺得我和原先不一樣了。原先我也聽說過,有些宮妃,疼愛孩子,並不是因為孩子是她生的,而是因為孩子能讓她升上去。那時我總認為,這也是人之常情。可現在我懷着孩子,就覺得,這樣的想法不對。”
“你是不是也在想你娘?”秦國公主的話讓玉琳沉默了,接着玉琳就道:“是啊,我在想我娘,她給我留下的書信,甚至,我和她見面時候,我都能感到,她是疼愛我的。”
唯其如此,玉琳才會更加糊塗,不知該怎麼面對自己的母親,若她全不疼愛自己,那也能冷眼相對。可不管是書信也好,是那幾件小衣衫也好,一字一句、一針一線,都透出母親對孩子濃濃的思念,那種不舍。
玉琳覺得自己的眼又模糊了,秦國公主握住玉琳的手:“你既想問,為何不當面問個清楚,或者,寫信也好!”貴州雖遠,卻非遠在天邊,朝廷自有下發公文的通道,公主要往貴州送一封信,簡直輕而易舉。
“我知道,可我害怕!姐姐,我是公主,接近我的人會得到無上富貴!”玉琳的話讓秦國公主微微嘆氣就道:“十七年前,她能舍王府富貴,十七年後,她又怎會戀上這樣的富貴。玉琳,你是當局者迷!”
當局者迷,也許吧。玉琳直到回到王府,卸妝坐在房裏,都在想秦國公主說的話。
柳勁松上前抱住她的肩膀:“今日忙了一日,你還不累?我覺得膝蓋都要跪腫了,明日還有事呢,早點睡吧。”民間成婚,尚要忙上數日,更何況是當朝太子,太子妃雖娶進東宮,卻還沒有告廟等等。
告廟也要群臣雲集,玉琳做為公主,自然也要參加。聽到丈夫的話,玉琳只嗯了一聲,卻依舊坐在那不動。柳勁松有些奇怪,把她摟的更緊一些:“你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玉琳下意識地想要掩飾,接着就道:“今日姐姐和我說,當局者迷,原先我不以為然,可現在,我似乎明白了!”
當局者迷?那玉琳迷惑的是什麼事呢?柳勁松看着妻子,想從妻子臉上尋找到答案,玉琳已經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在想,我要什麼時候,才能那個迷里走出來?”
這是自言自語了,柳勁松握緊妻子的手:“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着你,一起面對那個迷。現在,你該做的,是好好的睡覺!”玉琳順從的躺下,眉間依舊有輕愁,柳勁松伸手把妻子眉間的輕愁抹去。玉琳唇邊露出感激笑容,柳勁松忍不住又親上去,還是淺嘗即止,不敢深入進去。
放開玉琳的時候,柳勁松才躺在妻子身邊,妻子的寧靜平和,是自己該給她的,是該從內心發出來的,而不該是她苦苦壓抑而得。
次日進宮,並沒見到雲夢長公主,聽皇后說,雲夢長公主昨日勞累之後,回府就有些胎動不安,連夜讓太醫前去她府里診治了。這話讓新任太子妃胡氏有些許不安,誰家新媳婦聽的自己進門的第二天,就讓有孕的姑姑因為自己的婚禮勞累險些流產,心裏會覺得不當一回事的?
即便胡氏是太子妃,也忙起身對皇后道:“全是兒臣的錯,才讓……”
新娶了兒媳,皇後面上雖然疲累,但對兒媳還是和藹的:“你坐下吧,這事不關你的事,畢竟是君臣之別。好在昨兒才是最累的一日,等告了廟,剩下的那些儀式,也有可以省的了。”
太子妃又恭敬應是,皇后說了幾句家常,見人都來的差不多了,也就上殿升座,接受兒子兒媳的大禮參拜,參拜完畢,又讓兒子兒媳見過了該見過的妃嬪公主等。
這些都完了,才是太子夫婦迴轉東宮,接受眾人參拜。
既然雲夢長公主昨日胎動不安,太子妃也就免了玉琳的大禮參拜。玉琳也就給太子妃道個萬福,坐在那等眾人參拜完后,還要前往太廟告廟。
太子的婚儀又持續了好幾日,既然有孕在身,後面幾日,玉琳也沒有進宮。
整個王府只剩的玉琳一人,想起那日秦國公主和自己說的話,玉琳很想提筆給楊墨蘭寫一封信,沒寫信前,心裏是千言萬語,提筆之時,卻覺得那些千言萬語說出去,她也未必能聽得到,娘這個詞,對自己老說,還是有些太過遙遠。
又把一張信紙團了扔掉,玉琳唇邊有些苦笑,侍女已經上前把那些信紙撿起,對玉琳道:“公主若懶得寫,不如您念,奴婢來寫!”
“我不知道該寫些什麼。”玉琳連眼都懶得抬,侍女已經笑了:“公主若是想寫信給秦國公主,奴婢倒曉得該寫什麼。若是想寫給吳夫人,奴婢也曉得該寫什麼。”
吳夫人?玉琳的眉微微一皺,接着就笑了,也許,自己可以寫信問問吳夫人,想着玉琳就提起筆,這次不用再等墨汁滴在信紙上,玉琳很快寫好了信,封好讓人送到吳府。
吳夫人雖是命婦,這幾日已經無需再像宗室近親一樣入宮,想來,很快就能收到回信了。
王府內雖有專門的針線上人,玉琳的貼身衣物,也常讓侍女們做,玉琳身邊頗有幾個針線出色的人,此時玉琳既然放下一樁心事,也就瞧着侍女們做衣衫,不曉得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這些衣衫,都做了男女兩樣,免得到時手忙腳亂。奶娘嬤嬤都在挑選,這些年雲夢長公主生育頻繁,內府倒時刻有奶娘人選,倒不用急急忙忙。
侍女們為了討玉琳的好,也在那故意嘰嘰喳喳,逗玉琳開心,送信的人很快迴轉,卻沒有帶回來信,而是只有一句話,吳夫人說,公主若想知道究竟,只需往那個匣子裏面仔細瞧瞧就好。
匣子?吳夫人送來的匣子共有兩個,玉琳讓人把這兩個匣子都拿出來,遣散了眾人,在匣子處摸了許久,這才打開匣子,先打開的,是放着首飾的那個匣子。
玉琳拿出信紙,上面的字句已經讀了數遍,已經能倒背如流,此時玉琳又再次細細讀去,手指在一行字上停住,吾兒,為女子者,當習針線,我不擅針線,不能為你做衣,甚憾。
她擅長針線,可是另一個匣子裏的小衣衫,針腳卻極其細密。玉琳把另一個匣子打開,取出那幾件小衣衫。當日和柳勁鬆起衝突之後,這幾件小衣衫就被收起,這是玉琳第二次看這衣衫。
針腳是很細密,可是對着陽光仔細地看,還是能瞧出拆過的痕迹,這是嫌棄原先做的不好,於是拆了重新做。玉琳覺得眼睛又酸澀了,用手摸去,雖然針腳被拆過,可是卻摸不到一個線頭,碰不到一個疙瘩。
不擅針線的楊墨蘭,是用了怎樣的心血,才做了這麼幾件衣衫出來?玉琳眼裏的淚珠掉落,落在那幾件衣衫上。你對我,是真的疼愛嗎?玉琳把眼裏的淚抹掉,手一遍遍在那些針腳上摩挲,無聲地問着從沒問出口的話。
肚子裏的孩子似乎感到母親的傷心,用腳一遍遍踢着玉琳的肚子,玉琳撫上肚皮,低頭輕聲問:“你也想知道,你的外祖母,疼不疼你嗎?”
孩子立即安靜下來,那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玉琳卻不敢去觸摸,母親是疼愛自己的,如珠似寶的疼愛。
她曾那樣疼愛自己,玉琳又想起記憶中,娘那溫柔的呼喚,娘的乖乖小肉團,要早日長大。可是娘,你既這樣疼我,為什麼就讓我做一塊手背上的肉?
“玉琳,別哭了,有我在呢!”柳勁松的聲音很溫柔地在玉琳耳邊響起,接着玉琳就感到身後多了一個堅實的懷抱。
“你可知道娘疼愛孩子是什麼樣的嗎?”玉琳並沒抬頭,手放在那幾件衣衫上,細細地撫摸着,撫摸着那些針腳,想要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