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在世界中心呼喚愛(10)
做自己的事就好。
但凡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科學推動人類進步的腳印,絕對不會是拿人命來填,不是我們選擇了殺戮,而是殺戮選擇了我們。
在培育中心,陳清野第一次發現死是件義無反顧的莊重之事。
他看着他們從小嬰兒被快速催生成熟為孩童,從單純開朗變成抑鬱膽小,狀若瘋癲,從幼兒園到精神病院,幾乎無縫切換。
譬如清晨時分,霧氣籠罩着精心培育的玫瑰花圃,孩子蜷縮在花樹下,她迷濛着雙眼,眼睛上覆蓋著動物一樣的稚嫩藍膜,一隻被機器模擬出來的,渾身絨毛的3D小鳥,雙翼振動,輕巧地落在指尖。
她彎身坐起來,用嫩生的指尖撥弄着它鬆軟的羽毛,小心地觸碰它小巧的額頭。
它是這裏所有的孩子熟悉的朋友。
早上好呀,小鳥,你開心?
不開心?開心?
為什麼不開心?
為什麼開心。
為什麼不開心……
為什麼……
開心……
……
小鳥沒有配置語音系統,只會嘰嘰喳喳地叫着,女孩耐心地問了半天,也沒能得到它的答覆,只有徒勞的啾啾聲。
她鬆開手,忽然緊緊勒住小鳥細弱的脖子,小鳥頓時發出尖叫,淡黃色的喙顫抖,裏面不斷淌出鮮血。
我問!你難道沒有聽見嗎?
開心?!不開心?!
為什麼開心!
為什麼不開心?!!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女孩忽然激動起來。
她發狂般地抓着自己的頭髮,頭髮一瞬間飛速長長,像河水,鋪得滿地都是;小鳥的屍體落在地上,女孩跪下來,捧着這具身體,發了會呆,又哭了起來。
“救命!救命!我的朋友!”
她輕輕拍打着小鳥的腦袋:
快醒醒呀,對不起,我不該生氣的,對不起,我只是想你一起玩而已,不要閉着眼睛不理我嗚嗚嗚……
大門洞開,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員一臉嚴肅地沖了進來,為首的男人穿着軍裝,拿着一把奇怪的東西朝她指了一下。
誒?
怎麼了?
腦袋,涼涼的。
她晃了晃身子。
力氣好像都不見了。
有點困。
“變異了。”
男人冷漠地看了她。
“真是麻煩。”
女孩倒在了地上。
她無力睜開的眼睛,眼皮慢慢合上了,和小鳥緊閉的眼睛相對。
那時陳清野看了一眼:
它們靠的那麼近。
像兩個相擁而眠的孩子。
沒有記憶模塊和認知模塊裝填,女孩認知中的一切都是憑藉自己的理解。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不知道閉上眼睛除了睡着之外還有死亡這個意思,不知道鳥沒辦法和人一樣說話,她只是以為小鳥在和她賭氣不說話,儘管身體能長到二十多歲,她的內心住着三四歲的孩子。
在實驗體孩子們的全部記憶里,所有人一起住在一個有着無數白色格子的白色房子上,白色房子外面是藍色的天空和紅色的花,孩子們之間是家人和朋友,研究員們是白色的大朋友和家長。
“一個小孩,一雙手,十個小孩,手拉手,一二三四,大步走,風裏走,雨里走,好朋友,不分手……”
“他是誰?”
“是你這位……我們的大朋友!”
不同的語言響起來,高音唱到:
“Спят,спятежата,спятмышата”
“快睡啊,快睡吧,刺蝟玩偶~”
“Медвежата,медвежатаире6ята”
“小熊玩偶和人們~”
“Все,всеуснулидорассвета”
“所有的一切都在黎明前入睡~”
他們信任彼此,毫不懷疑地看着格子外面成年人們,即便被弄疼了,也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只覺得疼,疼得哭出聲。
他額頭上的血流到眼睛裏,陳清野依稀看見無數張沒有牙齒的嘴巴一開一閉,在問他為什麼,憑什麼,質問他:
憑什麼傷害我?
為什麼傷害我?
憑什麼孤立我?
為什麼孤立我?
憑什麼拋棄我?
為什麼拋棄我?
憑什麼殺了我?
為什麼殺了我?
你們是誰?
我們又是誰?
你們不是人類嗎?
我們不是人類嗎?
人類憑什麼傷害人類?
人類為什麼傷害人類?
人類憑什麼孤立人類?
人類為什麼孤立人類?
人類憑什麼拋棄人類?
人類為什麼拋棄人類?
人類憑什麼殺了人類?
人類為什麼殺了人類?
啊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啊……
真是過分啊,真是過分啊……
我什麼都沒見過……
沒見過……
我們見過玫瑰花!
玫瑰花是紅色的!
笨蛋!
外面的玫瑰花是假的!
是他們造出來專門給我們看的!
騙子!
大騙子!一群大騙子!
騙子要我們死,怎麼辦,怎麼辦?
他們要我們死!
不可能!
我不想死!
讓他們死!
對對對,讓他們死,我要到外面去!
我不要留在這裏!
我們不要留在這裏!
我要出去!
我們要出去!
它們變得開心了,但是開心裏,是不瘋魔不成活;它們找不到自己身上犯了什麼錯,當然本來也不是他們的錯導致有了這個下場;它們不再溫順了,它們要和正常人一樣吃東西,交朋友,吃掉朋友,不願意和他們做朋友的人就吃掉。
人的情緒一上來,自己都很難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更何況他們是它們,現在的思維怕是什麼都感覺不到,只會跟着大部隊隨波逐流,生不出一點違抗的心思,雖然麻木,但是不得不說,活比以前輕鬆。
它們,還是他們,竟然有點捨不得玫瑰花……陳清野心思複雜。
為了走出這裏,他沒有去管額頭上的傷口,一次又一次直直地走着,一次又一次撞上牆壁然後頭破血流,一次又一次穿過牆壁,又一次地看到和之前毫無區別的景象。
血液已經淌得全身都是,陳清野依稀發現那種熟悉的重力正在慢慢恢復到他身體裏,書架,天花板,地板,窗戶,夕陽的質感越來越虛假,像是真人行走在拙劣的油畫裏,完全不一樣的維度。
外面過去了多久,為什麼他們會忘記楚斬雨這個人,他們也會忘記我嗎,如果真的被忘記了,我該做什麼?
陳清野身邊沒有一個人,他只記得楚斬雨的囑託,在孤獨一人的時候想要躲開刻意的干擾,就得逼着他自己去想別的事情。
他看見風灌進白大褂的長袖,像顆泡芙一樣鼓脹起來,手腕上的皮膚忽然開始出現瓷器一般的裂痕,像瓦片一樣層層脫落。
這是幻覺,陳清野知道的。
因為經過解離塔無害化處理的實驗體,基本上都經歷過這種感覺,看起來,他們是想要我也親自感受一下。
但是。
並不是我選擇了殺戮,而是殺戮選擇了我,並不是你們選擇了死亡,而是在你們誕生的那一刻,就已經在死神的掌心。
我不能說不同情你們的遭遇,那是假話,但是我也只能同情,而且為了自己好過,我還必須收起這份同情心;用冷漠的假面看着你們,我波瀾不驚的的眼睛,反映的,其實並不是我的內心。
血和眼淚模糊了一切,好像層層晶瑩剔透的羽毛,厚重地覆蓋在眼前,陳清野心想:哪裏來的眼淚呢?難道說是我哭了嗎?怎麼可能呢?
他也不敢去摸着試試,他不敢有任何反應,怕走不出這裏。
“你不孤獨嗎?”
“你想交真心的朋友嗎。”
永遠不背叛,永遠不拋棄彼此。
陳清野忽然知道為什麼“人之巔”裏面都是以朋友相稱,為什麼他們渴望交朋友,哪怕只是以個朋友的名號接受存在。
培育中心有着全火星基地最高的建築:那座能源分解塔,如果從這座塔上看下面,就好像屹立在珠穆朗瑪峰眺望成都平原。
從方位來看,科研部也位於火星基地的核心建設區,這裏有着最豐沛的物資補給和能源供給,這裏是最具智慧和真理的進步之所,無數人嚮往的科學聖地。
埋藏着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的野獸。
“原來你們是因為害怕孤獨,才聯繫在一起的,在這個世界中心,彼此取暖,嘗試呼喚傳說中的愛和關懷嗎?”他心裏想到。
但是很可惜,我並不是缺乏朋友的人;陳清野看着前方,那裏是它們為他設置的斯通和安桂賢,很真實,但終歸是假的。
你們想出去,我也要出去。
對不起,我也不想留在這裏。
因為外面真正的朋友在等着我。
這時,陳清野注意到,圖書館的窗外變成了夕陽,照常傾斜下去,天邊一片血紅,剛剛明明還是晴朗的藍天。
一成不變的景象,終於發生了變化。
“人之巔”將要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