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尾聲:喪鐘為誰而鳴

第一卷尾聲:喪鐘為誰而鳴

今天又有一場葬禮。

天幕非常應景地變成了陰沉沉的烏雲景象,像一張沉思的臉,要是艷陽高照,倒顯得與地上的悲傷不合氣氛了。

楚斬雨穿着齊整的軍禮服,面對着鏡子打理身上的毛絮,身後的桌子上擺着的,是買來的兩個白色花束,一個是他的,一個是維薩·楊托他買的。

維薩現在約等屬於黑戶,再加上他那張臉,楚斬雨也覺得他最好不要在公眾面前晃來晃去,而維薩也想表達對楊中將的緬懷之情,故出此計。

楊樹沛與莎朵的葬禮不同,雖然也是各界知名的人士基本都來了,但是少了很多吃酒湊熱鬧的面孔,所有人都是小聲地說話,襯得中將夫人的極力壓抑的啜泣,像一陣悲傷的風沙沙地吹過。

將軍夫人,楚斬雨之前也見過,是個很和藹的中年阿姨,留着一頭短短的幹練頭髮,說話嗓門和她丈夫一樣高亢。

雖然不是第一次見面,但是楚斬雨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朱珠;一身黑衣的朱珠被家人扶着,趴在棺木上哭得泣不成聲,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無數送來的白花前,好像花也跟着她一起哭了。

楊樹沛生前也簽署了遺體的捐贈協議,所以放在這裏的棺木里沒有他的屍體,朱珠夫人把他生前最愛穿的衣服,鞋子,皮帶,還有愛抽的煙和誇過的酒放在了裏面,以及一個荷包,裏面裝着她和女兒的一縷頭髮。

楚斬雨還是第一次知道楊樹沛有個女兒,因為在他的印象里,楊樹沛從來沒有回過家,也沒有談論過女兒相關的任何事情,更不用說什麼接送孩子放學了;比起回家裏去,楊樹沛感覺更喜歡在統戰部里轉。

“女兒?我怎麼完全沒聽他說過。”

“我們姑娘叫楊朱桐,十九歲的時候當醫療兵,在地球上救災去世了。”朱珠揩了揩眼淚,苦笑道:老天爺把我爸媽帶走了,把我女兒帶走了,現在連他也要帶走……憑什麼啊,我的人生已經夠苦了,為什麼還要讓我有這樣的命運?”

楚斬雨心裏抽痛着,他深深地朝着棺木和一邊的女人鞠躬。

“以後如果有什麼需要的話,可以找我,我能幫上忙的,一定會幫。”楚斬雨對朱珠說,一邊把手裏的白花遞給她,“楊中將對我的幫助匪淺,我發自內心底感謝他為我,為我們所做的一切。”

“我先生他,死前有和我說什麼話嗎?”朱珠抓着他的衣袖說。

楊樹沛其實什麼也沒說,也許他想和自己的妻子說什麼,但是身體已經不允許他了;他用盡最後的生命去和楚斬雨說話,只為了得到他畢生追求的那個答案,而楚斬雨的表情已經告訴了他。

“你……為什麼會來到……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來到這裏。

從出生到現在,我已經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我分不清,真的分不清,也不想再去分清楚了。走到現在,新生或者毀滅,選擇其一,其餘的道路便不復存在。

但是楚斬雨看着朱珠通紅的,彷彿盛滿水的眼睛,還是說了謊:“他沒說什麼,只是讓我告訴您:照顧好自己,保護身體。”

朱珠一邊點頭,剛剛乾涸的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掉,一邊握着他的手道謝:“好的……沒想到您和我先生走的那麼近,他存的特別關心聯繫人里,也有你的名字。”

特別關心聯繫人,就好比楚斬雨先前和薇兒的關係,監護與被監護的關係;無論楚斬雨做出什麼樣的事,第一責任人永遠是楊樹沛。楚斬雨已經料到,但親耳聽到,內心還是起了一陣洶湧的波浪。

“是我受了他的照顧。”楚斬雨微笑道:“我向您,向所有人發誓,一定會斬下安東尼·布蘭度的人頭,讓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慘痛的代價。”

統戰部所有人基本都來了,王胥在一邊紅着眼睛,嘉芙蓮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着食物,想要通過這種方式轉移注意力,麻井直樹沉默地坐在桌前,奧蘿拉不斷地用手揩眼淚,面前已經堆了一用過擦眼淚的紙。

墨白正在棺材前,招呼楚斬雨過來。

“你在做什麼?”

“朱夫人說她把她和孩子的頭髮裝進去一個荷包里了,我向她借了一個一樣的荷包,想把我們所有幹員的頭髮也裝進去。”墨白的眼睛乾巴巴的,“讓他的親人和朋友們,一起陪着他上路吧。”

她的手裏也有一個小荷包,另一隻手裏拿着一把剪刀。

“少將,借您一縷頭髮。”

墨白踮起腳,將楚斬雨脖頸后的幾根頭髮剪下來,眼疾手快地抓在手裏,裝進荷包封好,然後把這個素凈的荷包放進了棺材。

不遠處的鐘聲悠然響起,所有坐着的人也和站着的人一樣全體起立,集體默哀。

楚斬雨哀傷地看着眼前,他儘力節制自己的情緒,這不是他第一次參加葬禮,也絕對不是最後一次;他的心裏裝着足有幾十億人的墳場,任何人的死亡都是他的損失。

“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所以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而鳴,應該在每個人心中持久地回蕩。

其實每個年代都有各自的性格特點,在生死關頭,人性的每一個孔洞都被無比地放大,他看到人們為慾望而活,因慾望而死,在慾望中忍受折磨,在受盡折磨煎熬后死去;人類實在過於弱小。

戰爭年代,人命更是不值錢,人們竭盡全力逆流而上,卻不斷地被推回原地,終而復始,就和老師的母親說的一樣,再過去幾百年,孩子到老人都會重複做一樣的事情。

但是即便是一樣的事情,也有人能把它做出不一樣的光彩。

就好比在毀滅一切的恐怖年代,有的人弓着身子等待着風雪的過去,有的人弓着身子是為了保護他人不淪落於雪崩中,他們如時代凝結的精魄,從內部上升或隕落。

葬禮結束,人們陸陸續續地回到工作的崗位上,楚斬雨想去集兵部找杜邦少校問個事,結果他人不在。

在出大門的時候,站在集兵部大樓前站夜崗的哨兵靠着牆睡著了,槍支落在腳邊,哈喇子流了一肩膀。

楚斬雨看他穿的單薄,又睡得很香,於是把自己軍禮服的外套脫下來給他蓋上,然後回到了家裏。

當然不是他圖方便的那個隔間,上次傑里邁亞來的時候都沒地方落腳;如今他也是將官中的一員了,要是威廉找他的時候,那場面就有點尷尬。

所以他還是回到了這座小樓。

先前嘉芙蓮悄咪咪說過有人弔死在了他的門口,要是她的話怕鬼就不回去睡了,楚斬雨也有心調查一下這件事,但是一來二去的,就把這件事忘的差不多了,不過想想,應該也不是特別重要。

不久后杜邦就打了通訊給他,應該是有人告知他楚斬雨來過集兵部找他。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問問你,倫斯中校哀悼會上你在場嗎?”

“那天我工作忙,沒時間來,下午您的升銜儀式我也沒來。”杜邦很抱歉地說。

“沒什麼,沒有怪你的意思……晚安,早點睡吧。”楚斬雨心中瞭然,揉了揉眼睛笑道:“我看你們門口的哨兵都睡著了,對了,明天記得派人把我外套送到統戰部來,我怕那小夥子冷,給他蓋上了。”

掛斷通訊后,楚斬雨在家庭式電腦上看了下培育中心給出的視頻資料,裏面記錄了薇兒在培育中心的日常。

日常倒看不出什麼,無非該吃飯的時候就是給她注射營養劑以及一些鎮定藥物,閑着沒事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在高高的平台上翻滾來翻滾去,把頭靠在欄杆上,獃獃地看向下面忙碌的人群。

有時候她會看向玻璃外的風景,看着天上飛過的戰鬥機和運載機,有時候她的目光會落在大廳內的其他實驗體身上;一般人看某個事物,往往都會帶着某種情緒,但是她看什麼,真的就只是看着。

楚斬雨看了很久,試圖找到金髮藍眼的女孩和那個醜陋詭異的怪物哪怕一點點共通點,也許他都能稍微獲得一點慰藉,可惜他並沒有;和怪物一起死去的女孩直勾勾地望着正在發出光的攝像頭,彷彿孤獨過去的時空,隔着生和死的距離和他對視。

“蝴蝶”鑽出她的身體,把她原有的形狀頂得支離破碎的時候,楚斬雨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絕望,而幾乎所有絕望都來自於無能狂怒,他曾經許諾說會永遠是她的朋友,可是他的人生里,並沒有保護她的選項。

“朋友是什麼?”

“就是無論發生什麼都會關心你的人,高興的時候可以彼此分享,不高興的時候可以互相抱頭痛哭。”他說:“當你作出離奇選擇時,能夠理解你的人,一路上將彼此擁護,彼此銘記,永遠不拋棄不背叛彼此。”

"想要一個好朋友。"

"我就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第一個朋友,但是我不會是你唯一的朋友。長大以後,你會有更多的朋友,他們其中不乏有比我做得更好的人,更適合你的人。"

在那個朝日初升的早上,他再一次感覺到她是命運送給他的禮物,可是每一個出現在生命中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楚斬雨關閉了視頻。

他沉默地走到卧室里,路過薇兒曾經住的房間時,他不禁加快了腳步:好像只要不看裏面空蕩蕩的樣子,就可以假裝她只是在屋子裏睡著了而已。

楚斬雨這間小樓的卧室裝修很簡單,符合他這個人一貫的作風。

簡單的洗漱完之後,楚斬雨躺了下來,他的腦袋裏轉騰着各種想法。

到目前為止,應該已經能確定“蝴蝶”就是安東尼搞出來的么蛾子,楚斬雨悲觀地合理猜測這個人已經手裏不止這兩個支配者。

殺人如麻和老謀深算,一般人能佔一個就已經很讓社會頭疼,然而安東尼這個人是兩者皆具的雙料特工,簡直是個攪動歷史風雲的大禍害。

儘管在維薩面前那麼說,楚斬雨在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夠煽動社會絕大多數情緒的,又怎麼會是一個簡單的人?楚斬雨心知安東尼不可能殺死自己,在這場對弈里安東尼一定會死於他手,可是楚斬雨要顧及的東西太多,做事情必然畏手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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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個人,最擅長拿別人在意的東西來威脅別人的軟處;自從知道有“人之巔”這麼個超越常理的東西存在,楚斬雨絲毫不懷疑他不會綁架全人類來作為籌碼。

他正思考着,墊在枕頭下面的手卻忽然碰到了什麼;楚斬雨摸了兩下。

是一張摺疊起來的紙。

他不記得自己在這裏放過什麼。

紙張打開的那一瞬間,眼前的一切彷彿都凝固了,在他的眼睛裏只有這張紙上東倒西歪的字跡,開頭幾個字倒寫得非常工整。

“致親愛的楚。”

楚斬雨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顫抖着手指,繼續往下面看去。

“今天我學會了好多寫字,所以我想寫一封信,展示我的學習成果。”

“你不在的時候,我每天都在算什麼時候才能回家,還要多久才能再和你見面,那個大廳里的叔叔阿姨們,給我看了很多你的錄像,你真的好厲害,好像再大的困難都不能把你攔住。”

“穿白衣服的陳叔叔說,你不會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因為你有很多事要做,他還說你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英雄很苦很累的,因為要保護大多數人,所以我漸漸明白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就意識到,你不是我一個人的月亮,因為你在照亮的,不止我一個人;而我和你要保護的人比起來,很小很小,小到你在要做選擇的時候,一定不會選我。”

“我想,要是楚可以做我一個人的西西弗斯就好了,就像騎士守護着公主一樣,其他人和楚都不認識,為什麼楚要保護他們呢?反過來,他們應該也不會和我一樣,這麼喜歡你,時刻都想着你吧。”

“但是我喜歡的正是這樣的你,喜歡楚保護別人的樣子,如果楚為了我,拋棄了其他人的話,說不定我就沒有那麼喜歡你了,但是,我也想像不出我有一天會討厭你。”

“我喜歡你,你無論對誰都像對我一樣好;叔叔們說我以後會參加軍隊,軍隊是什麼,我不知道,他們說軍隊就是你在的地方,那軍隊一定是一個好地方。”

“等我長大以後,也要和楚一樣變得強大,去保護那些需要保護的人;不過無論我長多大,楚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嘿嘿,所以不用擔心我離開你。”

“其實我也感覺到,那些叔叔阿姨,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所以我慢慢覺得,這個世界,世界上的其他人並不喜歡我,說我一點都不失望是假的,要是能喜歡我就好了。”

“但是這個世界很溫柔。”

“所以世界不喜歡我,也沒有關係,但是我很喜歡,有白白的雪,有藍色的海洋,粉色的蛋糕,有你和人們的世界。”

“好想快點長大!這張紙,楚看完的話,不要告訴我,藏起來,等我長大了再拿出來給我看;等我也到了和楚一樣的25歲……不知道25歲的我,在做些什麼呢?”

“希望今天晚上,我就能做這樣的夢。”

紙張下面不知道為什麼皺巴巴的,楚斬雨摸了一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的眼淚已經掉了下來。

楚斬雨以為自己有先見之明地消除了一個消失了的人,她所留在世界上的一切痕迹,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看見,好像這樣就可以保持一副坦然的樣子。

你說得對,命運,我不願意在你,在任何人的面前,表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脆弱,因為我早已失去軟弱的權利,袒護那個膽小的我的人已經全部逝去。

如今你看到了我的眼淚,滿意了嗎?

我都快忘記你了,為什麼你還要活蹦亂跳地跑出來,在夜晚這個月最鬆弛的時候,提醒我你已經死去的事實呢?如果這就是命運的安排的話,那他大概也要哭着大笑了。

在回憶中,她是一個變得蒼白,遙不可及的一道剪影,時時刻刻隨着心理之光的映照,在心底每個角落照出無時無刻不存在的陰影,宛如潮汐。

悲哀的海水如經年的淚水,在骨頭裏尖叫,哭着說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離開了。

此時的確也有淚水,順着眼角流淌到枕巾,能看出他悲傷的蹤跡,楚斬雨面無表情地流着眼淚,即便面對命運重壓,即便在無人的夜晚,他也不會發出一聲嗚咽。

睡吧睡吧。

就這樣把她留在記憶的深處,手握着打開記憶的鑰匙,但是千萬別輕易打開那扇門,當悲傷來臨時,一定是成群結隊的。

“楚斬雨,你要謹慎地生活,不要迷失在感情和外界的誘惑里,因為整個世界都在呼喚你的名字,你不需要回頭,不需要緬懷過去,你無暇顧及,你往前走。”

最終,他幸運地陷入了孤獨的沉眠,困意如黑暗,將他整口吞下,當他再度醒來時,一切都不會改變,不會回到往昔,也不會向前更進一步,而他將走入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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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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