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致以百年孤獨的你(3)
“好吧,的確很危險。”
楚斬雨漫不經心地應着,是緣於他的心根本在這裏,他觀察每個人的表情,看出他們是否知道當年真相的蛛絲馬跡,自欺欺人地維持表面的平靜。
陳清野面色無異,與他說話的語氣和之前完全沒區別,楚斬雨稍稍放下心來。
“至少,科研部沒得到什麼信息……也對,要是他們知道,哪怕只是懷疑,我就應該被軟禁起來了才對。”
這種糾結的感覺是最纏人的,楚斬雨倒希望死到臨頭的絕望感來得更深刻一點,就好像他守着一隻受了重傷,流血不止的小動物,死亡被拉扯到一個無限延長的難捱過程,而他得狠下心來,乾淨利落地擰斷它的脖子,給它解脫才好。
二人走出門外,被天幕系統調節過的太陽光既不熾熱過頭,也不會毫無溫度,一年到頭都保持着十分舒適的溫度,火星上原本蒼白的天空,經由天幕之手,也常常和地球上的藍天白雲別無二致。
藤野誠三郎正彎着腰,給他養在觀察室窗台上的盆栽澆水,見到楚斬雨走過來,立刻笑道:“少將,早上好啊。”
“你也早上好。”楚斬雨和熟悉的人打完招呼,走到前面去又折返回來。
“我想給你拍張照片,可以嗎?”
楚斬雨想起麻井直樹上次在飯店的委託:請他下次見到藤野誠三郎時拍張照,然後帶給他。眼下陽光明媚,花朵翩翩,藤野氣色不錯,拍照出來的效果一定很好看,雖然不明白楚斬雨要拿去做什麼,藤野誠三郎也沒有追問到底。
現在也很少有人養土培盆栽了,大多都是養在裝滿營養液的玻璃缸里,而藤野養的這幾盆花花草草卻都長在土裏。
“請給我看一眼照片。”
藤野接過照片,仔細地看了看再還給他:“我想不論您是用作何等用途,這張照片都理應展現出我最好的樣子,不然委託您拍照的對方,也許會以為您敷衍了事。”
楚斬雨原先想說“是你哥哥讓我帶張你的照片的”但是回想起他們倆兄弟間奇怪的氛圍,藤野未必希望知道這張照片要用來做什麼,所以他也就沒有說。
沒想到藤野誠三郎說道:“我猜您是要把這張照片帶給兄長他吧。”
楚斬雨一時語噎。
“哈哈,這天底下會這麼做的人,也只有那一個人,我不想見他,可是他卻想看看我,殊不知我多麼不願意再看那張令人憎惡的臉,上次安排手術,我也沒有和他見面,而是請的別人代班。”
藤野誠三郎談論自己兄長的神情不像是聊起不太熟悉的親人,更像是嘲諷不共戴天的世仇,眼尾向上勾起的弧度瞬間消失,每一條皺紋都冷沉下來,剛剛還十分溫和的人消弭無蹤。
“你們到底怎麼回事?我問過……麻井,他什麼都不肯說。”
“他當然不能說了,那是因為他良心過不去,害怕啊,害怕讓你發現了他當年對您做過的事情,所以我討厭他。”
“他能對我做什麼?”
“不是對您做什麼,是對您的家人做了什麼。您也知道了,我和他都是在東京淪陷的時候被令尊搭救,我重傷痊癒,他有幸撿回一條命,也是他推薦我上的防衛科技大學,可以說沒有令尊就沒有今天的我們。”
藤野誠三郎冷冷地說:“可是他當年竟然背着我,主動向安東尼·布蘭度提交了他對楚瞻宇偕其夫人泰勒·羅斯伯里的檢舉證據,我可以告訴您,令尊當年受千夫所指,也有他的一份力在,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去調查,和我說的絕對不會有差別。”
和藤野想的不一樣,楚斬雨聽完倒沒什麼特別激動的反應,他平淡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我以為您會大怒之下把他開除了……看起來您果然還是料到他曾經做過什麼事嗎?”藤野誠三郎喃喃地說。
“不,我沒想過他還做過這些事,但是你認為我應該對此做出何等反應呢?開除?回去大罵他一頓?他首先是統戰部得力的戰士,然後才到我的私人恩怨,就算我回去把他殺了又如何?我的父母也不會活過來,更何況一個優秀的戰士:麻井直樹。”
“他可比死了的人用處大得多,何必為了死去的人和活着的戰友過不去。”楚斬雨很平靜地說道:“如果麻井在戰場上違規違紀,臨陣脫逃,我會發怒會申請革他的職,但是到目前為止,他都十分英勇且服從命令,就算要譴責什麼,那也是放到很後面才會拿出來討論的話題了。”
“我沒想到您是這麼想的,我以為依您對父親的敬愛,一定會大為光火。”
“我不憤怒和我愛我的父母不衝突。”
“好比我憎恨安東尼·布蘭度,確實是因為他謀害了我的家人和朋友,但更多的是,他為了個人的理想,卻要拉上那麼多無辜的人的性命,所以我才恨他恨到要食其肉寢其皮的程度,如果單單隻是謀害了我的父母朋友,我未必會像現在這樣恨他。”
“就是這樣。”楚斬雨說道:“麻井當年也許做了對不起我,對不起他的事,可是這些年他的奉獻和辛勞我也看在眼裏,或者換句話說,我不相信那樣一個堅定的戰士,會和那些趨炎附勢之徒一樣卑躬屈膝,我願意相信他有不得已的原因。”
話音剛落,楚斬雨眼裏露出一點促狹:“還是說……是你心裏希望我知道了以後,回到統戰部去為難他?畢竟現在的我和上次你提到他時不同,已經是能夠革職的少將,所以你才會這麼說,對不對?”
被人看穿了心事,藤野誠三郎只好尷尬地點了點頭:“您說的沒錯。”
“看來包括你在內的人,對我的誤會都不小,我並不是意氣用事的人;如果一個人對社會有貢獻,我當然可以忽視掉他讓我不滿的地方,即便是殺父之仇那也是我個人的私怨,然而貢獻可是遍及大多數人的。”
聽了這番話,藤野誠三郎不知道說什麼,楚斬雨話語間透露出的價值觀令人震撼,他從前以為楚斬雨是個敏感而多情的溫柔男子,可是如今看來,他是沒有情緒的。
藤野心裏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沒有人能在殺父之仇面前保持漠不關心,而眼前的人做到了,他更傾向於楚斬雨早就知道麻井直樹的事,只是在他這個當弟弟的人面前裝裝親切和睦的樣子。
但是楚斬雨和麻井直樹,相處時候的氛圍,也未免太過融洽了。
“您這次來科研部做什麼?”
“看一些項目,和KJ2045支配者‘蝴蝶’軀體的處理情況,據說是陳組長他們發現了有趣的東西,應該會給我們一個驚喜,這大概算是它唯一的用處了吧。”楚斬雨摸了摸三色堇的花瓣,很輕鬆地說道。
上次在培育中心的時候,他看見了楚斬雨抱着薇兒真情流露的畫面,那應該是他為數不多情緒激動的時候,足見這個女孩對他的重要。
可是薇兒死後,從楚斬雨的臉上看不見一點感傷的情緒,語氣中儘是發現新東西的愉快,據說“蝴蝶”還是楚斬雨親手殺的。
溫柔的太陽對這一簇簇三色堇恰到好處,嬌不勝風的月白色花瓣尖端,盈滿剔透光潤的水珠,如青蔥面孔上的淚痕。
楚斬雨:“好漂亮的花,我能不能買一盆?”
“當然可以,改日我就讓人送來。”
“不不不,還是買吧,你把價錢發給我。”楚斬雨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我記得上次你說的學校的孩子們,他們去地球參觀的行程我已經申請好了,到時候會有專門的人保護他們的安全……然後,我會把我屋裏,之前薇兒用過的東西捐給他們,現在薇兒死了,這些東西放着也是放着,丟了也浪費。”
“我以為您會留着做個念想。”
“你如果也去看看‘蝴蝶’的戰場,就知道我的心情了,我確實為她的死難過了一會,可是她一個人的死,着實沒有那些死去的將士們值得可憐,雖然薇兒很可愛,也很愛我,我也愛她,可是愛是有底線的。”
“再說了,什麼念想不念想的,我要是思念她,就多來科研部參觀一下她的遺體,不也挺好?”楚斬雨打趣地笑道:“莫非是嫌棄臟?那我讓人把它們洗乾淨,消完毒,再送過來,確實都是好東西,雖然半新不舊的,可是質量確實不錯。”
“……好。”
“東西到了我會聯繫你。”楚斬雨用個人終端處理完剛拍好的照片,對藤野禮貌一笑,然後跟着專門引導的人走了出去。
“這花不錯啊,給我來一盆。”陳清野也走過來打量花骨朵。
“人家是買,你倒好,直接伸手要。”
“都這麼熟的同事了,送一送怎麼了?”陳清野意有所指地抬下巴指了指,“走了?”
“是啊,我還沒來得及恭喜他升銜。”
“我也沒恭喜,不過他應該也沒注意到吧,可算走了,其實跟這種人處在一起其實挺累,他對所有人都只是恰到好處的好和熱情而已,跟演戲似的,按不同的模板和每個人交往。”陳清野說道。
“不過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這種,俗話說日久見人心,人與人之間長久的相處最舒服的方式就是這樣,有事可以商量幫助又能保持距離不越界。”
陳清野喝了口水洗漱,在機台前把手洗乾淨后,才趁着空閑走過來說:“你知道他做實驗的事嗎?”
“什麼實驗?”
“培育中心的抗體實驗,本來是要拿克隆體做毒細胞試接種,這接種的基因對轟,給人帶來的痛苦不比凌遲輕,那些克隆人好多受不了,跳進硫酸自生自滅了……你那是什麼眼神?這實驗又不是我在做,不用克隆人用什麼,難道抓活人?”
陳清野撇了撇嘴,繼續說道:“自從楚斬雨親眼見過一回那些克隆人凄慘的樣子,他就自告奮勇地承擔了所有毒細胞的試接種,根據我朋友的說法,在他身上一共注射了種毒細胞,涵蓋了世界上多數由動物變異而來的細胞群落,三代抗體就是在他身上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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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野誠三郎沉默了一會:“這些事情我從來不知道。”
“不知道的人多,要不是那天醉酒,我也不知道;說是他每次注射的時候,都疼到自殘撞牆,汗如雨下,本來我那朋友也以為他遲早會放棄,結果沒想到他居然試完了幾乎所有細胞。”
陳清野搖了搖頭:“和這種自我奉獻精神很強烈的人待在一起就是容易累,我都不好說,他這算是高尚還是病態了。”
“形形色色的憎惡,愛和慾望,從他身上踏過去,他竟然一點也不感覺到疼痛?”
藤野誠三郎感覺楚斬雨一直按照世俗認為的準則行動,他被道德倫理本身所吸引,自發走向道德極端,自己整個奉獻出去,完全超出了合理的程度。
其次,無論他的愛也好,恨也好,都不是發自內心的,而是認為應該如此:在某個時候應該露出怎樣的表情,說怎樣的話。
他的眼淚和笑容好像是存在兩個色彩各異的罐子裏存放起來,有需要的時候再拿出來用,他這麼一想,遠處正離開的人忽然就變得可怕了起來。
藤野誠三郎嘆了口氣,將窗台上兩盆花擺到更高的架子上,讓澆灌的水順着花盆底下的小洞出來,再流到水桶里收集起來,他是個很節儉的人,這些水經過簡單的過濾和沸騰,再放涼,第二天完全可以再喝。
他的手頓住了。
這裏有着第三盆花,是一盆花瓣近乎黑色的非洲紫羅蘭,昨晚上它隱身在夜色里,藤野忘了把它收回屋內,在外面風餐露宿一晚上的花,顯然有點萎靡不振。
於是藤野叫來了自己年輕的助手,讓他拿來紙和筆,以及快遞包裝盒。
“匿名送到麻井直樹少校的住處。”藤野誠三郎吩咐道,一邊想着:反正有三盆花,已經出去兩盆,不如把剩下這盆也送了,“這花品相不好,所以我送給他不是我的好意。”他一邊這麼想着,一邊敦促助手好好寫字,再拿來品質最好的營養液。
回到住處的楚斬雨聯繫了搬運公司,他背着一個巨大的收納袋:裏面是床沿着街邊的黃磚路走走,這片軍官住着的小區裏有間小商店,兼職轉運東西。
“請把這些東西寄到國防統立小學,寄件人的名字,就寫‘統戰部’吧。”
店員打開一看,裏面裝着摺疊得很整齊的茸毛地毯,紗簾,桌布以及四件床單被套,還有用泡泡紙包起來的花瓶。
在楚斬雨身後跟着的的搬運小車上面還裝着小搖籃,完整的一套木製傢具,和一張形狀可愛的圓形小床。
“這些東西都要送到那裏去嗎?”
“是啊,我留着也沒什麼用,還不如把它們捐給有需要的人。”楚斬雨笑道。
店員找來了足夠大的幾個包裝盒,機械手將它們依次拎起;在機械的轟隆隆聲中,楚斬雨閉上眼睛,像是下了什麼決心。
他從軍服內層里取出一團紗布和一張摺疊起來的紙。
打開紗布,裏面包著的是一隻紅眼睛白兔耳朵的湯匙;打開紙,上面畫著一個面容英俊,氣質朦朧的男人,還有一句被摩擦得幾乎看不清楚字跡的句子:
“我愛你”
他撫摸了這兩樣東西許久,才連帶着紗布湯匙和紙張一起遞給店員:“把湯匙也寄給他們,至於這張紙……丟進回收站吧。”
高大的店員看都沒看一眼,麻利地接過來,把湯匙隨意丟進打包盒裏,再把畫著男人畫像的紙揉成團,直接抬手丟進了不遠處的碎紙機里;那碎紙機切碎紙張的聲音很輕微,可在楚斬雨聽來卻幾乎震耳欲聾。
“三分!”楚斬雨咬着后槽牙,下意識地打趣店員的投擲姿勢,店員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面對他的不捧場,楚斬雨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喉嚨間酸楚的苦水一陣一陣往上涌,逼得他幾乎要嘔吐出來。
他靜靜地咽下酸澀的硬塊。
“永別了,farewell,薇兒。”
在他要走的時候,店員忽然說道:“楚少將,快中午了,留下來吃頓飯吧。”
這個點去總會有飯菜免費提供,所以楚斬雨沒覺得意外,此時商店的桌子上擺着巧克力慕斯和牛奶餅乾,他坐下后,店員指揮着機械手為他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一碗冒着熱氣的、有大塊牛肉、濃縮紫菜、袖珍蝦仁和溏心蛋搭配着豬骨湯的拉麵,他嘗了一口,有點意外地看了店員一眼:因為這正是他愛吃的口味,一點不差。
“有心了。”楚斬雨心裏的懷疑已經被勾了起來,他反倒笑了一聲,坦蕩地拿着筷子吃了起來,樣子還真像個下學后在路邊攤用零花錢買面吃的大學生。
店員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兩者之間,有種詭異的氣氛在慢慢醞釀著,都在等着對方揭開心照不宣的氣氛霧。
“啪”的一聲,楚斬雨將筷子拍在桌子上,再和店員對視時,眼裏已經寒光畢露:
“你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