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致以百年孤獨的你(2)
去的路上,楚斬雨閉着眼睛靠在車窗邊上,他的身體仍然在不可控制地發抖,在辦公室里還是維持着常態,一離開公眾視線,慌張立刻原形畢露。
因為楊樹沛那一問。
他從沒想過,或者說他不敢想有人會知道這件事,他很想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很想辯駁兩句,可是震驚和惶恐已經出賣了他;在楊樹沛斷氣的那一刻,楚斬雨承認,他的內心居然生出一絲不該有的慶幸。
因為這個秘密將隨着楊樹沛的死亡,而變得無從考證,可是楚斬雨也不敢肯定,是否只有楊樹沛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
楚斬雨也不敢想會有其他人,更多人知道當年的內情。
一個人排擠,十個人排擠你,那都算是霸凌,可是如果是全世界的人都討厭你,憎恨你,想要將你排擠出去,那是正義。
一個壞人做了件好事,立刻會讓大家覺得情有可原,卿本佳人,奈何為賊;可是如果先入為主的好人印象,哪怕只是染上了一點不光彩的痕迹,立刻就會被口誅筆伐。
直到徹底地失去在社會上立足的資格。
沿路的車燈透過眼皮,讓閉上眼睛的黑暗也透着蒙蒙亮,白透透的暖光,絞緊過度的手指稍一放鬆,久握的鈍痛很快從手背爬上來,他舉起手按揉着胸口,那裏面有力恐慌地鼓動着。
快冷靜下來。
沒事的。
會沒事的。
“沒事的,想點好的,說不定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呢?要是都知道的話,早就把我抓起來了,不可能還給我升銜……對,就是這樣,是我想多了。”楚斬雨強笑着,自言自語地掐着胸口的衣服,“別總把事情想那麼悲觀嘛,你這個人……”
話音驟然一頓。
楚斬雨發現這個時候自我安慰,就像給斷了頭的路易十六上麻醉針。
“冷靜下來,求求你。”
楚斬雨對自己說。
實際上他也確實比想像的冷靜,以前他以為自己被發現可能會發狂一頭撞死。
看到與自己所在車輛擦肩而過的大車小車,楚斬雨甚至浮起了一個念頭:如果我能夠被車撞死,就不用面對這一切了……然而楚斬雨看見前面哼着小曲的司機好不快活的樣子,覺得要死還是找個沒人的地方自我了斷比較好,他死了不要緊,不能扯上別人。
想點別的事……分散注意力……
這次文件相關的“群青”系列技術,會用在大型人形戰鬥兵器HME上,這些是是仿照異體的行動邏輯而設計的,是生物科技與電子機械精密合成的產物,不過和墨白一樣,都仍然屬於生命的範疇,只是可惜找不到特別合適的駕駛員,所以才沒有大規模投入使用,此次改進之後應該能好不少。”
“說到墨白這個人工智能,她原本是安裝在機體上的,後來隨着技術增進,她變得越來越智能,也更接近於人,於是軍委就把她分離出來,單獨作為人形電腦使用,接下來……呃呃呃……”
不行……斷了……再想點別的……
對了,安東尼·布蘭度。
楚斬雨在地下實驗室看見了他,原本煩心沒有他還活着的證據,自說什麼都沒用,這下有了監控,表明這個人還活着,可謂剛想睡覺就有人送來枕頭。
但是細想不太對勁,楊樹沛已經是強弩之末,為什麼安東尼要費心去攻擊他?難不成是和他有什麼私仇,他多活一秒都忍不了?可是按照楊樹沛和他根本沒什麼接觸。
那個男人,也不是會為了個人的喜怒哀樂去做事的,能吸引他的只有利益,殺了楊樹沛除了暴露他自己所在之外,哪有什麼好處?而且再說了,明知道有監控,行刺不知道避開嗎?不是說安東尼這個人喜歡低調,而是此時張揚對他沒好處。
雖說是行刺,可是就他觀察,玻璃幕牆沒有被破壞,楊樹沛身上也沒出現什麼傷口,楊中將在說謊嗎?可是沒必要,就算是試探我的反應,他們也早就知道我的父母是誰了,安東尼和我母親是師兄妹的關係,我和安東尼認識並不奇怪。
到底是什麼呢?
楚斬雨對安東尼,不能說是完全的恨,畢竟還是有過溫存無間的時候,可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看透了本質,仇恨就遠遠超過了愛,連帶着曾經的記憶和感情都顯得面目可憎起來。
想到這裏,楚斬雨就不得不感嘆命運對人的惡作劇。
命運,命運,讓他想起一個小事。
很多年前,那時他還在地球,路過了一個小攤子,上面寫的是塔羅牌算命,朋友覺得沒意思,拉着他要走,然而楚斬雨從沒見過這種東西,覺得好奇就去試。
朋友長嘆一口氣,也跟着他走上來。
擺攤的是一個老婆婆。
“這個怎麼算?”他問。
“抽牌。”老婆婆乾癟地說,把牌洗了一下,以一種奇怪的順序擺在桌子上。
“抽五張。”老婆婆說。
“直接說多少錢吧。”朋友不滿。
“圖的是緣分不是錢。”老婆婆似乎不太高興,鼓着嘴罵道:“不想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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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您二位都歇歇火氣。”楚斬雨把抽到的五張卡蓋着牌面遞給她,老婆婆在桌子上一一揭開牌面。
其一為倒吊人,一個男人被倒吊著綁在樹上,表情平和安靜。
其二為惡魔,背景全黑,畫著人形的,面目猙獰的公羊,長角長尾巴的亞當夏娃,倒立五芒星和左手向下的火炬。
其三為塔,牌面描繪的是一座高聳入雲的塔被閃電擊毀了,兩個人從坍塌中的塔上跌落到地面上。
其四為死神,骷髏頭坐騎白馬俯視地上的生靈,在他的手中高舉一面繪着薔薇十字會圖騰的黑色旗幟。
其五為月亮,畫著岸邊的龍蝦,未知方向的小徑,右面是狗,左面是狼,遠方是高聳的雙塔和日蝕的月亮面孔。
“我這好還是不好?”楚斬雨看不懂這些牌的含義,有種不明覺厲的感覺。
老婆婆看了這些牌,她面色嚴峻,很嚴肅地講解起了這些牌面的含義:
“倒吊人,其意為憐憫和同情,自我犧牲,成全他人。”
“惡魔,其意為罪惡,擁有誘惑的力量去行惡事。”
“塔,要義是變化,你很可能遇到衝擊內心深處,影響你整個價值觀與信仰,從而失去安全感的變化。”
“死神,意味着死亡,事物的終結和重生,若抽牌時,死神在倒吊人之後,那麼這個人必定死亡,你恰巧是。”
“月亮,意味迷惑,困頓,不安。”
最後她用非常空靈衰老的聲音說道:“你將殺死最愛的人,被最信任的人欺騙,仇恨,孤獨和痛苦將伴隨你的一生,直到你以最悲慘的方式死去。”
“夠了吧!”
朋友終於忍不住了,他繞過小攤桌子,從老人的膝蓋上抽出一張小冊子,不留情面地摔到桌子上,“算命?你就照着這個念?下一步是不是要贈送改名大禮包?啊?!”
老婆婆被揭穿了,老臉一時窘迫。
朋友又轉過來罵楚斬雨:“也就你這個蠢貨才會信這種玄乎的東西,要是翻幾張牌就能算出未來的命,那我們也別奮鬥了,都來抽幾張牌豈不是就能預知未來?純粹在這裏浪費時間!”
說完朋友就拉着他走了,從沒見過他這麼生氣的楚斬雨在走出很遠之後,才用力掙開他:“艾倫,你這麼生氣幹什麼?難不成你還信這個東西?”
“我?我信個鬼,我是怕你相信!”
艾倫擦了一把臉,緊緊拉住楚斬雨的手,誠懇地說:“費因,你千萬別信那神婆的話,我愛你,我們很多人都愛你,永遠不會讓你孤獨度過一生的,那些什麼話,你千萬別往心裏去,好不好?”
艾倫一反常態的情緒化給楚斬雨留下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他到現在都忘不了。
可是如今回想起抽到的牌,在往後的日子裏一張張應驗了,未知苦處,不信神佛。
HME的研究也在培育中心的下方,保密工作做得嚴嚴實實,大部分科研部內部的人甚至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項目,楚斬雨給負責人發了消息,很快有個穿着便服的人像是散步一樣地經過他身邊。
那人在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才低聲問道:“是楚少將嗎?”
這聲楚少將,讓楚斬雨有點恍惚,楚瞻宇死前就是少將軍銜,如今別人也這麼叫他,楚斬雨內心感慨萬千。
他點了點頭,心想這保密工作做得也太誇張,生怕別人看出來。
“您請。”
那是一扇類似井蓋的實心厚金屬門,隱藏在層層水泥澆築的鋼板下方,看起來就是一片平整隱蔽的土地,拿槍拿炮拿炸藥都沒辦法破開防禦,只能通過身份驗證。
負責人和楚斬雨在門口,替他加入了虹膜識別系統,以後來這裏就不用引導了。
識別虹膜的微光熄滅,金屬門打開一扇兩米高的圓洞,袒露出漆黑隧道,像張開嘴露出的喉舌食道,負責人率先進入隧道,楚斬雨緊隨其後。
這條新開鑿的隧道內,邊緣的小藍燈為他們指引着方向,頭頂還未接好的能源管道線路也時不時地閃着熒光,楚斬雨步行丈量着距離,要搭建這麼一條完備且牢固的長隧道,要耗費的人力物力顯然很高,可見軍委對這下面東西的重視程度。
隧道走勢緩慢地垂向下方,寒冷的岩石層里甚至能看見凍土和冰塊,氣溫更加寒冷堅硬,雖然是楚斬雨這樣的體質,也忍不住輕微地發著抖。
“是為了用地底天然的低溫,保存珍稀金屬的質量,防止變質。”負責人說道。
眼前出現了一扇門,顏色呈現新鮮的石灰色,在地底這樣缺少氧氣又濕潤的地方,就觀感而言,這門的質料有點過於新了。
“裏面就是HME了。”
楚斬雨見到了一個約80m的大型人形機器,雖是金屬,但是表面卻不像是塗裝的機械,而更像是人類的皮膚一樣,柔軟而富有伸縮性;他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疑問,而負責人對這說法予以肯定。
“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真有創造性。”楚斬雨問道:“這些皮膚是嫁接上去的,還是自然長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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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人看起來有點為難,看起來是對某個話題難以啟齒,但是最終還是說出來了:“是自然長出來的。”
“您也知道,能夠存活到最後一步的人造戰士迄今為止也只有目前這幾個,其中折損了太多實驗體,本來應該直接處理掉他們,不過考慮到物盡其用,就把他們的大腦拆除后,再與生物機械拼接而成的。”
負責人大概是想起了眼前這個人也是實驗體,和他說這個話題,好比和老虎談論虎皮大衣保暖的可行性。
“那麼,按照你們的實驗理論,如果我死了以後,是不是也可以被做成這樣的機體?”楚斬雨絲毫不忌諱地問,坦蕩蕩的樣子反而把負責人整不會了。
楚斬雨說:“我也簽署過遺體捐贈協議,我死了的話,你們就可以把我拿去做研究了,我身體的構造,對於HME的改進一定會很有幫助。”
除此之外,科研部的培育中心從萎縮的軀殼裏提取出了一塊類似於寶石的東西,它只有巴掌那麼大,在光下呈紅色,看照片,楚斬雨也無法判斷這是什麼物質,想來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經過硬度測試和礦物質構成分析,已經初步確定這不是所謂寶石,雖然看着的確漂亮,從不同角度看,甚至能折射出不同層次的紅色;它現在靜靜地懸浮在無氧艙里,像一塊人造的心臟。
楚斬雨叼着捲紙的煙,靠在科研部外面大機箱上,閉眼感受由天幕系統調節過後的溫暖陽光,藍色的眼睛波光粼粼光影起伏,如真實的海。
他向半開着的實驗艙內看去,那裏面用機器保持着水分充足的環境,搭配不斷冒出白汽的殘軀,讓楚斬雨聯想到清晨的鹽鹼地,巨大的無影燈高懸在這副軀殼身上,映襯周遭的黑暗,像顆冷酷的月亮。
“我以為你不抽香煙。”
陳清野脫了防護服走過來和他搭話。
“我以前也抽,現在戒了之後,忽然特別想重溫一下。”楚斬雨說。
“我看出來了,依你吐煙的樣子,以前也是個老煙槍。”
楚斬雨笑了笑。
“抽煙都是為了排遣煩惱,我猜你是因為薇兒的事吧,說實話,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誰能想得到這種事,其實當時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嚇了一跳。”
陳清野想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但是他又感覺自己和楚斬雨的關係沒到哥倆好那份上,於是又撤回了這個拍肩,掩飾尷尬地咳嗽兩聲,自然地把話題引到了別處:
“培育中心那裏還有不少她用過的東西,當時有些比較有愛心的同事給她買了玩具和吃的,你要不要拿回去?”
話剛說完,陳清野就感覺自己又把天聊死了,逝者已矣,睹物思人,眼下說這話屬於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他沒想到的是,楚斬雨看起來很平和,好像一點也不為那個女孩子難過,只聽他說道:“嗯,麻煩他們寄到我的住所來吧,不方便的話我可以讓人拿回來。”
陳清野自認為很能看得懂別人的神色,依稀記得楚斬雨在培育中心抱着薇兒淚如雨下的樣子,他那時就覺得這人是個性情中人,畢竟一般人不會和相處不到兩個月的人感情這麼深厚。
但是現在看來,他在這張臉上找不到任何因為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
“對了,斯通博士呢?”在陳清野不知說什麼好的時候,楚斬雨主動繞開話題,“可以近距離地研究支配者軀體,對他來說應該很新鮮,可是我剛剛沒看到他。”
蝴蝶一戰,死了不少人,不知道的看了這死亡數字,可能以為是存款,所以這些天各部門之間雖然不常往來,但是都相同地瀰漫著傷感悼念的氣息,以及停不下來的忙忙碌碌;很多時候,在路上碰到熟悉點的人,也就草草地點個頭。
倒是科研部的畫風和其他部門不太一樣,因為在此次戰爭結束后,“蝴蝶”的殘軀被運到火星,這讓那些研究員激動得好幾個晚上沒睡着覺,心甘情願地熬夜加班,就算是不研究生物工程的研究員,也得專程過來繞路來看,恨不得整天呆這裏。
在這個眾人興緻勃勃的時刻,斯通博士卻意外地不見蹤影,楚斬雨問過負責“群青”的陳旭然老先生,得知斯通請了假,現在躲起來閉門不出。
“不知道為什麼,那傢伙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抑鬱一會,不過像這次一樣失蹤這麼久的還是很少見,要是以往,他十分鐘內不說話,那是不可能的事。”陳清野說:“你問他做什麼?”
楚斬雨搖了搖頭:“沒什麼。”
他又低聲道:“我想看看那塊寶石,可以嗎?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陳清野瞭然,他立刻讓人開啟藏於最深處的無氧艙房間,楚斬雨跟着引導員和陳清野步入室內,抬頭望去,足足有五米高的室內除了電腦和主機之外別無他物,完全密封的無氧艙連接着地板和天花板。
紅色的寶石懸浮在無害化溶劑里。
“它是活的。”陳清野說道。
“活的?”
“對,它有生物反應,按照我的話來說,它是一顆正在形成的受精卵,很快就會發育成像胎兒一樣的東西。”考慮到楚斬雨的情況,陳清野又補充說道:“不過,它應該不會變成薇兒,所以不要有期待。”
“我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那麼既然是活的,沒有辦法消滅它嗎?如果說是支配者,那可是很危險的。”楚斬雨皺眉。
“消滅不了,我們在確定它是活的東西之後,才用了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它都完好無損。”陳清野想到這裏就變得有些苦惱,“如果不是它目前沒有明顯變化的話,我們肯定得想辦法,比如把它丟到太陽系之外讓它自生自滅什麼的。”
陳清野正說著,楚斬雨望向寶石光滑堅硬的殼,表面突起的地方好似角質鱗片;可能是心理作用,他感覺裏面的紅色像血一樣在慢慢地扭動,靜靜地旋轉着,楚斬雨能想像到,在這個小小東西內部里充斥着血管,神經,和可以發育成柔軟的肉的細胞。
楚斬雨從玻璃壁上窺見自己的影子,鬼使神差地提了個過分的要求:“可能有點冒昧,我想碰一下它。”
果然陳清野當即拒絕:“不行,別仗着自己感染率低就為所欲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