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若忘記吾為何物(2)
薇兒在紙上畫了蛋糕的形狀,把紙拿給他看:“還想吃蛋糕,第一天的。”
他想起來了,她第一次來家裏的時候,確實吃的就是奶油蛋糕,不過十分簡單。畢竟直到現在,奶油雞蛋都算比較稀缺的資源,除非你上比較奢侈的店裏去消費。
楚斬雨不是個講究日常吃喝的人,在薇兒來之前,他一般都是拿着營養劑隨便對付一日三餐。看着薇兒希望的眼神,他卻搖了搖頭:“光吃蛋糕身體不好,我們吃點別的。”
現在校官及其以上的軍官,每個月都有額外的蔬菜肉食補貼,楚斬雨每次領了之後就把它們擱置在凍庫里,自己只吃營養劑和廚師班伙食。現在家裏多出一個人,這些肉食蔬菜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剛剛他就是在吩咐人工智能家居,讓它從堆積起來的那些補貼里拿點出來;奈何他又忘了人工智能家居的更新版本,楚斬雨只好自己下廚。
現在也很少有人親自下廚了,畢竟有人工智能代勞。楚斬雨在廚房裏繫上圍裙,擰開閥門點火一氣呵成,薇兒趴在灶台邊看他。
楚斬雨把肉塊洗乾淨,手裏刀起刀落,切成稍微大一點的塊,然後冷水下鍋,他從灶台下面找出蔥姜料酒,把肉焯出血沫,開鍋把肉塊洗乾淨備用。
接下來……楚斬雨參考着烹飪流程:少許花生油,放蔥姜把肉炒香,兩面至金黃,加一勺料酒去除肉的腥味。他還特意看了看料酒有沒有過期,畢竟自己很久沒回來過了。
一勺豆瓣醬,一勺甜麵醬……姜和肉一起翻炒,濃濃的醬香味和肉被煮熟的氣味混在一起。楚斬雨再往裏面加水,讓水沒過肉,蓋上蓋子,把火候調試成大火。
“肉去哪裏了?”薇兒東張西望。
“在這裏面。”楚斬雨指了指鍋:“一會它們還要到你的肚子裏面去。”
大火燉開之後,考慮到薇兒愛吃蛋糕,有可能是喜歡軟和甜的感覺;楚斬雨把冰糖放進去,轉為中火。
再燉上幾個小時,口感應該會變的軟爛,不過他心裏也不是很有底。
對於烹飪食物,他一直保持着樸素的觀念:煮熟就能吃,反正肉也燉不爛,多燉一會也沒什麼事。楚斬雨一直以來,自己也沒有動手做過飯,今天是頭一回;做出來的東西應該能吃,但是想要這頓飯達到滿漢全席的級別,那是不可能的。
他有些心虛地咳了一聲。
平時很活潑的薇兒,今天卻意外地沒有跑動,一直看着他在廚房裏忙活,走到哪她跟到哪。貼心的人工智能已經讓電飯煲煮起了米飯,薇兒的鼻尖動了動。
“我們等一會。”楚斬雨怕她因為好奇去玩閥門的火,拉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餐桌上放着之前就準備好的營養劑,楚斬雨習慣性地對準自己的肌肉注入進去。
這是他多少年來的習慣性動作,他卻忘了現場還有一個人。
“楚?”薇兒疑惑地看着他。
在目光對視的那一瞬,楚斬雨便明白過來:他想起自己那次偷摸着來看她時,胳膊上的細密針孔;在被送往培育中心觀察之前,她可能不知道針頭,而現在她對這種注射器已經過於熟悉。
楚斬雨把廢棄的針頭丟到垃圾桶里。
“我們之前的那個小湯匙呢?”楚斬雨有意引開她的注意力,手指一彎,捏了個兔子耳朵的形狀:“那隻紅眼睛的小兔子呢?你把她帶到哪裏去了?”
“在箱子裏。”薇兒果然高高興興地跑進卧室,翻找了一會,她高舉着那隻小勺子,搖搖晃晃地跑過來。
“在這裏,小兔子,很好。”
湯匙被保存得很好,連一絲刮擦的痕迹都看不見,看得出來她對這把鑰匙的喜歡。她端到楚斬雨面前,好像在高高興興地炫耀自己的寶物。
當時走的匆忙,把這把湯匙塞到她的手裏完全是無心之舉。只是不得不把她一個人丟棄在那裏,楚斬雨內心也極其酸辛,這是他為了緩解自己的心緒,而做出的下意識動作,沒想到薇兒對這把勺子格外上心。
楚斬雨正要微笑,個人終端卻掃興地響了起來。
“我是楚斬雨。”他一秒轉變成冷淡地語氣:“請問您是哪位?”
薇兒被他忽然變化的語氣嚇了一跳,膽怯地往後退了一步。她雖然心智幼稚,但是也能看得出來人的臉色。
“是我,陳清野。”陳組長那邊的聲音明顯有點嘈雜:“小薇兒在你身邊吧。”
“是,怎麼了?”
“你走之前和我說過:負責看護她的那三個人對她有不軌之心,嘗試對她實施侵犯,但是他們忘記了薇兒是實驗體,力量超過普通人許多,薇兒在應激保護下,把其中一人打成重傷,據說是還流血了,是嗎?”
“是,這是她告訴我的。”
他明顯感覺到陳清野的語氣不太對勁,和今天早上送別時輕鬆的口吻不同,楚斬雨揉了揉薇兒的頭髮,遞給她一個安撫性的眼神,然後再繼續和陳清野對話。
“你們發現了什麼。”
“我們在一個盛放勃格良根毒細胞群試驗劑的房間裏,發現了那三個人的個人終端,其中有一個人被判定為變異,另外兩個人判定為死亡。”
“毒細胞群?在那個地方,動靜太大,損毀試劑瓶的話,確實很容易引起變異。”
“和薇兒所說的話一樣,我們在那裏也發現了她的貼身里褲,和牆上的血跡,可以證實他們把她帶到這個比較危險所以人跡罕至的地方來,是想要實施侵犯,最終自食惡果。”
“是這樣沒錯。”楚斬雨心頭不妙:“但為什麼問起她?”
陳清野呼吸聲有點粗重,話鋒一轉:“楚上校,你認為她的話有多少可信度?”
“……你在懷疑她?她的心智明明就是一個孩子,在我面前是沒有人能偽裝性格的。孩子說謊的可能性有多大?”楚斬雨不明所以:“還是說,你覺得我不可信?”
“不,你會錯意了。我相信你,也相信她;但是你要明晰一點,薇兒雖然是孩子心智,但是頭腦卻極為聰明,哪怕是孩子,在感覺到情勢對自己不利的時候,也會撒謊來保護自己;我們很多人年幼的時候,不也會因為害怕父母責罵編織各種理由逃避嗎?”
陳清野打斷了楚斬雨想要回答的聲音:“勃格良根毒細胞是提純的物質,只要暴露在空氣里,就會引發變異,請你注意我的話:他們的個人終端連接着生物晶片,個人終端對所屬的當前狀態判斷不會有錯。”
“然而只有一個人被判定為變異,其他兩個人則沒有。我就奇怪了:這細胞感染的時候,莫非還挑三揀四的嗎?”
楚斬雨沉默了。
“雖然他們自食惡果,我們這邊,到底也要給出死亡判斷,給他們的家屬以賠償和交代,但是我們在現場那些異體裏,卻並沒有搜尋到他們的生物晶片,大門是鎖死的,它們不可能逃出去。”陳清野看着不知因何而故障的監控畫面,語氣更加嚴肅:“疑點不止這些,說都說不完,我已經向軍委申請調度,搜查生物晶片的取向。”
“異體之間互相啃食是存在的,就像生物餓極了也會啃食同類一樣。”陳清野向後一倒,語氣稍微放緩了一點:“但是你沒有想過嗎?楚上校?為什麼她毫髮無傷呢?不要和我說傷口癒合的事,那些異體的身體裏,沒有發現人類的血。”
當時只有薇兒一個正常的存在可供感染,異體不可能在有她存在的情況下互相啃食;但事實上,就是這個情況,異體完全忽視了她的存在。當然也有一種可能:薇兒天賦異稟,徒手把這些怪物都撕開了。
終端兩頭的二人,都在心裏否定了這個說法。
陳清野苦笑了一聲:“你不會想說,她這樣一個未經訓練的孩子,能手無寸鐵地無傷,還把所有異體打趴下吧?”
異體繼承了生物的一些本能,它們攻擊非感染的正常生物,要麼是本能地捕食,要麼是為了傳遞同化;如果是楚斬雨在面對這些異體的時候,可以做到無傷通關,但是薇兒……說的不好聽,她現在只有身體素質像個人造戰士,戰鬥技巧根本沒有。
“這當然不可能……但是為什麼?”
“我也想問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陳清野很疲憊地說道:“雖然還在調查,我可以肯定的事是,她一定向我們隱瞞了一些東西,或者是她無法具體闡述她所見的一切,畢竟她的表達能力就擺在那裏。”
楚斬雨拳頭握緊又鬆開,他沉聲道:“她在我這裏,有什麼是我能幫到忙的。”
陳清野見他配合,心情稍好。
“你可以對她用一下測謊儀,就當成一個小玩具一樣擺到她面前,她一定會很樂意和你玩這個真心話大冒險。”陳清野想了想,又冒着被楚斬雨痛罵的風險提議道:“甚至你可以找一下催眠師…就是那位李吾真女士,她的催眠技術很精湛。”
“可以。”楚斬雨答道。
陳清野有些驚訝,本來醜話說完,他都做好了被楚斬雨拒絕的準備了,沒想到楚斬雨答應的還挺爽快。
“我還以為你捨不得呢。”
“這不是舍不捨得的問題。”楚斬雨並沒有把內心所想如實相告,他宕開一筆:“李女士那邊我會聯繫她,等我的消息。”
聯絡斷了,楚斬雨久久地扶着額。
他一抬眼,看見了自己昨天晚上白板上寫的對當下情況的分析。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是薇兒確實有太多說不通的疑點;楚斬雨先前是被他人告知,現在的分析,所有疑點和矛頭都指向她。
此時他的思緒異常的冷靜。
楚斬雨在腦袋裏面過了一遍和她相遇,所經歷的一切。
“很少見的,軍委派我前往執行支援任務……在前往宇宙觀測中心的之前,我和其他人路過了地面一座廢墟。”
“當時在場的人有墨白,阿普林·斯通,麻井直樹,傑里邁亞·摩根索,和我。”
“按照計劃本來應該直接前往宇宙觀測中心,但是廢墟里莫名地出現了大批異體,根據異體的活動習性和《受災群眾轉移法則》,所以考慮到裏面平民存活的可能性,我臨時改變了計劃,進入廢墟尋找存活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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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認為,能吸引來這樣大批量的異體,存活的人絕對不會少,但是最終生命跡象,只指向了地下實驗室里的薇兒。”
“根據麻井直樹參與的,向我隱瞞的秘密調查顯示。那裏的異體很有可能並不是被自然吸引的來,而是實驗室失敗變異的產物,和薇兒一樣,都是未被登錄在冊的實驗體:這一切建立在麻井直樹沒有對他有所隱瞞的情況上,當然,麻井直樹這位老戰友也欺瞞我的情況可以忽略不計。”
麻井直樹對他能透露的信息已經很少了。他的父親是個在東京獨居的,十分虔誠的基督教徒,教導他的兒子們要誠實待人。毫不誇張地說,這些年來,麻井直樹把過世父親的教導奉為圭臬。
“那麼,排除了威廉·摩根索,是什麼人在那裏,瞞着探測兵做這樣的試驗?”
想到這裏,其實楚斬雨心裏已經有了答案:能調度這樣龐大的實驗資源,只有可能是軍委的那幾位中的一位,而且這個試驗,也許比摩根索部長的‘造神計劃’更加不可告之於他人。
但是是哪位,他沒有頭緒,而且他也沒有證據,向軍委的各位主席提出控訴。
“然後對B區的支援任務,比我想像的要殘酷許多;在這其中發現的疑點:B區的異體表現出了明顯比以前強悍的綜合適應力,只有可能是……”
有新的支配者出現了。
但是楚斬雨現在也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斷。畢竟要真的有新的支配者出現了,那它為什麼這麼久都沒動靜?也有可能是自己的了解局限了,真的就是原材料引起的變異?
說起來,那個突變的異體規模,的確局限在B區以內,算不得很大規模的變異;後來軍委對此事的調查擱置,也從側面證實了他在杞人憂天。
“然後我忽然被要求返回火星基地,返回后,我猝不及防地遭遇了身份的揭露,這一揭露,使得我在軍委那裏的信任下降,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早就知曉這一點,根據後來莎朵·倫斯告知我的,是楊樹沛中將派她對我進行監督。”
不知是什麼引起了楊中將的懷疑。
“再後來,傑里邁亞不知道出於什麼奇怪的原因,願意幫助我……算了,不能用邏輯思考這個傢伙的所作所為。”
“後來到了我再一次和她相見的時候,當時庫魯斯·阿勒告訴我:我和她的親權基因達到一定數值,軍委決定讓她在成年之後參軍,並希望我成為她的監護人。”
不過,他現在感覺,基因是否真的相似,還有待商榷;也有可能只是勸說他用心監護她,所打出的親情牌。
“第三次見到她時,她的意識已經清醒,讓我在意的有兩點。”
“第一點,她起初不敢和我對視,後來才逐漸放下警惕,和我親近起來;第二點,她和我過世的母親泰勒·羅斯伯里長的太像了,有可能是採集母親基因的克隆人。”
“這一點我也沒法去證實,但是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把她送到我面前來的軍委,當真居心叵測。”
楚斬雨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再後來,帶她出去的時候,在飯店裏她忽然失控,我注意到了她那個可怕的數值:2600KW,但是,科研部測出來的又是正常數值。”
當時發生了什麼?
我在做什麼?
稚拙的女孩啃起了盤子,啃盤子在實驗體裏不奇怪,而且消化能力比她還強的人造戰士,多的是。
“在她的認知里,盤子是好吃的,所以想和我分享,但是她不小心划傷了我的臉,現在回想起來,感覺那時候傷口癒合速度似乎比平時慢一些?”
是因為我的血嗎?楚斬雨心想。
但是我的血經過武器研發部測驗,並沒有直接感染的效力。
這條線也斷了。
“隨後她就留在那裏接受監視,一直到昨天晚上,突然發生的小變異;我因為也懷疑她,想去親自看看她,到了那裏。”
“昨天晚上,我因為太過震驚,以為她已經慘死在異體口中。發現她安好,一直到現在縈繞在心頭的失而復得之喜干擾了我的的判斷,所以我暫時忽略了陳清野所說的這些……”
“比如,她為什麼會活下來?”
楚斬雨的回憶完畢,他睜開眼,正好看到自己昨天晚上所寫的分析;那一條條黑色的線伸向自己熟知的名字,像黑色的,細長的爪子,要倒拖着獵物墜入深淵。
可惜,他目前並沒有查證疑點的手段。分析再多也只能淺嘗輒止。
“楚?”
他低頭,是薇兒在拉扯着他的衣角。
他長久的沉默讓薇兒不安起來。
看着薇兒純凈的藍色眼眸,那藍色和自己的不一樣,乾淨而美好。
“楚……”薇兒幾乎要哭了起來,無論怎麼拉扯他,他都沒有動。她不知道為什麼楚斬雨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不回應自己的動作和呼喚。
楚斬雨嘴唇微動。
你到底是什麼呢?
你真的在隱瞞什麼?
又或者說你無法說出你所見的?
千言萬語徘徊在心間,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什麼話;楚斬雨蹲下來揉揉她的腦袋。
“怎麼了?”
薇兒舉起自己的小本子:上面是楚斬雨的名字:他仔細看了看,發現這是她寫字到現在,寫的最好的一次。
“薇兒很厲害。”
他笑了,終究是把心頭懷疑的冷水壓回心底,不讓他們出來張牙舞爪。
肉和飯都好了,薇兒拿着勺子大口吃飯,滿嘴肉沫,油光嘴邊鋥亮;楚斬雨一邊給她擦嘴,一邊在李吾真那裏預約了催眠。
也只有在她吃飯的時候,她才不會一直盯着楚斬雨的一舉一動;才讓楚斬雨找到機會和李吾真聯繫。
無他,他不想用那種拷問罪犯的方式來對待這個女孩,雖然她確實很奇怪,但是……楚斬雨並不想這樣對她。而催眠更溫和,對人體也沒有什麼傷害,就像是睡了一覺。
“慢點吃,這些都是你的。”楚斬雨幫她揩去嘴邊上金色的油汁,薇兒咧着嘴傻樂。
他忽然想起來斯通化身感情抑鬱青年時,對他說的“孩子也會長大”的一番理論。
“其實你根本就長不大吧。”楚斬雨在她的額頭上碰了碰:“真的像只小貓。”
薇兒用臉頰上新濺上的油水回應他。
楚斬雨有一搭沒一搭地玩弄着手裏的筷子和刀叉:他想要求證,但是他被隔絕在外,沒有辦法和途徑。
而且……
“我是不是忘了什麼?”
這時候,他忽然看見了薇兒三股麻花辮上的蝴蝶結。
好像有一道驚雷在他腦袋裏閃過。
對的,那時候,是那時候。
那時候我曾經……
或許是為了緬懷生命的翩然逝去,他用自己的風衣包裹起小小的屍體,扎了一個女孩會喜歡的蝴蝶結。
“我在那裏發現的女孩屍體……那個名為克莉絲·瓊斯的女孩…”
“她通過人體復原技術得出的身份,是真實的!她不是實驗體,是活生生的人!”
楚斬雨立刻在個人終端里找到了瑞秋·勒布朗的聯繫方式。
“你好,勒布朗女士,我是楚斬雨。”
他決心再造訪一次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