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幽靈(五)
葉天士的草廬里遠沒有外面瞧上去那麼破敗,其中的桌椅板凳、碗碟壺杯,無一不是名家精品。幾個人分賓主落座,葉天士在無花身上扎了幾下,鬆開了他的綁繩。
熱氣騰騰的葯粥早已端上桌,路小佳拿起勺子嘗了一口,只覺得咸香適宜,口感黏而不膩,比那些自稱大廚的人熬得好多了,不由得稱讚道:“葉天士,你熬得粥還是很好吃的嘛。”
葉天士伸筷子夾起八寶鴨的一隻鴨腿放進自己碗裏,微微一笑:“希望你吃過一個月之後還能這麼說。”
“……你就會做這一道菜嗎?”路小佳問道。
“我會做很多菜,但是你們都不值得我把那些菜做出來。”葉天士啃着鴨腿,明明是很粗魯的吃法,他做出來卻讓人覺得很斯文。
“且不說誰值得,我們才不會吃這種粥吃一個月。你不知道‘妙僧’的素齋天下一絕嗎?若是你能早早治好我的手,我也能自己做飯吃。”路小佳倒了一杯桂花酒,淺淺抿了一口。
那桂花酒的滋味冽而微甘,酒質醇厚,入口又帶着桂花的香氣,十分好喝。路小佳一邊和一桌人閑聊着一邊喝,不知不覺就喝掉了小半壇。
有點頭暈,是醉了嗎?路小佳放下杯子,發現身邊的姬冰雁已經變成了兩個。他倒是不擔心自己醉了會撒酒瘋,因為以前和朋友們出去喝酒,他們說過他酒品很好,醉了以後就變得特別乖,讓往東絕不會往西,讓打狗絕不會罵雞。只是他沒覺得自己是這麼容易醉的體制,畢竟以前要一個深水炸彈下去才能撂翻他。
他哪裏還記得,這副身體已經不是他的那一副了呢?
姬冰雁見路小佳的眼神有些迷離,抬手摸了摸路小佳的額頭:“醉了?”
“嗯,有一點。”路小佳緩緩地轉動眼珠,似乎想要分辨出眼前的兩個姬冰雁到底哪個是真的。他抓住姬冰雁的手,拉到他的臉頰上蹭了蹭,扶着姬冰雁的胳膊站起來,“我醉了就容易頭暈,先去後面睡會兒覺。”
他說著就向院子裏走,不過步子挪的又小又慢,手上還抓着姬冰雁的胳膊,一雙氳了醉意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姬冰雁,頗有幾分煙視媚行的味道。
姬冰雁心頭一熱,反手拉住路小佳,輕輕圈在自己懷裏:“你去哪兒睡覺?認得路么?”
“嗯……”路小佳歪了歪頭,“回家睡覺,不認路可以打車。”
“打車”?那是個什麼玩意?又是路小佳專用方言?姬冰雁想了想,默默把“打車”和“問路”劃上等號,才轉向葉天士道:“我家夫人醉了,你趕緊把你那油爪子擦擦過來瞧兩眼,寫個方子,我好和我夫人去後面的客房裏睡午覺。”
“你急什麼?反正都耽擱了這麼多天,也不在乎今天一天吧?”葉天士嘴上這麼說,還是放下了飯碗。他左右找不到可以擦手的東西,長眉一挑,拉過無花的袖子揩了手。
無花雖然並不十分愛潔,但是被人用自己的衣服擦手這件事情顯然讓他很不高興。從第一面見到這個葉天士,他就覺得很不順眼,後來被葉天士拖進屋,在身上扎了兩針,現在又被當做擦手的布巾,他對葉天士的反感已經達到頂峰。奈何受制於人,也不知道葉天士扎了他什麼穴道,他現在不但不能說話,全身都軟綿綿的使不上力,筷子勺子都是勉強拿住的。
無花雖然心裏不爽,但面上卻笑得十分討喜。他拉過葉天士的手,用自己的袖子一點一點擦乾淨,才又拿起自己的勺子喝粥。他向來能屈能伸,這樣的羞辱他遲早要千百倍的還給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廢物。
葉天士由着無花伺候自己,眼睛裏玩味的顏色愈加濃厚。他笑笑,看着無花低頭喝湯的側臉,覺得自己又找到了新的玩具。
他是聽說過無花的。至少楚留香每次來他這裏問診,都會多多少少提起無花。或是唏噓他的為人,或是唏噓他的武功,亦或是唏噓他的多才多藝。他見過不少隱忍的人,但還沒見過無花這樣的。你想打我的臉,好啊,我把臉整個送給你,你打吧,只要別嫌自己手疼。無花剛才的動作,大抵就是這個意思。那些隱忍的人,堅韌的品格體現在隱而不發上,而無花,他的品格或許並不堅韌,但必定對人對己都很狠辣。他陷入困境的時候可以不要臉面,得勢了便叫得罪他的人不得好死。這樣的人若是生在亂世,定是梟雄。葉天士忽然覺得,即使無花的身體並沒有什麼研究價值,無花的性格也足夠給他找些樂子了。逗弄一直被捆住爪子的老虎,遠比逗弄一隻牙尖嘴利的花貓來的有趣得多。
想到這裏,他心情大好,走到路小佳跟前,抓起路小佳的手拆掉繃帶,看了兩眼,道:“你對他倒真是捨得,什麼好葯都敢用。只是沒有我幫着正骨,你用了也是浪費。來吧,把那些長好的地方都捏碎,不然這隻手就廢了。”
“……”姬冰雁看着路小佳的手腕,沉默。
“你不捨得?”葉天士難得正經起來,竟然嘆了口氣,“都說鐵公雞冷麵無情,根毛不拔,哪知你墜入情網後會變得這麼心軟?不過這也才是我認識的姬冰雁,重情重義的地方,就算過了這麼多年也沒變。只是你下不去手,我又不會武功,難不成要用鎚子來錘?那東西可掌握不好力道,還容易受外傷。”
“……”姬冰雁想起這些日子路小佳食不安寢不穩的樣子,捏住路小佳手腕的手都有些抖。他似乎已經聽到了他捏下去後路小佳會發出多麼痛楚的慘叫,那雙靈動的大眼睛裏會流露出多麼痛苦的神色。
“姬冰雁,你拉着我的手幹什麼?有點疼。”路小佳已經醉得迷迷糊糊,趴在姬冰雁身上就差睡過去了,他幾乎聽不到別人在說些什麼,耳邊傳來的嗡嗡一片的噪音里,只能聽到姬冰雁沉穩的心跳。
“疼嗎?我給你揉揉。”姬冰雁親親路小佳的額頭,手下毫無徵兆地用力。
“啊!”路小佳痛叫出聲,金豆子瞬間擠出眼眶,醉酒使他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也在一定程度上麻木了他的痛覺,他渾身顫抖着向姬冰雁懷裏又縮了縮,毫不避諱地表現出自己的難受,“姬冰雁,別揉了,好疼。”
“不揉了,寶貝乖。”姬冰雁摟緊路小佳,聲音有些沙啞,眼眶竟然紅了一圈,他轉向葉天士,問道,“這樣好了吧?”
葉天士又嘆了口氣,拉住路小佳的手扎了幾針,又撒了些葯,去外面尋了薄木板附在路小佳手邊,用繃帶綁着固定好,才道:“雖然這麼說不地道,但我得先和你交個底。我是醫者,治病救人是本分,可不管外面傳說‘金針渡危’也好,‘神醫’也好,我仍是個人,不是神。你夫人的手傷得着實嚴重了些,就算剛受傷的時候我就在當場,也不敢保證能讓他恢復如初。我覺得我儘力也只能讓他恢復自理能力,提重物、使蠻力卻是不行的。”
“可……”姬冰雁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棉花,吐不出也咽不下,他看着葉天士,喉頭滾動了半天才發出聲音,“他以前是個很可愛的小殺手,扔暗器的功夫更是舉世無雙……”
“他沒了功夫你就不喜歡他了?”葉天士從未見過這樣的姬冰雁,又挖苦人慣了不會勸慰人,只能幹巴巴地道,“只要你別喜新厭舊,他的仇人也不能拿他怎麼樣的。”
“我不是擔心他的仇人。”姬冰雁打橫抱起路小佳,“我只是在想,命運因何如此不公,總是苛責那些純白無垢的人,好像不看着他們受盡苦難就不解氣似的……”
他說著,已走出房門。葉天士看着桌上的桂花酒,又看看坐在一邊若有所思的無花,苦笑道:“跟命運要什麼公正?若是為善的都能得到善果,哪會有這麼多作惡的人?只是我還真沒看出來,無花你對老姬那小夫人很上心嘛。”
無花瞥了葉天士一眼,自顧自地拿了酒杯倒酒喝。剛剛路小佳慘叫的時候,他心裏的確是哆嗦了一下,但遠沒到上心的那種程度。他其實並不知道路小佳是好是壞,然而多日前路小佳拿給他的那塊硬饃,卻像跗骨之蛆,讓他十分介懷。他好像從沒見過路小佳這樣的小娃兒。若說他單純,他絕不像胡鐵花那樣蠢笨,你要是想騙他,最後把自己都繞暈了也不知道他上當沒有;若說他不單純,可他偏偏就能對着你笑得像朵太陽花,見你難堪了還會幫襯你一把,好像從來不知道你有多麼作惡多端似的。路小佳整個就像一個謎團,他雖然不想解謎,卻被路小佳不自覺地散發出的溫暖照顧到。世人只知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在他潦倒時還願意給他一點尊嚴的,也就只有一個路小佳而已。
葉天士見無花沉着臉喝酒,也不再多話,端起酒杯享受起難得的清閑來。他已經見慣了傷痛與永別,已經學會了怎樣將那些被撩撥起的情緒平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