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溫齡的心
次日,溫齡起的很早,楊顏已經為她準備妥當。***天上沒有下雨,地上卻還濕,溫齡幾次囑咐她注意防潮,才轉身上了馬車。
剛剛上了車,溫齡就聽見有人遠遠的喊:“溫姐姐,溫姐姐唉……”
溫齡撩開帘子探出頭來,看見不遠處急急忙忙跑來一個乞丐模樣的人。這人她再熟悉不過,於是趕忙下了車。
“江濤,出了什麼事?”溫齡見他氣喘吁吁,於是拿過自己的水袋遞給他。
那人也不婆媽,灌了兩口擦了擦嘴,便對溫齡說道:“姐姐腳步真是快,前頭在巴城小卓子他們就想聯繫你了,怎知你趕路跟風似的……”說著把溫齡拉到一邊去,小心翼翼從懷裏拿出一封書信,“姐姐可小心看信,莫要讓旁人瞧見了……”
溫齡點點頭,將信放入袖中,笑着摸摸他的腦袋:“半年不見你都認不出來了,個頭長得真是夠快,過兩天我就會去看你們的。”
江濤“嘿嘿”笑着摸着後腦勺,黝黑的臉上有些不好意思,跟溫齡道別後貓着腰溜入巷子中走了。
溫齡回過頭對楊顏笑笑,楊顏走近她幾步,玉一般的手給她理了理脖領:“來怡,最近的動向是好的,你要好好照顧好身子,要是和尚不待見你你就來找我,我肯定把你供在大堂上天天伺候……”
溫齡輕笑一聲:“姐姐,你大堂上的貢品都長綠毛了,求求你別迫害我這良家女子了。”說著又上了車,“我最多去三天,你好生養着等我回來。”
馬車漸漸看不見了,街道上還留着車輪的印跡。
楊顏目送溫齡走,手上的痛感再次襲來,她的心裏有些不安定,立在原地望着溫齡離開的方向,彷彿這樣就能給自己一些撫慰。
“姐姐還是進屋吧,外頭濕氣實在重……”一旁的婢女扶着呆的她進了屋。
空氣中很重的水汽與泥土的味道,溫齡坐在車中打開信,仔細看了兩遍后長長呼了一口氣。總算可以放心了……她想。
之前回城跟趕着投胎似的,為的就是這樁事,現在有了着落,她覺得全身筋骨都輕了許多。
這時,馬車似乎因為前方有阻礙物慢了下來,車窗外傳來雜亂的哭泣和叫喊聲,溫齡撩起窗帘。
她怎麼忘記了,每三年繁花盛開、生機盎然的春天,是陶人的噩夢。因為此時,朝廷在徵兵。
“大人吶……我家粗人今年已經活了二十八年了,過不了多久就要破土去了,求求大人唉,留他在故土,莫要抓了他去做兵啊,大漠那麼大,老婆子找不到他回來的,您慈悲吧,求求您了……”
“是啊是啊,大人吶,大人吶……我的兒子主人造來就少一隻手,求大人莫要折煞我孩兒啊……老婦人活了四十幾年,這十多年都是這個陶土兒子陪着,只求你別……別抓了他去啊……”
那滿臉皺紋的老婦人痛哭着用一隻手拉扯官差的衣裳,既不敢太用力也不願意放開,另一隻手顫巍巍的伸了幾錢銀子要給他,那模樣直叫人心酸落淚。
看這些人的穿着,他們應該都是從京池周邊的鄉村抓來的,一長串隊伍里,親人比抓去做兵的人還要多。從村子到這裏少則也要十里路左右,這些老弱婦孺就這樣求着哭着跟來了……
人的心要多麼狠,才能視若無睹啊……溫齡眼眶一紅。
“哪裏來的那麼多廢話!”那官差似乎是遭受太多這樣的事,不厭其煩的推開她的手。
那老婦人腳步不穩便要一頭栽倒在地,溫齡心頭一驚,幾乎要喊叫出聲。卻見身旁隊伍里竄出一個被綁了一隻手的年輕人,飛速傾過身體接住了老婦人的身軀,只一瞬間,“咔——”一聲,他的腦袋上掉下一塊瓷來。
“停車,停車”溫齡急忙喊道,於是操起藥箱掀開帘子跳下馬車,三步作兩步跑了過去。那婦人似乎還有些懵,摔得不輕。溫齡趕緊給她把脈,確定她沒事又轉頭去看她的兒子。
一旁的官兵似乎要來趕她,嫌她擋住了路。溫齡目光嚴厲,脊樑挺直,呵斥道:“畜生!”
幾個官兵見此抿抿嘴,不敢討她的麻煩繞開走了。
溫齡心裏氣極,思緒卻十分清明,給那陶人把了把脈,再用手輕輕按壓他的頭部幾個穴位,打開藥箱正要拿出一瓶新制的良藥,卻聽見“嚓——”的一聲,她一回頭,就見那陶人四肢已經碎裂開,頭部有土灑出來。
那婦人終是回過神來,見到兒子就這樣碎在面前,她雙手不敢去碰,轉過身搖着溫齡的身體大喊:“求求你救救我兒啊!救救我兒……那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寶貝兒……”溫齡似乎未聞其聲,只隨她搖着。
一個醫者,同樣有束手無策的時候。當全世界都向你喊,怎麼辦,救救我,求求你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什麼叫無力感,所有的反應都是多餘的。
這些陶人,都是選用最差的陶土捏成,所用的輔助材料也是劣等,且分量不足。其製作手法粗暴,以至於燒制的陶人常常缺足斷手,有些甚至沒有下蠱,連人世故都不知曉,壽命最多不過十五年,若遇上蟲災天災,最多活不過十年。
她縱使妙手回春,卻無法逆天,沒有本事使人死而復生。
後來,溫齡看見整條街都浸在無助的哭喊聲里,有人暈厥,有人碎裂。那老婦人黑白的絲雜亂在空中,雙手沾滿了她孩子的泥土,就像一手的鮮血。她的雙眼那樣絕望,她終於明白,誰也無法救她,救她的兒子。
溫齡閉上雙眼,忍不住的流淚。這一切跟三年前下山時所見的那樣相似,這一切都使她越來越分明的明白,她不能只救一個人,她若要救,就要救一個時代。
於是,她的雙眼盯着南山寺的方向,心中堅韌而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