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鐵馬嘆餘生 (1)

第4章 鐵馬嘆餘生 (1)

鄭國延佑七年初春,北國大地冰雪剛剛消融,燕國前將軍慕容不離便盡起南庭精兵馬步軍共十萬伐鄭。

鄭燕兩國近十餘年幾乎每年都有兵爭。燕國居於苦寒之地,出兵伐鄭只為搶掠財帛錢糧,並擄掠人口為奴。鄭國鎮守鄭燕邊境的是鳳翔軍都指揮使李允,麾下有禁軍五萬,廂軍三萬。兵馬已是鄭國各邊鎮最多的了。但鄭燕兩國邊境有五百餘里長,分兵駐守便已兵力不足,還要不時防備代國,更是捉襟見肘。

代國在鄭燕兩國西面,國小民貧,初時依附於鄭,在鄭燕兩國交鋒之時不時出兵援鄭,也有不小的威懾之力。然鄭帝倦政之後,鄭國數敗於燕,恰逢代國新君登位,便轉而依附於燕,反不時侵擾鄭境,也頗令鄭國頭疼。

上一年燕國年景不佳,糧米欠收,這個冬天過得甚是艱難。是以冬去春來,燕國便急不可待地出兵。往年燕國出兵侵鄭多是三、兩萬兵馬,最多不過五萬兵馬,也不攻城,只劫掠幾處府縣便會退兵。因燕國騎兵多,鄭軍追趕不上,燕軍也不戀戰,是以鄭軍往往連燕軍影子都見不到,便有府縣被其劫掠一空。漸漸邊境附近人煙逐漸稀少,人口或被燕國擄走,或遷往內地,只有故土難離者還守着鄉土,勉強過活。李允見有許多閑田,便招募鄉勇屯田。這鄉兵不發糧餉,屯田所得糧食除供應大軍外,尚有餘糧養活家人。不願背井離鄉之民便也樂於從軍。鄉兵雖操練不勤,戰力不強,卻也可稍補兵力不足之憾。

此次燕國出兵卻不同以往,兵馬十萬,兵鋒直指雄州、霸州等幾處重鎮。李允聞得消息,頓覺有異,便急修書使人回梁都求援。禁軍都宣撫使徐雲親率五萬禁軍,五萬廂軍來援。兩軍在霸州、雄州、保州等地連番激戰,互有勝負。因代國國君有恙,代國並未出兵。鄭國除滿縣失陷,其他各處尚能相持。

行將入夏,燕軍見各處不能突破,突然回軍集結於滿縣附近,搶掠周邊鄉鎮。幸而徐雲早有防備,料得燕軍要退兵,退兵之前必行劫掠之事,早已調兵遣將防備滿縣周遭。怎奈燕軍兵多,兩軍激戰一場,鄭軍不利撤軍,又被燕軍劫掠而去。時已五月中旬。

待到五月下旬,燕軍已撤回燕境,徐雲表奏戰事,請旨班師。六月中旬,徐雲率大軍班師回都,仍留李允鎮守燕代邊境。

延佑七年六月二十六,徐雲班師回到梁都。上諭詔令在都六品以上大小官員,非當值者一律於長景門外郊迎王師。

卯正時牌,陳封與陳肅到了長景門外十里,這裏有一處寬敞的八角撮尖頂涼亭,名曰“芳草亭”,是梁都人迎親送友最喜之地。百姓卻都叫它“折柳亭”。只因其時風俗,送別親友折一枝柳條相贈,以寄思念之情。此時折柳亭東西兩側已各自搭了四丈余長的蘆棚,棚內設有桌椅,桌上擺有茶點。裏面早已人頭攢動,私語嘈雜。折柳亭內也已換了大方桌,酒席皆是冷盤,也早已擺好。主持郊迎大禮的官員們都還未到。亭外驛道都用黃土墊過,光亮平整,綿延十里開外。驛道兩側每隔五丈扎一彩坊,共是十六座彩坊。彩坊外圍是千餘熊飛軍兵士排成一排,阻擋觀禮的百姓入內。

陳封與陳肅在西首蘆棚內找到其他武將,寒暄落座,只待郊迎大禮。

辰正時牌,鼓角爭鳴,一隊隊金吾衛軍士舉着戈矛列隊行出,沿驛道佈防。這邊便有禮部、鴻臚寺官員招呼各官員到蘆棚外等候。那邊金吾衛軍士列於驛道兩側,軍官則於彩坊兩邊按劍挺立,分段指揮。待金吾衛軍士排布完畢,又有一百六十名羽林衛軍士行出,各個手持斧鉞瓜戟,各色彩旗,在道中央雁翅排開。隨後尚書左僕射中書侍郎方旭、尚書右僕射門下侍郎袁端率着張銓、蔡聳、四位中書舍人、禮部尚書、禮部侍郎、鴻臚寺卿、鴻臚寺少卿等諸人走出,站於驛道中央。

此時驛道兩旁三丈開外已被觀禮的百姓圍個水泄不通,熊飛軍軍士將百姓攔於圈外。此時突然從驛道遠處傳來輕快的馬蹄聲,三名軍士打馬而來。陳封知是徐雲派人聯絡。只見那三人在方旭等人五丈外滾鞍下馬,快步跑到諸人面前施禮。鴻臚寺少卿迎了出來。便在此時,方、袁諸人突聽身後人聲切切,回身看時,卻見一個年輕人在十餘人簇擁下走了過來。

陳封遠遠看着,見那年輕人二十齣頭年紀,白面無須,身材頎長,兩眼如漆,雙鬢若刀,頭戴束髮嵌寶紫金冠,身穿縷金百鳥紋樣穿花大紅圓領襕袍,腰間束着銀絲結長穗宮絛。看似文弱華美,卻又有一種不可言的貴氣,令人氣為之奪。陳封心中一動,暗道:“這便是太子了。”

這人正是鄭國當今太子。

方、袁等人見是太子,急忙跪下行大禮,蘆棚外文武官員見了,無論是否識得太子,也知是太子駕臨,便也忙跪下行禮。遠處觀禮的百姓不知是誰高呼一聲“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便聽得呼啦啦一片聲響,百姓已全都跪倒,頌聖之聲不絕於耳。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

此時除負責警戒的兵士外,所有人都已跪伏於地。伏地的陳封暗想:“太子向來深居簡出,從未理政,也不接見外臣,為何在民間有如此聲望?這許多官員。百姓拜伏的到底是什麼?僅僅只是這太子之位么?難道就沒有別的什麼令這些人跪拜頌聖么?”方旭、袁端率先站起身來,眾人便也呼啦啦起身。陳封也隨眾站起,遠遠看着太子,見他年輕的臉被陽光照着,忽然想道:“他如此年輕,也許正代表着鄭國的希望。這許多人盼他早日當國理政,也許正是盼着他用自己的年輕銳氣為鄭國帶來一番振作。鄭國確已暮氣沉沉許久了,正需要他這樣的人來帶着鄭國走出衰頹。那麼我,我難道真要站在他的對立面么?”

太子與方、袁諸人一同站在驛道之上等候王師回都。鴻臚寺少卿與徐雲派來的三名軍士交待幾句,那三人便打馬去了。過不多時,便聽得遠處畫角齊鳴,軍樂高奏,而後百餘名近衛親軍圍着十六匹健馬拉着的纛車闊步而來。那纛車丈二見方,四角站着四名護纛將官,昂首按劍。車中央豎著兩丈余高的旗杆,兩尺粗細,纛旗青紅兩色流蘇,米黃色旗面上綉着斗大的“鄭”字,在陽光下奪睛耀目。

纛旗后是軍樂隊,前面八面各色門旗,一百二十名軍士手拿鼓角鑔鑼等樂器,邊行邊奏得勝樂。再後面“徐”字旗號下才是徐雲率着二十餘名將弁,身披全副鎧甲擁馬而來。只見中間一位花白鬍須老將,頭戴鳳翅鎏金兜鍪,身穿獸首吞肩黃金山紋甲,外罩靛青戰袍,胯下一匹棗紅馬,顧盼之間威風八面。正是鄭國當今第一武將,都宣撫使徐雲。

眾將身後是大隊軍馬,旗號甲胄鮮明,刀槍弓弩放光,看旗號大約兩千軍馬,大踏步行來,直震得黃土驛道沙塵漫天,震顫不休。這便是今日參與郊迎大禮的全部軍馬了。徐雲大軍昨日便到了,其餘人馬已各回各軍駐地,只留這三千兵馬參與大禮。

大約一月之前,陳封也親身參與了一場郊迎之禮。那時他是領軍大將,得勝還朝,卻沒有這般排場。只是張銓、崔言率禮部、鴻臚寺郎官及中下級官員二、三十人郊迎,更沒有這般儀仗警戒。陳封心中暗暗忖度:徐雲此次出兵,根本上不是一場勝仗,只是以幾個縣的代價避免了一場敗仗而已。即便如此,班師還都卻有如此排場,或許是他位高權重,戰功赫赫,或許是因他為太子之師,或許只是因當今要貶黜他而欲抑先揚而已。

隊伍行到十餘丈開外便停了下來,軍樂隊分列驛道兩旁,徐雲率眾將下馬步行至太子身前,不顧身上甲胄,伏地行跪拜大禮。太子急忙親手扶起徐雲。陳封距的遠,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麼,只見太子與徐雲互相攙扶,率先走入折柳亭,其餘眾人跟隨,在亭內大方桌旁坐下。蘆棚外的文武官員這才又進入蘆棚坐下。

太子敬酒,徐雲雙手接過。按例敬酒者當是郊迎大禮主官,今日當是方旭,但太子親臨,自是太子親自敬酒。如此敬酒四杯,第一杯敬天,第二杯敬地,第三杯敬君,第四杯自飲。徐雲喝下第四杯酒後,禮部官員宣讀聖旨。陳封聽得懵懂,只“晉徐雲少保銜,加封采邑二百戶。累封采邑八百戶,食實封五百戶”,聽得清楚,心中一動,徐雲晉少保,品級進了一級,卻再沒有太子之師頭銜了,也再不是太子內臣了。這便開始了。

聖旨宣讀完畢,徐雲跪接謝恩,禮部侍郎一聲令下,丹樂大起,郊迎之禮就此完成。官員們沒了約束,三三兩兩相熟的便就近攀談,也有認得還朝將領的,便紛紛上前祝賀慰問。太子、徐雲、方旭、袁端諸人仍坐在亭內,卻只偶爾淺嘗酒菜,耳語幾句,皆因四周過於喧鬧,不便交談。熱鬧了半個時辰,太子起身道:“徐師傅連日勞累,身子也乏了,只是依制今日還不能進城回府,便乘我車送徐師傅回軍營歇息罷。”

徐雲道:“謝殿下,徐雲卻之不恭了。”

太子侍從拉過一輛駟馬輅車,徐雲喚過一名將領,吩咐了幾句,太子便親自扶渾身甲胄的徐雲上了車,太子隨後登車。方旭、袁端跪下,眾官員也跪倒在地,齊聲道:“恭送太子。”

太子回身擺擺手,便鑽入車廂。

目送太子車駕遠去,眾官員這才陸續散去,各將領整頓軍士,各自帶回軍營。回到軍營中方是犒賞大宴。

車廂內頗為寬敞,太子正坐,徐雲打橫。其時已是巳午之交,暑氣上升,徐雲穿着鎧甲,帶着兜鍪,方才在亭中尚不覺得,此時已是渾身大汗。太子親自為他摘下兜鍪,解開項甲袢絛,又從座旁小案上的瓷瓶中傾出一杯涼茶來,雙手奉與徐雲,說道:“師傅,車內不便更衣,先把甲卸了罷。”

徐雲接過茶,喝了一口,說道:“無妨,臣出兵放馬這許多年,這點熱氣不妨事,殿下不必掛心。”

太子看着他,突然不知說什麼,二人都沉默了。

車馬粼粼,道路顛簸,過了許久,徐雲終於嘆了一口氣:“殿下,今日你實不該來。”

太子默然有頃方道:“我知道。”

徐雲道:“殿下年已弱冠,聖上雖未令殿下理政,殿下也該勤學政事才是,實不該再任性了。”

太子低頭道:“弟子知道了。”過了片刻,太子方抬頭道:“師傅,我只怕日後再見師傅也不易了。”

徐雲又嘆了一口氣,道:“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只是你今日觀禮,聖上必然猜忌於你,只怕還免不了受罰,這又何苦。”

太子微微一哂:“受罰也不過閉門讀書而已,難不成當真為這點小事廢了我?我素來不見外臣,便是閉門讀書也無大礙。只是師傅晉位少保,於我也便成了外臣,日後便不能時時拜望師傅了。”

徐雲看着車窗外的綠野青草低聲道:“這正是聖上本意了。”

太子緊緊盯着徐雲道:“師傅,聖上到底是何用意,我到底該如何做才是?”

輅車徐徐行進,駕者是太子心腹之人,護衛侍從皆在五尺開外,也都是太子心腹,徐雲還是壓低聲音道:“臣子如何敢妄自揣測聖意。只是當年聖上立你為太子也是情勢所迫,后又尋機欲廢你太子之位,幸而群臣力保方得免。這些年來只許你讀書,卻不令你學習政務,或只是不想放權罷了。如今朝中臣僚多心屬太子殿下,聖上雖身居後宮,對朝中大小事務也還是了如指掌,如何不知這其中利害關係。臣以為,聖上若不讓殿下理政,便還是顧念父子之情,只貶黜殿下身邊臣子,以警殿下便罷了;若是聖上令殿下理政,那隻怕便是已下定決心,恐有不可言說之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興亡雲煙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興亡雲煙事
上一章下一章

第4章 鐵馬嘆餘生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