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霧月迷津渡 (4)
秦玉道:“正是有異。那徐敏乃是大曜初年二甲進士,初任經筵侍講,每日親近當今,漸為當今寵信,后外放地方為官。為州令時幾無政績可言,卻得以升任東昌府太守。為東昌守間,先是有僕從首告其私通僕婦,州令不敢受理,那僕從直告到梁東郡提刑司。梁東提刑接了狀子,提其僕婦到堂,卻因念及同僚之誼未提徐敏,那徐敏便上下打點,又贈僕從僕婦許多銀錢,那僕從方才罷休撤了狀。此案雖結,卻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便有言官參劾徐敏。那時當今已不理政,政事堂議定徐敏貶官為民的詔書卻被當今壓下,不得用印。之後政事堂奏請當今明旨處置徐敏,以塞天下悠悠之口,當今卻只是不聞不問,只作無事一般,此事便不了了之。徐敏得以留任東昌。后又有徐敏妹之夫家狀告其侵吞財產。原來徐敏妹嫁與於氏,其夫病故,徐敏妹徐氏未有嫡嗣,只有庶子女數人,便私轉其家財入徐家。於氏亦是東昌府大族,如何肯甘休,便一紙訴狀上與提刑司。提刑使見又是這位徐府君,只得提其到堂,並徐氏也到堂受審。然徐氏兄妹只作不知其事,於氏又無實證,此案無法審結。提刑使只得報與刑部與大理寺。大理寺據情理斷案,斷徐氏退回財產,杖責二十,徒八百里,自此與於氏無涉。然此案結當今親自查問,諭:查無實證,如何草草斷結?乃發回重審。大理寺無奈,只得以‘查無實證’結案。此案結后不久,當今便親下諭旨令徐敏回都任少府少監。以正五品太守升任從四品少府少監乃是常例,政事堂也無由干礙。那徐敏便回了梁都,自今已有五年矣。”
秦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接道:“徐敏任少府後,多方聚斂錢財,供後宮使用,不時有言官參劾其中飽私囊,當今不理不問,政事堂也只得裝聾作啞。然徐敏之人品早已朝野盡知。此事一出,政事堂便藉此發作,逆上而行,當今只怕也知道於理不通,是以不肯大張旗鼓,卻不想政事堂公然封駁。兩方較力之時,卻也儘是騎虎難下之勢。”
陳封為秦玉斟滿酒,道:“前日我聽聞詔諭已下,徐敏任殿中都御史。”
秦玉道:“我也聽聞此事,想必當今已與相公們商討過。當今必欲徐敏出任御史,相公們不欲徐敏升遷,是以才有這樣一個折中結果。殿中都御史只是正五品,這是降了品級,都中官員降品留都,實是我朝少有之事。以此可見,當今以徐敏任御史之職,必有其意。”
陳封道:“兄弟可能猜出當今是何用意?”
秦玉道:“從兄長班師回都這些時日看,當今已覺察太子黨羽日益壯大,已有壓制太子之意。當今恩遇兄長,是為籠絡年輕官員,以徐敏任御史,是為劾查太子黨羽,只是殿中都御史與御史中丞相距甚遠,只怕尚不能達到當今想要的效果。然若徐敏解得聖意,多使侍御史、監察御史上疏,以人多取勝,也還勉強使得。”
陳封道:“璧城,當今是欲使徐敏彈劾何人?”
秦玉目光炯炯,看着陳封一字一字道:“弟以為,首當其衝者便是徐太保。”
陳封一震,搖頭道:“徐太保為國盡忠三十餘載,戰功赫赫,位極人臣而不居功自傲,如何會是他?斷然不會,斷然不會。”
陳肅道:“兄長莫非忘了。當今天下六國,開國之君皆是武將出身。似徐太保這般功高之人,也須防‘震主’二字。”
“正是此理。當今天下戰事頻仍,武將身份顯貴,若似徐太保那般位極人臣,君王如何不忌。”秦玉微微笑道:“只是這還不是主因。主因還是‘太子太保’這四個字。”
陳封道:“徐太保真是太子一黨?”
秦玉道:“徐太保真心保誰並不重要,只有此四字,他便不得不保太子,也因有此四字,當今也不得不以他為敵。”
秦玉把玩着手中的銀杯,說道:“他身為太子太保,乃是太子內臣之中官品、威望最高之人,無異於太子黨的纛旗,有他在,便有官員景附,若扳倒他,便如戰陣之中斬將奪旗一般,蟻附者必棄之而去,今日看似滿布朝中的太子一黨也必將成一盤散沙。”
“是以,當今與太子之爭,勝負只在徐太保。”秦玉重重放下手中銀杯。
陳肅道:“卻不知朝中何人忠於當今,何人擁戴太子?”
秦玉道:“這等事我等如何得知。聽兄長之言,方相公只怕是擁戴太子了,趙都司也是如此,只是這些朝中重臣所言所行也未必為實。袁相公剛直,也不知其意如何。”
陳封道:“兄弟之意,莫不是要我拖延時日,待徐太保回都之後,再作決斷?”
秦玉道:“兄長萬萬不可如此。當今與太子皆睿智之人,不可欺也。兄若彼時決斷已無功績可言,反惹人猜忌。須現下決斷,萬不可留退身之路。”
秦玉並未明言,若是待勝負已分時,再決斷效忠何人,定為人視為首鼠兩端之小人。陳封自也明白此意,便說道:“既如此,依兄弟之意,為兄該如何決斷?”
秦玉微微笑道:“兄長看,哪一方勝算更大?”
陳封沉吟道:“當今年老體衰,倦政已十餘年,朝中外臣難得一見,只怕許多臣子從未見過聖駕;太子雖未理政,然眾臣多歸心於太子,這鄭國江山只怕遲早是太子的。莫不是太子勝算更大?”
秦玉道:“兄長算計不差,以目下情勢而言,自是太子勝算更大。徐太保武將之首,方相公文臣首相,他二人門生故吏遍佈天下,他二人屬意太子,則太子勝算已有八成。”
陳封道:“如此說,我該投效太子么?”
秦玉道:“這便要看兄長之志了。兄長若甘心目下官位,只安心做富家翁,自可投效太子。兄長若想建功立業,金紫加身則萬萬不可投效太子。”
陳封一臉狐疑地看着秦玉。他非是不明白秦玉之意,只是此刻心內猶疑,已不及細思。
秦玉道:“兄長試想,若太子成事登基,大封功臣,兄長區區中級武將,投效時日尚短,便想立功,前面不知多少武將等着,又能撈到幾分便宜。便是此次出征淮南,若不是趙練才欲拉攏兄長,只怕也輪不到兄長。”
“太子黨羽甚眾,兄長便是投效太子,也不得顯露鋒芒,便是徐太保、趙都司二人便將兄長壓下了,何況還不知太子黨羽中有多少如兄長一般的武將。”陳肅已明白秦玉之意。
秦玉道:“正是。太子正如天下至寶,有多少人爭搶,如何能輪到兄長。便是輪到兄長,只怕也只能分一杯淡羹了。”
陳封微微點頭,秦玉又道:“忠於當今之人卻不甚多。兄長若忠於聖上,助聖上重掌朝政,便是首功之臣,其時封侯拜將,封妻蔭子皆不在話下。只是此事極難,若事敗只怕兄長身家性命難保,兄長須慎之又慎。然若非極難又如何立不世之功?兄長務思慮周詳方可行之。若事成,兄長必為我大鄭武將第一人。”
陳封緩緩點頭,臉上仍有猶疑之色。半晌,忽推案而起道:“璧城之言如醍醐灌頂,便依璧城。他日事成,我三人共富貴,死生不負。”他仍是盡量壓低聲音,但語聲雄渾堅毅。
幾聲更響,已是五更了,窗外已泛白。雲已散去,旭日將升,但那彎新月卻仍掛在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