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霧月迷津渡 (1)

第3章 霧月迷津渡 (1)

收復淮南失地的捷報三日後的早晨送到了政事堂。政事堂中只有崔言一人,其他人還未到。崔言昨夜當值,只睡了兩個時辰,卯時初剛剛洗漱完畢就有書辦送來各地奏報。一摞奏報大約二十幾份,崔言一手拿着點心,一手隨意翻看,一眼便看到“奏淮南郡應州、宿州收復事札”一行大字,燙着火漆的軍報。崔言趕忙放下點心,取紙刀來挑開火漆,取出信札來。信札很厚,前幾頁大略敘述戰事經過,後面詳述每戰傷亡人數,有功將士名單,並請旨班師期限,駐防文武官員交接等事。崔言合上信札,默謀片刻,心中已有了成算,再看其他奏報,再無大事,便吩咐書辦,核算將士糧餉,傷亡撫恤諸事。

辰時初政事堂諸人陸續到了。尚書右丞蔡聳前些時日奉旨欽差關中巡查鹽鐵事,近日才回都交旨,仍回政事堂當值。又有中書舍人蘇淮、許嵩、嚴預都到了,加上崔言共是八人,政事堂現任官員便全部到齊了。這也是極難得之事。

崔言待眾人坐定,將淮南軍報呈與方旭道:“相公,這是剛剛送來的軍報,淮南大捷,盡復失地,請相公過目。”

方旭接了,一目十行看了一遍,便將奏報遞與袁端,拊掌笑道:“甚好甚好,陳崇恩不負所望,全其功而未貪功,保土安民而罷干戈,此人胸有大略,非目光短淺之輩,前途不可限量。”說罷看着袁端。

此時袁端也已看完奏報,正要說話,忽有一書辦進得堂來,見堂內八人正襟危坐,不禁一愣。眾人見他進來便都不說話,那書辦只得稟道:“稟相公,光祿寺少卿請見。”

袁端狠狠瞪了那書辦一眼,語聲卻仍平心靜氣:“請他過一個時辰再來,現下我等有要事商議。若再有人來,都到巳時后再見。”那書辦喏喏退出。袁端轉過頭來,臉色平靜如水:“當前最要緊之事,是做好善後,理出條理來。淮南之事辦得好,我等也好全力應對北疆戰事。”說罷目視崔言。

按鄭制,中書舍人之職只是預備宰相,為政事堂中職級最低的官員,品級為正五品,職責為處理政事堂中日常瑣事,參贊政事,起草詔書。雖是中書省官員,但鄭國三省合一,又有門下省封駁之權。常設四至六人,目下只有四人。崔言在四名中書舍人中最是勤勉,平日事無巨細,俱是親力親為,且條理清晰,做事謹慎,因此袁端知道他必已梳理出事情脈絡。

果然崔言毫不遲疑,應聲道:“目下最要緊之事,不外乎四點,其一,應州、宿州令、團練使出缺,是從其他州縣調任還是在候補官員中補缺?這幾處官缺極為要緊,若有戰事便為前線,只怕許多人不願赴任,便是願赴任的,若是顢頇昏聵的,不要幾年便將政事搞得一片糜爛。因此遴選官員當慎之又慎。其二,駐防兵馬從何處調撥?是調禁軍還是調廂軍?禁軍分派如今已是捉襟見肘,廂軍戰力不足,若是再起戰事,只怕二州仍是難保。其三,出征將士糧餉,傷亡將士撫恤。這筆開銷我已命書辦算出,共需粟米一千五百石,錢十六萬緡。這錢糧從哪裏開支?其四,有功將士封賞。其餘諸般細枝末節便不足慮,自可水到渠成。”

方旭微微點頭,近年戰事頻仍,每一次戰事之後要處理的事都紛繁雜亂,難得的是崔言在諸多瑣事中撿重中之重理出頭緒,其他小事崔言自能處置,也就不必勞心了。

見眾人都未說話,崔言又道:“這第一事,只遴選繼任官員即可,團練使必然由調動駐防兵馬之主將擔任。以言之見,二州令須在都中官員中遴選。候補官員沒有為任地方的歷練,這兩處又是要緊所在,恐難勝其任,地方上官員調動來不及,官員離任,接任都要交接,拖延時日太久。因此在諸部寺、翰林院、國子監中選從七品、正八品官員,須肯做民政之事才好,若通兵事最好。言也曾留意過這般人才,現有三、四人有可用之處,相公空閑時可見一見。至於州丞、主簿之職倒可在候補官員中選一些願在邊疆為官者接任,歷練兩年便可升任州、縣令,許多邊疆州縣正缺這等官員。”

方旭道:“默之有心了,便依你之言處置罷。子衡午後代我見見罷。若有其他舉薦之人,也一併見見。”

張銓點頭稱是。

崔言道:“兵馬之事,言以為可調廂軍駐防。陳崇恩此次出征極有分寸,既收失地,又未啟釁端。我可遣使出使楚國,斥其背盟,再重結盟好,可保淮南三、五年內再無戰事。”

袁端道:“調廂軍駐防雖可,卻須每年輪換。廂軍本是本土守土之兵,背井離鄉日久恐生變亂。也要在淮南招募新軍,當在三年之後全用本土之廂軍駐守。此外,即使無戰事,淮南之地也不可無禁軍,卻也不需多,只調一營兵馬駐守淮陰即可。此事重樓去辦,與兵部協商調何處禁軍與廂軍駐守。”

蔡聳拱手稱是。

方旭道:“遣使之事可行,只是以何人為使需仔細斟酌,這事不是小事,需選一個穩妥之人才好。淡墨公可有適合人選?”

袁端略一思索道:“倒是有三、二個人選,我卻需先見見才知適合與否。到時再稟與青籬公罷。”

方旭點頭道:“些許小事有淡墨公,我又何須勞神。此事便託付淡墨公了。”

待眾人靜了下來,崔言方接道:“這第三事錢糧之事最是難辦。糧米之事好辦,去歲天下大熟,這些許糧米只教商州、徐州支應便可。銀錢之事卻難。現今庫中存銀三十七萬兩,錢七十五萬貫。按說足以支應陳崇恩軍馬,然北疆十萬禁軍,八萬廂軍激戰正酣,是最緊要所在。若是河北索要餉銀,這些許庫銀只怕難為無米之炊。”

袁端道:“餉銀先從戶部國庫中支應。出征將士不發餉銀,傷亡將士不發撫恤,如何教人賣命,那以後得仗就不用打了。北疆之事再議。默之可先與戶部通個消息,近日可有大宗稅銀入庫。若無進賬,再讓陸錦言找我。”

崔言稱是。

張銓道:“年初各地的稅銀都已陸續進都,實是去歲拉下的飢荒過多,銀錢在庫中還未焐熱便花得七七八八了,只怕一時間難有大宗進賬了。但重樓剛從關中巡查鹽鐵回都,關中天府之國,民間頗為殷實,只怕這銀錢缺口要落在重樓身上了。”

蔡聳笑道:“人言子衡乃是我大鄭之桑弘羊,今日始信其言不虛。”說罷又正容道:“關中鹽鐵之事我已具札上奏。西安府咸陽、藍田、蒲州、洛州、永壽、武州六州縣涉鹽鐵稅銀侵貪之事,府縣官員拘拿三十三員。我已在關中鞫問,現已全部押解回都,各官員祖籍、官署家產俱已看管起來。除官員外還有三十餘吏員也涉事羈押在獄。這些蠹蟲涉及侵貪鹽鐵稅錢一百萬貫有餘,只是刑部還在鞫問,若要追回銀錢尚需時日。”

方旭道:“是了,我見過你那奏札,只是尚未定案,便未曾留意,如今想起,卻是子衡有心。”

袁端拍案道:“此事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問成疑案便不知何時才能結案。青籬公掌總,我去過問刑部鞫問,再匯同大理寺共審此案。務求儘快結案,把這些祿賊的家產俱都抄了。青籬公以為如何?”

方旭道:“好,那便有勞宜直了。”

方旭喝了一口茶,對崔言道:“默之,你再說說封賞之事。”

崔言應道:“是。封賞之事歷來由政事堂草擬,報聖上欽定。我以為,淮南戰事規模不大,不宜過於封賞,各級有功將弁加半級爵祿即可。只是楊繼先本是戴罪之身,又立有大功,他本非禁軍,封賞之事還需另議。”

方旭道:“默之以為該如何?”

崔言道:“楊繼先本是正七品鈐轄使,此次功過相抵,可調入禁軍任正七品觀察使。品級雖未升,然從廂軍調入禁軍,也可算高升了。他此次立功,陳崇恩必欲留他在帳下聽用,便調他入龍驤軍左驍衛,也遂了陳崇恩之意。”

方旭點頭道:“宜直以為如何?”

袁端道:“虎賁軍盧象山統兵鎮漢中已有三載,與西蜀屢有交鋒,兵將折損頗多。向日曾在書信中言道軍中缺少軍官。我意不若調楊繼先入虎賁軍任觀察使,於前線當戰事才能多歷練,升遷也更快些,豈不合意。”

方旭點頭道:“也好,楊繼先有勇有謀,入虎賁軍正有用武之地。若是數年間歷練出來,也是為我大鄭添一員虎將。”又轉頭對崔言道:“此事便這般了,默之可先草擬出來,我與宜直再呈奏聖上。”

張銓忽站起來說道:“相公,我這裏有一份奏疏,是侍御史胡震彈劾陳崇恩交通敵國,賣放敵軍。因昨日呈上來時時辰已晚,兩位相公不在政事堂,又因茲事體大,我便壓了下來。今日再呈與相公。”說著從袖中取出一份奏疏來呈與方旭。又道:“胡震言陳崇恩與敵書信往來,必有私相授受;楚軍撤軍之時,陳崇恩非但不追敵,反擊鼓相送,必有通敵叛國之事。因昨日戰報未到,個中情由不明,今日事體已明,請相公決斷便了。”

方旭嘿嘿冷笑道:“書生淺見,疏不知陳崇恩此舉正合戰略,非有大智慧者不能為也。如此彈章,實在不值一駁,打回御史台,着御史中丞申斥也就是了。”

此時崔言已草擬好幾道詔書,用嘴吹乾墨痕,雙手呈與方旭,後退兩步道:“相公,職下有一事當稟明相公。”

方旭、袁端見他如此鄭重,也不覺訝異。

崔言道:“昨夜是言當值,至戌時,聖上遣內侍押班成不知來傳詔,詔令少府少監徐敏升任御史中丞。言依制封駁,未予草詔。言請成押班轉奏聖上,徐敏私德有虧,政績不顯,陡以從四品少府少監驟升從三品大員於制不符,於理不通。況御史中丞總覽言官,乃朝中重臣,須德才兼備者方可任之。徐敏外放東昌守之時,政聲糜廢,官吏貪墨之事不絕於耳,致有私通僕婦,侵奪妹夫家產之事。其時彈劾奏札積簡充棟,聖上俱以查無實據為由留中不發,后又左遷入都中,理政少府二年,內廷開支驟增,各項雜費每年逾百萬貫之多。台諫官員各有奏札言其事,聖上皆不聞不問。如今府庫空虛,其不為無咎,如此之人豈可充任御史中丞這等要職,崔言實不敢奉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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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旭、袁端二人對視一眼,俱都默然。徐敏之為人媚上欺下、貪財攬權朝野皆知,其本為進士出身,任經筵侍講之時為當今寵信,外放為地方官,雖無政績,卻能屢屢高升,短短四年之間便從七品州令升任一府太守,又在彈章充棟、謗議滿天之時回都升任少府少監。其時政事堂便是方、袁二人主政,只因少府之職雖高,職責卻只是內庫銀錢賬目與皇室日常開支,於朝局影響不大,便沒有過多干涉。不想現下當今卻要他任御史中丞之職,其中只怕另有深意。

御史中丞為御史台堂官副手,但當今怠政十年,各衙門主官空缺極多,中書令、門下侍中、尚書令自十年前便不再常設,御史台堂官御史大夫也是空缺八年之久,因此御史中丞便成為御史台實際的堂官。現任御史中丞郭信為官剛正不阿、清廉自守、諫議有據、政聲甚隆,卻不知當今要如何安之。方、袁二人一時揣摩不透當今的心思,便不肯輕易開口。

有頃,方旭方才緩緩說道:“默之所言不差。聖上之意我等不知,如此重大之事豈能草草行事,待我等面見聖上之後再做分曉。”

袁端位份在方旭之後,終不便搶先說話,見方旭如此圓滑,便按捺不住,拍案道:“默之此舉合乎規制,有何不可?徐敏之輩豈能充任御史中丞,若如此,要我等還有何用?你有封駁之權,你駁了便罷,你若不駁,詔書到了我這裏,我也絕不附屬。”

按鄭制,為政之事、官員任免的詔書須由中書舍人草詔,宰相附屬,再上呈皇帝用印,再頒給六部施行。其間缺少任何一個環節,詔書都不能施行。袁端如此說,自是支持崔言了。也是正告政事堂其他幾位自己的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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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亡雲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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