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原上馬如龍 (5)
此時全軍集齊,有一萬五千人馬,對守軍兩萬人也不相上下,況且三處大勝,士氣正旺,全軍將士皆躍躍欲試,只待再次打敗楚軍,收復失地。但陳封卻一連數日沒有下令攻城,甚至沒有準備攻城器械,也沒有召集諸將商議戰法,他似乎已做好相持下去的準備。
陳封不願攻城,也不能攻城。兵法雲“五則攻之”,他現下的兵力實不足以攻城,一旦攻之不利,反會激起因幾番兵敗而低落的楚軍士氣。他只能再等等,再想想。他已遣人去淮陰催運糧草,又探明了楚軍糧道。楚軍糧道有重兵把守,若斷其糧道便會引來守城大軍救援,勝負難以預料。此時己方佔據上風,陳封不願冒險出擊。
相持五日後,天降大雨,連續七日不停。運糧道路泥濘不堪,有的道路已被泥沙掩埋。糧草已有五日沒有運到,軍中存糧短缺,陳封命兵士冒雨搶修道路。這日晚間,秦玉冒雨來見陳封。
秦玉在軍帳口脫下蓑衣蓑笠,與陳封見了禮,告了座。陳封未等秦玉開口已先呵呵笑道:“如此大雨,璧城不與孝正品茗,不與繼先着旗,卻來尋我?可惜軍中不能飲酒,不然,定要與君共銷一醉。”
秦玉哂道:“如此大雨,軍中糧草難繼,制司卻有心思消遣於我,莫非制司已有破敵之策,安軍之道?”
陳封仍笑道:“糧草之事不足慮,這雨兩、三日內必停,那時道路修好,糧草自然供應得上。軍中雖缺糧,這區區幾日也還是夠用。破敵之策我雖沒有,但我料璧城此來,必是已替我謀劃了。”
秦玉道:“破敵之策我確沒有。何璠固守不出,以兩萬之眾守此彈丸小城,卻教我如何下手?我實無良策。只是我心中有個念頭,不知如何,是以來跟制司商議。”
陳封笑容未斂:“哦?是何念頭,說來聽聽。”
秦玉道:“連日大雨,道路難行。我軍距淮陰只百餘里,尚且糧草難繼,那宿州距壽州三百餘里,道路更是崎嶇難行,豈非更為缺糧。何璠雖在宿州城中征糧,但他想將宿州收為楚地,便不能使百姓生出怨心,那便也不能強征。我軍運糧容易,楚軍卻難,這實是良機。然我知道制司不願斷楚糧道,實因其兵多,戰陣之上勝負難料。我也知何璠兵敗之後厲兵秣馬,只待再決勝負,只是未得良機。糧道至重,何璠豈能無備,是以不知如何是好,請制司賜教。”
“我視你如孝正一般,你我私下閑話,便稱我兄長就是。”陳封微微笑道:“你所言正是難決之處。我大軍經此一役,已佔勝勢,淮南四州雖宿州未復,但何璠占此一隅,已難有作為。我只慮一着不慎,則滿盤皆輸。是以遲疑未動,實是不知何璠所思之事。我無以教璧城,反想請璧城教我。”陳封口氣仍是輕鬆,末一句頗有揶揄之意。
秦玉全不理會,道:“我觀何璠此次兵敗,心中必有不甘,不願輕易退兵,白白耗費許多錢糧、性命。固守宿州,待我軍中有隙可乘,或國內有變,便可一舉挽回頹勢,再占我四州之地,此其一。何璠兵敗不服,現下兵馬亦多於我軍,或想再戰兄長而勝之,然亦未得其機,況兵敗之後軍心渙散,將士思歸,若無法聚攏人心,提升士氣,亦無勝算,是以俟機再動,此其二。然此皆細枝末節,”秦玉微微一頓,略一沉吟,接道:“玉以為,何璠不撤兵,必是慮及楚主以戰敗罪之。”
陳封臉上笑意頓斂,正襟危坐道:“璧城細細說來。”
秦玉見他如此肅穆,反而一笑道:“此皆是以玉之心度之,未必為實。只願兄長兼聽則明,玉掛一漏萬,細微之處,還請兄長決之。”
陳封道:“璧城何必如此自謙,千秋萬國,百萬甲兵,盡在弟之胸中。我難決之事,正待弟為我決之。”
秦玉見他似是誇讚,又似是揶揄,也甚是無奈,只得苦笑道:“何璠一族見棄於楚主,何璠自謀淮安刺史一職,非為楚國收復國土,實為養兵蓄勢,復起於廟堂。璠之所想,楚主豈能不知。璠私養五萬大軍,楚廟堂豈皆聾啞耳,只是何氏乃百年世族,門生故吏、族中子弟遍佈楚國,輕易不能拔之。楚主雖非雄才大略,然自家權位,又豈能不保全。其寬容何璠養兵,又私自出兵攻我淮南,只作聾啞,一是不論何璠勝負,我大鄭不能因此罪楚,二是只待何璠兵事不利,便可以此為罪名一舉拔除何氏根基。此次何璠兵敗,若是敗退回壽州,正是其罪。其時楚主以罪論何氏,楚國士人無言回護何氏矣,此正是何璠所慮之事。”
陳封沉吟道:“弟所言極是,若如此,弟有何策應之?”
秦玉道:“何璠固守宿州不出,我又無後援。以今之勢,若戰,實無良策勝之。”
陳封道:“若戰難勝,弟莫非有不戰而退楚之策?”
秦玉道:“令何璠退兵,或可說之。兄長何不修書一封,曉以利害,再遣一能言之士說之。”
陳封道:“弟乃文學之士,又通曉楚國內情,便煩勞賢弟代我修書如何?”
秦玉嘆氣道:“兄長有命,玉自當應承,修書之事便不勞兄長掛心,但出使楚營的人選還需兄長細細思量。”
陳封目視秦玉,呵呵笑道:“以我觀之,軍中再無人可任其事,一事不煩二主,便請璧城一肩擔之罷。”
兩日後,大雨初歇,山野間綻放出無數的野花,漫山遍野,五色斑斕。雨後晴光方好,泥土出新,青草艾艾。秦玉身着靛青色圓領廣袖襕衫,頭戴青紗垂角襆頭,只帶兩名親兵步行來到宿州城下。一名親兵上前高聲喝道:“鄭國使者請見樂平侯,煩請通報。”過不多時,弔橋緩緩落下,城門打開,一名年輕將領走出城來。
雖是雨後,城內的泥土路也甚是平整,只偶有馬蹄坑、車轍印中留有積水。秦玉三人隨着那年輕將領向城內走去。城牆下有一大片空地,原本似是校軍場,現已圍成軍營,營內齊齊整整扎着一排又一排軍帳,時有兵卒身影閃現,卻無人喧嘩。城中隨處可見逡巡的兵卒,軍容齊整,軍紀嚴明。城中百姓如同往常一般做着該做的事,或擔水,或劈柴,還有孩童在巷中玩耍,個個神態平和,見到兵卒也只是避開而已,全然不似正經歷着戰事。秦玉心中訝異:何璠果然長於治軍,只短短數日,軍容軍紀已整肅一新,竟已看不出剛剛戰敗。且對百姓秋毫無犯,如此軍隊,其戰力可想而知。
行不多時,土路變成了青石板。抬頭看時,這一片小小的開闊地皆是青石板鋪就,北側一座三間門房,想來原本該是宿州州衙,現下便是何璠中軍駐地了。
進了大門,秦玉隨那年輕將領來到州衙正堂。堂內陳設似乎並未變動,正中一案一椅,上懸“明鏡高懸”匾額,案上印盒、令簽、驚堂木一應俱全,椅后一架四扇高山流水黃楊木屏風,屏風后想必該是後門了。堂內只有原本衙役站立的位置擺放了十六張交椅,便是眾將會議的座位。椅后“肅靜”、“迴避”的立牌還在,只是卻一個人影都沒有。
那年輕將領引着秦玉進了正堂,只說了一句“先生請坐”便走到堂門口手按腰刀站立。秦玉看看堂內,只得走到東側首位交椅前坐下,兩名親兵便站在秦玉身後。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聽堂後傳來一聲輕咳,秦玉抬頭看時,見屏風後轉出幾個人來,中間一人五十多歲年紀,身材偉岸,相貌凜凜,身穿海棠紅暗花團綉織錦交領寬袍,頭戴峨冠,闊面廣額,五綹長髯,顧盼而生威,不怒而懾人,使人一見不覺自慚形穢。秦玉便知此人必是何璠了。
何璠身前兩人儒生打扮,身後兩人卻是武士,被四人簇擁着走到堂前。
秦玉站起身來,躬身施禮道:“鄭國後學秦玉,拜見君侯。”
何璠在堂中案前站定,看着秦玉道:“先生此來,做說客否?”
秦玉道:“後學前來拜見君侯,一來是做信使,二來正是為做說客。”
何璠目光銳利,又有一絲疑惑,道:“秦玉?請問先生台甫,現居何職?”
“不敢,草字璧城,”秦玉躬身道:“現居中軍參軍之職。”
“中軍參軍?那是鄭國七品武職罷。以先生之才,何苦委身於此?”
“君侯謬讚,大鄭之才,在人盡其用,不在品級高低。”
何璠嘆道:“鄭國處四戰之地,卻能如此強盛,正在於似先生這般大才層出不窮也。”說罷擺手請秦玉落座,他卻不坐中堂,轉身坐在西側首位上。兩名儒生依次坐在下首,兩名武士站在身後。
秦玉從懷中取出書信,向前兩步雙手呈與何璠,道:“後學為信使,帶來我家將軍書信一封。”
何璠接過,秦玉這才後退坐下。何璠緩緩拆開信封,取出信來,只薄薄兩頁紙。展開來看,便見一筆端正鐘王小楷:
鄭國騎都尉、承宣郎陳封上啟楚國樂平侯何公君侯閣下:
君侯遠來,余未迎迓,誠惶誠恐之至。暮春之初,與君侯會與淮南盛景之地,何其幸哉。
君侯常懷悲憫,待淮南百姓如子民,不以余弱小而戮之。於此戰勝負難分之際,余實感君侯大德。
余嘗聞淮陰定臨淄之時,漢高欲遣之而弗能;寄奴據長安之日,晉安欲罪之而不逮,皆擁兵之故耳。今君侯久居鄭地,將士思歸之心日切,何如早歸故地,再整部曲,則天下不敢輕君侯也。若如此,實海內之幸哉。幸何如之。
陳封再拜
何璠看完,半晌無語,忽道:“先生請稍坐。”說罷竟起身,拿着那封信,出後堂去了。隨從四人也皆隨他出去,便連那年輕將領也隨後跟出後堂。秦玉愕然。
這次秦玉沒等太久,不到一刻時辰,那年輕將領便從後堂回來,向秦玉躬身道:“侯爺請先生後堂敘話。”
秦玉只得隨他出後堂來到後院正房,兩名親兵卻被請到廂房歇息。秦玉進得房來,那年輕將領便在房外將房門緊閉了。屋內還是沒有人,秦玉只得站在桌旁等候。屋內正中掛着中堂山水、中聯,堂上兩張太師椅,房中擺着八仙桌,木墩,秦玉卻無心留意,只疑惑何璠打的什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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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片刻,東首內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何璠走了出來。他已換了一身袍服,身穿皂青色錦袍,頭戴束髮紫金冠,將手一讓說道:“璧城先生請坐,何某怠慢了。”二人分賓主坐下,又有親兵送上茶來。親兵退下后,屋內再無旁人,何璠才開口笑道:“先生信使的差事已經了了,還有說客的差事未完,不知先生有何說辭?”
秦玉也是微微笑道:“此間事君侯想必已想清楚了,何用秦玉來說。”
何璠道:“不然,何某屯重兵於宿州,吾弟亦手握兩萬精兵虎視淮陰。陳崇恩起兵不過區區兩萬,此刻兵馬一萬餘耳。鄭國北疆戰事正酣,無餘力南顧。陳崇恩卻要吾退兵,此何故也?請先生教我。”
秦玉輕笑道:“君侯此明知故問也。君侯兵雖眾卻士氣不振,居此一隅之地,欲圖他方而有志難展。何瑛將軍雖手握重兵卻路途遙遠,更兼有應州、安州所阻,欲與君侯會於鄭地難於登天。此路兵馬實不足慮。我大鄭朝堂雖無力南顧,卻也無後顧之憂。敢問君侯,閣下後方廟堂無憂乎?若楚軍再敗一陣,以此殘兵如何振楚國朝綱。閣下若敗,楚地尚有容身之地否?”
何璠沉吟不語,秦玉又道:“君侯治軍嚴明,秦玉已親眼所見。然縱如此,無地利、人和之勢,君侯欲勝我鄭軍也非易事,君侯以為然否?此其一也。君侯此次出兵雖難取利,卻也無大損傷,更令楚國朝野側目,皆言能與鄭一戰者,唯君侯耳。是時君侯屯重兵於淮安,天下敬畏,何止楚國朝堂耳,豈能以一紙諭旨而令君侯棄此根本之地。君侯以為然否?此其二也。”
何璠凝神屏氣,面色肅然,秦玉目不斜視,款款而言:“君侯久滯鄭地,戰事膠着,若有一日君侯陷於戰事,不能輕易脫身,則後方誰能為君侯善保基業?以君侯之名聲、威望、權勢、韜略,無人可代也。君侯在,雖百萬大軍不敢覬覦淮安,君侯若不在,一紙詔書而無人敢抗。彼時君侯進退失據,玉不敢言也。豈不令天下有識之士扼腕嘆息,豈不令楚國朝堂失一柱石。此其三也。”
“君侯,秦玉非為鄭國,實為君侯謀之,後學無狀,言語粗鄙,雖有冒犯君侯虎威,然若有一、二分可取之處,請君侯恕秦玉之罪。”
何璠臉色舒緩,捻須笑道:“先生所言其實不然。何某為楚臣,淮安為楚地,何某一心只為大楚,此次出征亦是為楚國復取昔日失地,何某在陣前廝殺,又有何人圖謀後方?何某無後顧之憂,又豈懼陳崇恩無名之輩。先生之言實謬之極矣。哈哈哈。”說罷竟大笑起來。
秦玉拱手道:“秦玉受教了。後學年輕識淺,不知天下之事,妄自揣測,致有虛妄之言,望君侯原宥。”
何璠道:“無妨。璧城雖年少,識見實有過人之處,他日若有難遂之處,不妨至淮安,何某豈是吝惜爵祿之人。”
“君侯垂愛,秦玉愧不敢當。”
“璧城且寬坐,吾已吩咐下去,備辦酒宴。璧城可與我帳下文臣武將共謀一醉。何如?哈哈哈...”
“謝君侯。”
三日之後,旭日初升之時,何璠率部伍大張旗鼓地撤兵了。陳封率五百人站在遠處山巔之上,廣布旗幟,擊鼓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