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6）

領頭的漢子帶着虞瑾去了一處——原來是地下城的入口。可是一進門，虞瑾便覺得自己好像是進了地獄。綠洲邊上的屍山和這裏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這地下城原本是為了躲避白天的太陽和晚上的冰冷。而此刻，裏面成了一座屍體的倉庫。

“把大家的遺體埋在地底下，是我們一致的主意。至少，死後不能曝屍荒野。”那人哀傷的說道。大家看得出來，他在努力使自己鎮定。可是即便如此，也掩藏不了他略微閃爍的眼神，

“後來實在太多了，都快死光了，裝不下，就放在了邊上。”

虞瑾和映照退出來，看着那棚子周圍倖存的魔靈，一時竟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為今之計，將這些人救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正在此時，沙漠中突然燃起了大火，巨大的火光照亮了這片荒蕪。漸漸地，那火光周圍人頭攢動——是那些倖存之人在往那火光邊上湊：沙漠的夜太冷了，他們吃了虞瑾所贈之葯，一些人已經退了燒。

只是這沙漠之中，什麼東西都沒有，哪來的可以燒火取暖之物？

領頭之人聲音之中充滿着哀戚：“那是魔靈的屍體。”

久久無言。

“這樣也好，他們的靈魂會在烈焰之中得到凈化。他們的親人，也可以從火光之中取暖。”領頭男子喃喃道。

不知道他是在給虞瑾和素楝解釋，還是在給他自己解釋。

可是，他們不知道，不管是人還是仙，只有活着，才有污濁和凈化之分，只有活着，他們的親人才能感到溫暖。

遠遠地有歌聲傳來，是低沉的，是微弱的，卻在這安靜的沙漠之中震撼人心：

“茫茫沙海，何處是家？

炎炎烈日，索我命來。

幽幽黑海，可尋泉否？

暗暗冤魂，拿我命來。

我命不惜，惜我兒女。

燃我殘軀，鑄我殘魂，

願我魔靈，世代永生……”

虞瑾聽過人間的曲，品過仙界的樂，聽者漸覺活着的美妙。而聽着這魔靈的歌，卻感覺到他們的絕望。

即便世世代代是這樣的命運，他們依舊殘存着“永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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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對於虞瑾和映照來說，都十分的漫長。兩人並帶來的侍衛，幾乎沒有合眼。映照的冷漠和高傲，也被這冥靈的慘狀所打動。她身體力行，帶着一眾侍衛清理屍體，送水送食。到第二天早上，派出去探路的幾個侍衛都回來了。聽他們講，另外的兩處大的聚居地一處沒有人染病，而另外一處，慘狀不亞於此處。

這樣一來，整個魔界除了幻花島，便只有那一處暫且安全。虞瑾當機立斷，他帶着這些侍衛趕到未曾染病的綠洲，先行安排，等待接應這邊健康的魔靈。

而很明顯，此時人力物力遠遠不夠。於是映照便獨自回去彙報情況，並且請慕雲實定奪，到底將這些人安置在何處。

慕雲實得到消息，心中已經沒有波瀾。先行一步的霧溪早就傳回了消息，她也早料到事情如此，已經在思考到底要如何。如今不過是要麼問冥界借地，要麼去人間找一塊地方，可是冥界本身可供居住的地方就少，況且力量薄弱，若是將此病傳過去，那冥界恐將重蹈魔界的覆轍。

凡人更是脆弱……慕雲實始終不願將無辜之人牽扯進去。

而魔界自己的地盤，就只有那幻花島了。可是幻花島外城如今都是老弱婦孺，就算她願意，那些人也必然不會願意到此。

慕雲實苦苦思索，在此刻她更加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正確的——必須給一眾魔靈們創造更多的可生存之地。

突然，她想到了一個地方——懸命閣。

懸命閣還是摘星閣的時候，是冥界的私人產業。她因着小藜的失蹤，常常來這裏碰運氣。來的次數多了，便越發對這裏產生了眷念。正值冥界有難，店家也難以為繼。她便提出要買下這裏。因着相助冥界有功，摩保便親自答應了她的請求。

從此摘星閣變成了懸命閣——生人勿進。

於是一來二往，加上又有摩荑在其中，她和摩保走的更加近了。因為慕雲實一直堅持尋找摩藜，摩保便也知道了這慕雲實原來是失蹤女兒的舊友。見她確實真心，有一次竟然贈給了她一件衣服。

便是那件轉贈給素楝的衣服。

這麼一想，素楝的到來十分及時——就在她被這段想忘也忘不了的往事折磨的，真正想要了卻的時候，和小藜相似的少女來到了她的眼前。

那件衣服，是她抱着訣別的心相贈的，卻也是她死灰復燃的火種。

懸命閣，對於她慕雲實來說，是那樣一個特殊的存在。她的得到和失去，都是在那裏發生的。若將此地作為救助災民之所，慕雲實着實是捨不得。

可是物即便存着再多的回憶也是死的，那些冥靈確實真實活着的。

慕雲實看着映照半晌，終於下定決心，“將那些未曾得病的人安置在懸命閣，後山也可安置，多帶些東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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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命閣的正面便是虞瑾和素楝他們所見，山頂廣闊且氣溫適宜，儘快搭建一些棚子，也是可以居住的。比起沙漠毫無遮蔽之所，這裏確實是更適合養病。

“琴里綠洲，”琴里綠洲便是未曾染病的最大的綠洲，“嚴格封鎖，多送些吃食和水。隔離一個地方出來，給其他地染病者居住，你親自在那裏守着，多帶點人。”

“不怕曹長老知道嗎？”映照問道，但是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不該問。

王上只是尊重長老，何曾怕過？

“將那些染病的魔靈全部帶到懸命閣養病，請虞神醫在那幫忙照顧，讓映彩也去。”慕雲實再道，

“我和映彩都走了，您怎麼辦？”映照說完再次後悔。這話只能在心裏想，卻不能說出口。

“還有常笙在，再說霧溪也快回來了。”慕雲實卻並未察覺出映照話語中的過分親昵。“等他回來了，讓他來助你。”

“不，讓霧長老留在幻花島，您一個人在這裏我實在是不放心的。”映照道，她知道這樣說話不合適，可是她還是忍不住說出來了。

此去艱險，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見她敬若天神的王上。

“也好，”慕雲實沉吟片刻后回答。如今有外患，卻也有內憂。此事若是和曹秉玉無關倒好，若是有關，那確實是有些棘手了。

映照正要離開，慕雲實又道，“請虞瑾給素楝姑娘傳信，讓她再等等我。”

映照此刻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憑什麼在此危難時刻，王上竟還想着那小女子？還要親自給她帶信？

“她要等王上做什麼呢？”

“趕緊去吧，時間不多了。”慕雲實看見映照在發愣，催促道。

儘管心有千千結，但是映照還是乖巧的退下了。她想起昨夜的那場火，將自己苦澀的情緒埋下，下去點兵了。

“小藜，再等等我，我會來找你的。”慕雲實心道。她想，若是小藜在，也會願意將那懸命閣作為病人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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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園的日月湖被素楝轉了個遍，她會飛行，便趁沒人的時候，常常在湖面飛幾圈。想像着方沁給她描述的，這裏從前的盛景。

而方沁，則是一天比一天衰弱。從素楝第一天見她，到如今已經三天了，可是她好像老了十歲一般。一開始，她和素楝一樣相信，慕雲實會很快到來。可是等了三天，卻未見人影，她漸漸的失望了。

她想在死之前得到故人的原諒，即便不是當事人，卻也算的上是知情人。

素楝也看出來了方沁的失望和灰心，於是便變着法的做好吃的——雖然想像和實物有差距，又或者講一些從前的故事來逗樂，又或者像現在這樣，在天上飄來飄去，看起來有驚無險。

方沁就坐在院子裏的一把小椅子上，看着素楝活蹦亂跳。她覺得十分慶幸，在人生的最後階段，竟然能遇到這樣靈動的少女還陪伴自己。

素楝採摘了一把蘆花，遞給方沁。方沁倒也十分給面子，她拿到鼻子前聞了聞，“好香！”

“方姐姐不必安慰我，這花兒沒有香味。”素楝道，“方姐姐，不要悲傷，虞大哥一定會把我的信帶到，他們一定會來見您的。”

方沁從前便是花神，蘆葦沒有香味，她自然是知道的。不過，她並不介意有人跟她說這個。

她在意的卻是素楝此話說的斬金截鐵。

方沁聽出來，她的相信一半來自慕雲實，一半來自虞大哥。

方沁卻沒有回答，她知道，來或者不來，都是她的命。要說，她這一生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於相信命。所以對於那些掌握命脈的人過於信服，過於遵從，而她自己卻又有那些順從的人沒有的心境——同情。

所以，經過那件事之後，她好像再也沒有開心的笑過了。

就這樣悠閑的日子又過了好幾天，素楝終於收到了虞瑾的回信。

那隻可愛的鳥兒告訴素楝魔界發生的一切，並且跟她保證，一定會讓慕雲實來見她。

素楝帶着歡欣的消息來找方沁，卻發現方沁已然躺在了屋內——她太虛弱了，已經無法自己走到院子中。

方沁聽到素楝的消息，既歡喜又憂心。年少之時，她也有雄心抱負。覺得身為神仙有拯救天下之責。

當她第一次看到魔界、冥界的荒蕪之時，她心中洶湧彭拜。她還記得自己對師傅說，“以後定然會將花草種滿這沙漠和冰原！”師傅沒回答，只是笑了笑，笑的很慈祥。

於是，她為了這個理想，開始研究各種種植方法，尋找將冷變熱，將熱變冷的法子，研究那些花草的品種。很多種方法都試過了，包括用火晶石。

直到很久之後，她才明白當年師傅的笑的意味。有些事，不是她，甚至沒有人能夠改變。

就像魔界中的沙漠，冥界中的雪原。他們的存在便是萬古不變的真理。

而在那之前，她就已經開始後悔，自己不該將火晶石帶到漪園。若不是摩藜苦苦尋找火晶石，她和方昊，不，天帝的羈絆也就不會這麼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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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終於失去所有回到這裏的時候，早已物是人非。可是她的心卻從此有了落腳之處，不再擔驚受怕，每一天都很踏實。

方沁看着素楝眼中的光，知道那是源於某個人的。或許是她口中的“虞大哥。”

方沁只希望，此人不是方昊。

為了這份相信，也為了小藜，方沁覺得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

幻花島上，慕雲實也在堅持。綠洲之上，映照和無數魔靈子在堅持。懸命閣里，虞瑾和染病的魔靈也在堅持。

因着曹秉玉親信中有人得知自己的親人染病被送走，而做這些的則是慕雲實。有人憤怒，有人哀戚，還有人決定孤注一擲，來尋慕雲實。

消息自然是慕雲實放出去的，為的就是讓他們自露馬腳。果然，很快便有人按捺不住。

此人原本是山上的守衛之一，他得知自己的父親患病而亡，母親也已經被送走了。原本曹秉玉跟他們保證，他們的親人都可以得到妥善安置——他們居住的綠洲絕對不會有問題。直到現在他得到消息，才知道自己被騙了。

這病傳染性這麼強，怎麼能保證他們不受影響？從一開始，曹秉玉就未曾想過要遵守諾言。

於是，他後悔不迭，悄悄的聯繫了常笙身邊的一個熟識。常笙本就十分留意，核實過情況之後，才將此人帶來。

如此，便確定這病來的確實蹊蹺，和曹秉玉脫不了干係。慕雲實得到人證，卻並沒有着急去找曹秉玉。她暗自召見了幾位有名望的長老，將此事告知。

這些人其中不乏曹秉玉的朋黨，卻都是魔界的老人——多半出自貴族。一個不穩定的魔界不是他們想要的，一個維持現狀的幻花島才符合他們的利益。眾人都明白此事的重要性，大家一時群情激奮，紛紛言道要去找曹秉玉問清楚。

慕雲實一直等到霧溪回來，並且帶來了好消息。兩處的疫病已經得到了控制，而懸命閣在虞瑾的照看下，病人也在逐漸康復。

霧溪用盡了他的一切人情，終於湊到了足夠的藥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