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2)
二人在小土坡目送那鳳鳥消失在山林之中,都沒有說話。
“楝楝,你覺得我們還能遇見他嗎?”阿梓嘆了一口氣,語氣無比哀怨。
“一定會,一定會再見的。”素楝幽幽道。
秋高氣爽,舒適晴朗,正是故友相見的好時候。
可浮雲一別天,相逢是何日?
素楝按捺住內心不斷湧起的關於故友的想法,她還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她不知虞瑾在魔界將會如何說服慕雲實相助,但她會用自己的方式盡一份心力。
畢竟,她是這和平世界的受益者。
當虞梓終於走在城門之處,他感慨良多。當初半夜出城,離開城門的時候,一切都是未知而忐忑的。那時候心想是這一趟可能是有去無回,沒想到他如今竟然全須全尾的回來了。
經過城門,阿梓左右張望。他記得那夜奔波之時,守門的老頭對他平凡而真摯的祝福:
“老闆,早日發財,平安歸來!”
那時梧州城人人自危,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給陌生人平靜的祝福,是凡人平凡而偉大的智慧——面對困難也堅持樂觀的活下去,是最樸素的對生的敬畏和尊重。
可是,卻沒發現那老頭的蹤跡。
阿梓有些失望。
素楝卻對重回梧州充滿了新鮮感。她在心裏想像着,當初小摩藜第一次進入這梧州城,是什麼樣的心情。她們一起吃的那碗米線,不知如今還是不是舊時味道。而那酒館外面,時不時也坐了兩個年輕公子。
素楝細細回想慕雲實給她講述的往事,她總覺得那名男子很可疑。以她同為女子的直覺,或許當年小藜失蹤,和這兩個人脫不了關係。
天下哪有那麼巧合的事情,逃跑時候遇到,吃飯時候遇到,住店時候也能遇到?小時候在靈島看的戲本子也沒有這麼巧合的事。
若真的有這樣的事情,那絕對不是巧合那麼簡單。
“阿梓,這裏哪裏的早市最熱鬧最有名?”素楝問道。
“這你可就問對人了,”阿梓道,臉上帶着慈祥的微笑。
素楝瞧着阿梓的臉上似乎有了光彩,進了梧州城,他的精神和氣色也越來越好。
“我帶你去,”虞梓接著說,“在這裏待了這麼久,也沒有帶你出去吃過飯。”
素楝看着虞梓,想起他們初遇,是為了去萬蜃樓看熱鬧,再遇,卻是為了去“饕餮樓”吃好吃的。原來命運的齒輪在那時候就開始轉動了。
好在,命運待她不薄,讓阿梓這樣明亮的人一直在身邊。
“不如我們去吃米線!”素楝笑笑,眼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這個主意好,”阿梓說著話,都忍不住再吞口水,“在這裏待久了,就好這一口。”
二人便去了那最出名的早市,離城門不遠,最是熱鬧。五湖四海六界的人到了梧州,第一站總是在那裏填飽空空的肚皮,再喝一杯新釀的“無憂酒釀”,一洗旅途的疲憊。
離開靈島之後,素楝就再也沒有見過如此有生氣的地方了。
她站在小巷之中,看着身邊川流不息的人群,聽着人們閑談、小販吆喝的聲音,真實的感受到自己活着。她有些理解,為何慕姐姐身居高位,回憶起來還是掩蓋不住她對這樣平凡生活的嚮往。比起幻花島的夢幻華麗,這裏或許平凡,但是能更加真切的感受到生命的意義和重量。
素楝和阿梓坐在米線店,聽着老闆講述她店面的悠長歷史。她到處張望,店小二好心問她,卻得知,原來這裏並沒有一家叫“無憂”的店。沒有無憂酒館,沒有無憂客棧。
因為梧州近幾十年的歷史上,就跟“無憂”沒有關係。人人生活在不知明日在何處的日子,是以人們變得更加務實——早就不再有“無憂”這種奢望了。
阿梓吃着米線,有種劫後餘生的欣喜,不由得感動的流下了眼淚。他心想,一定要帶瑰雲和孩子們來這裏——如今,瑰雲也不再是人們眼中的異類了。隨着人冥魔三界不斷地和平往來、互通有無,人們對和他們不同的冥、魔,必然有了更大的包容性。那時,或許他已經不在人世,可是瑰雲還在,孩子還在,孩子的孩子也還在,他們會獲得更多的理解,可以活在這梧州舒爽的秋天陽光之下。
二人吃完,準備付錢,卻被小二告知,有人已經付過錢了,是一位“帥氣”的公子。小二說這話的時候,特彆強調了“帥氣”,一臉八卦的意味,邊說邊看素楝和阿梓的臉色。
似乎在為他心中已經編好的故事尋找一些證據。
素楝一臉茫然,虞梓對着那人一臉冷漠。
二人都是洒脫的人,即有人請客,那便坦然手下這份好意。
走過小店,阿梓突然湊過來跟素楝說,“我猜,剛剛那小二把我們當成了一對父女。”
素楝驚訝,雖然阿梓顯老,但是她一直覺得他依舊還是當年的那個少年。
“哈哈哈哈,”阿梓大聲笑道,對此事他早已釋懷,坦然接受,“楝楝,你也該接受,我是個凡人了。”
似乎是怕素楝傷心,阿梓掏出剛剛準備付的飯錢,問那賣糖葫蘆的大嬸買了一支糖葫蘆遞給素楝。素楝笑了,接過去,卻見到有個小孩痴痴的看着她。
於是,她順手便將那糖葫蘆遞了過去。
於是一群小孩為了過來,阿梓和素楝索性將剛剛省下來的飯錢全部買了糖葫蘆,分給了這些小孩。
二人看着跑遠的孩子笑了,在人間,憂傷很多,而快樂也容易。
在小巷盡頭,阿梓知道道別的時間到了。他沒有挽留素楝,經歷這一遭,她知道素楝來此處,並不是只為了送自己回來。若是這樣,他們不會選擇更難走的雪原。
可是,他也不會問。
他們都長大了,都有各自的使命要完成。他要回去看看妻兒是否安全到達,而素楝,也要為了她的信仰和希望去奮鬥。
但是殊途同歸,他們只是想做一個平凡的人,享受平凡的寧靜和幸福而已。
素楝目送阿梓遠去,就像剛剛目送那鳳鳥一般。
此刻,她再次深刻的理解了那句“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遇”。
素楝循着記憶中的描述,慕姐姐說那年秋天有桂花香,經過了幾條小巷,又穿過了幾條小溪——難為她,這麼久了還記得這些細節,大約每晚入睡前都要細細數過吧。
記得那無憂客棧並不是尋常客棧的樣子,卻是一座大的庭院。於是素楝便打聽着附近這樣的院子——好的庭院可有上千年的歷史也是有的。
終於,她在一位老者的口中打聽到,梧州的日月湖似乎很久以前是一位文人的私家庭院。只是家族衰落,變賣土地,後人疏於管理,便荒廢了。經年累月,現在已經成為一片荒原,只剩兩個湖還有從前繁華的影子。
“那裏有人住嗎?”素楝試探問道。
“從沒有人見過。”老者搖搖頭,“從未有人進去過。”
素楝在老者的指引下,找到了那片湖。確實如他所述,是荒原上的兩個湖——與其說湖,不如說塘。但是依舊可以看得出有日月形狀的影子。
“日”和“月”被一座小山所隔斷。而比起這兩個湖的蕭條,這座小山還能算得上是風景。梧州城十分平整,這座小山起伏十分和緩,卻絕算不上小。遠看如一個巨大的扇面,將這個湖一分為二。湖邊的荒原里長滿了蘆葦,秋日裏飄着雪花一般的穗,然而奇特的是葉子卻一點沒有變黃,是一片蔥綠。於是便出現了一個奇特的景象——綠色的蘆葦盪上鋪上了一層雪白的“棉花”。
素楝埋下心中的疑問,從進山小道進去,山上樹木蔥蘢而高大,有種進入深山老林的感覺。素楝想起了姑射山,還有靈島茂密的山林——這樣的山林,沒有上百年的歷史無法長成的。
入山小徑雖是普通的石子泥巴路,卻乾淨整潔,周邊的荊棘樹叢像是有人指揮一般,都默契的並沒有伸到路中間。素楝的感覺和那老者描述的並不相符,這裏並不像是荒無人煙的地方。
彎彎小徑引着素楝在這山林中穿梭,素楝很快到了盡頭。山的那一邊,依舊是湖和荒原,遠遠可見梧州城的建築群。一路上素楝左右張望,卻並未有任何異常,也沒有人居住的痕迹。
難道那老者說的是對的嗎?
素楝不死心,沿着小路往回走,果然順利的回到了路口。
這山看起來無比平凡,這裏也沒有任何庭院存在的痕迹。不要說慕姐姐印象深刻的荷花,一朵野花也沒有。
素楝又來回走了幾趟,依舊沒發現任何蹤跡。
她坐在湖邊,看着那高高的日頭。秋天的太陽照在身上,沒有炙熱只有溫暖。照在荒蕪的湖面和雜草叢生的荒原,有一種蕭條而又慵懶的美。
水面波光粼粼,素楝突然想到,慕姐姐說,小藜特別唉荷花,有一次竟然真的跳進了荷花池中,最後被那方昊救了……說這話的時候,慕雲實十分懊悔。素楝知道她在想什麼,要是當時救人的是她,可能小藜和那方昊就沒有那麼深的羈絆。
原本素楝以為就只有自己覺得這方昊和小藜的失蹤脫不開關係,如此看來,恐怕慕姐姐自己心中也潛意識這般認為。
只是不敢承認。
那麼方沁呢?若真是方昊帶走摩藜,那方沁必然脫不開關係。以當時情況看,方沁、方昊或許都不是真的名字,而那客棧也根本不是客棧。
或許,如果小藜還活着,又或者方沁、方昊還活着,會不會再回到此地看一看?
這山湖之景如此奇怪,會不會就和當年的無憂客棧一般?
素楝心中湧起了無數個想法,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
無論是方沁、方昊,還是小藜,都不會允許這裏死人——若他們還和這裏有關係,就不想這裏的寧靜被打破。
儘管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素楝的猜想,儘管一切的根據就只是一段無疾而終的往事,素楝還是高不猶豫的
——跳入了那荷塘!
她不清楚那一年摩藜跳進荷塘是什麼感覺,但是現在她的感覺真的很不妙。她從小在靈島長大,跳進海里就像是魚兒見了水一般。這裏的湖水並不深,但是湖水好像更加厚重,像是黏膩的糖汁兒一般,將她粘在原地無法動彈。
素楝在心中默念數字,小時候和大熊珠珠他們一起比賽在水中憋氣,她總是最厲害的那一個。
可是還沒數到數字三,她的頭就開始暈了。
素楝在想,或許是因為離開家鄉太久了,將自己的生存技能都忘了。她的眼前出現了張爺爺,還有劉阿婆,珠珠……她伸手去抓,卻無法動彈。
“笨丫頭,”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好像是那隻脾氣不好的鳥兒的聲音,是她的幻覺嗎?
素楝心想,她不能在水底睡着,可是眼皮子卻一直在打架。好像是阿婆抱着她在院子裏看星星,她想着會不會有哪一顆是父親專門為她所布呢?
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又好像睡了一個很舒服的覺,素楝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床榻。
她仔細回想,卻只記得自己跳下了水,然後……
她掐了掐自己,“好疼!”不似在做夢。
素楝仔細觀察,這房間不甚華麗,卻乾淨整潔,佈置清雅,主人應該是個審美極好卻低調的人。
“阿梓?”素楝喊道,她只能想到,可能有人救了她。阿梓是這裏的父母官,她當年也算是為了救梧州出過力的,或許有人認得她。
可是並沒有人應答,“阿梓?”她又叫了一聲。
門口傳來腳步聲。腳步細碎而矯健,明顯不是阿梓。
門帘掀開,卻是一張清麗的臉——是一位姑娘。
她的頭髮高高束起,十分利落。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依舊難掩端莊氣質。身着一件裙裳,走近一看卻不是裙,而是褲裝,只是比較寬鬆。從她的表情中看不出喜怒,言語倒是柔和,“姑娘的情人叫阿梓?”
“不不不,”素楝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心想這話可不能亂說,正待要解釋,卻見那女子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並不欲再說下去。
“感謝姑娘救命之恩。”因為坐着,素楝只微微低下頭。
“不是我救的你,”那女子走到門口,聽到素楝的話又回過頭,“是你的情人救的。”
素楝的臉一下子紅了,她的情人?
誰是她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