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遇
天近黃昏,秋陽仍然掛在天邊,熠熠生輝,分外耀眼,毒辣的陽光灑在這荒山之上,這山卻不曾有多少生機。
山坡上,一棵枯壞的老樹旁,一個單薄的人,披着單薄襤褸的衣裳,躺在陰處,雙目似閉非閉,似睜不睜,臉色蒼白,嘴唇乾裂,頭上雖然髮髻仍在,髮絲卻凌亂無比,整個人佝僂躺着,若非胸膛有些許起伏,只怕已與死人無甚分別。
這個人正是落魄下山的董昭,下山月余,他如今已到快要餓死的地步。
夜色將近,當天陰下來的時候,他緩緩睜開了眼,老樹後邊的山路上,似乎有個人,好像正朝他走來,他把眼閉上,又睜開,反覆數次,那人已經到他面前了。
那人戴一個斗笠,然後沒看到臉,身着青衣,挎着個包袱,手上拿着把劍,走到老樹邊上,往樹后看了一眼,然後徑直蹲在他面前,一手探向了他的脖頸。他有些畏懼的動彈了下,雖然無力,好歹證明他還活着。
他一動彈,那人縮回了手,然後從腰間掏出一個水囊,拔了塞子,遞到他嘴邊。他把嘴巴湊過去,嘴唇碰到了水味,他立馬咕咚咕咚的喝了起來,片刻間,手也動了,拚命般的抓着水囊,直至將水喝到嗆。那人見狀,收回水囊,又從懷裏掏出一張烙餅,遞了過來,他喝了水生出了力氣,雙手緊緊抓着那張餅就啃了起來,等他狼吞完那張餅,那人把水囊扔給了他,然後起了身,轉往山下走去。
他咕嘟咕嘟喝完水,恢復了點力氣,抱着水囊,一把衝到老樹前邊的路上,不太利索的說道:“多謝恩公!”然後長躬做了一禮。
那人停下腳步,也沒回頭,只吐出兩字:“不必。”
是個女人的聲音?
他一時間想到了他的沈姐姐,追問道:“敢問女俠尊姓大名,我董昭日後必定報答!”
那人並沒回答他,邁開了步子沿着山路繼續走。董昭一愣,這個人不認識他,肯定不是沈姐姐了。但他還是連忙跟了上去,那會餓的還未看清恩人的臉,如今恩人又不肯留下姓名,他豈肯罷休,吃過了餅,喝過了水,有了力氣當然要跟上去了。
他一路隨行,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個子很高,腿很長,他一直隨着她的步子,他走,她也走,他跑,她還是走,卻怎麼也追不上,他如同着了迷一般,慢慢的,自己的步調居然跟着前面人的速度一樣了起來,卻仍然相距三四丈遠。
終於,夜幕來臨,他跟着那人下了山,停在了一塊曠野上,旁邊有塊大青石,那人把劍跟包袱往石頭上一放,見他還跟着,轉過頭瞅了他一眼,說了句:“去找柴。”
正值秋天,附近枯草跟枯枝還是有的,董昭很快就找了一大把,那人走來,拿着一個火摺子,吹亮,點起了火堆。
篝火亮起,董昭藉著火光打量着眼前人,確實是個女人,個子比他還略高,鵝蛋臉,膚色略白,眉毛濃密而細長,右眉角上有顆小黑痣,一雙丹鳳眼不大不小,鼻子略高,嘴唇卻略薄,一根大辮子垂在身後,辮子上纏繞着一根紅絲帶,身上的絲綢青衣綉着幾隻春燕,腰上面繫着根翠綠腰帶,手腕上綁着護腕,腳上是一雙棕黑麂皮靴。
人雖然高,長得卻很耐看。
她只是瞄了他一眼,沒說話,然後靠在青石上,打起坐來。
董昭心想人家不願過多與他交流,於是也在火堆旁打起坐,口中默念着口訣,開始呼吸吐納。
不多時,他忽然聞到一股幽香,睜開眼,卻看見她已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盯着他。
“誰教的?”她問。
“什麼誰教的?”董昭一臉茫然。
“吐納功夫。”她再問。
“另一位恩公。”
“何時?”
董昭有些警覺起來,說道:“我不告訴你。”
她也不急,打量起了董昭,這小子一身破爛,長的比她矮一點,模樣還是挺周正的,她打量到董昭的衣服上,那是道袍,但衣裳上的紋飾雖然有所磨損,但是上邊還有字。
“乾元,玄中?”
董昭慌忙一遮掩道:“你說什麼我不清楚。”
“鍾離觀。”她說道。
董昭有些慌,說道:“我不是鍾離觀的人,這衣服路上撿的,今年江北大災,死了不知多少人,我逃難隨手撿的。”
她沒理會他的慌張,說道:“彭漸在嗎?”
“不在,師祖他不在山上……”董昭脫口而出,然後又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盯着董昭,董昭感覺頭皮發麻,這個女人好像有點厲害。
“說說吧。”
“說什麼?”
“你哪來的。”
董昭老實,想想這個又是救命恩人,自己好像有事也瞞不過她,於是就把師門大比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說完他被周文山趕出山門,已是淚眼朦朧,眼中泛着恨意。
他這十年都沒下過幾次山,甚至都沒見過幾眼女人,完全就是個初生牛犢,對外界一片空白。還好他在道觀里學過文書,識字,城門上的,路碑上的字他都認得,他一路往西,想去找生路,但在道觀待了多年的董昭哪裏知道山下模樣。
今年大災,大到何種地步呢?整個江北一帶,先澇后旱,農田顆粒無收,洪災之後生大疫,夏旱之後接秋虎,地上能吃的東西差不多都被人吃光了,草無根,樹無皮,耗子洞裏只剩泥。百姓們逃難的,賣兒的,自殺的,樣樣皆有;餓死的,撐死的,病死的,比比皆是。他勉強活了下來,也不知往何處去,一路走,一路找到能吃的就吃,吃過蟲子,吃過曬死的魚乾,挖過地下的蚯蚓,那時候已經管不了什麼破戒了,活了個把月,終於倒在那座荒山上,幸運的是,遇上了她。
她聽完,皺了下眉頭,問道:“上山多久?”
董昭道:“十年多了,我十一歲上的青蓮山。”
她聽完眉頭又是一皺,沒說話了,手拿枯枝撥弄了下火堆,若有所思。
董昭道:“女俠,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她沒抬頭,半晌,念出兩個字:“伊寧。”
董昭細細念着這兩個字,她卻起了身,在青石邊上靠了下來,閉上了眼。他想起了紫衣沈落英,她很溫柔,但眼前這個女人卻很冷淡。
一夜無話,及至天明,那毒辣的秋陽再次照耀大地的時候,伊寧收拾東西起了身,董昭仍跟在後邊,董昭問道:“往何處走?”
“往東。”
“東邊?那不是青蓮山方向嗎?”
“對。”
“我怕……”
伊寧回過頭,問道:“怕甚?”
“怕遇上鍾離觀的人……”
伊寧面無表情,說道:“那你自便。”
董昭沒得選,眼下就這一根救命稻草,他不跟着她,又該往哪去?他想起了溫柔的沈落英,但眼前這個女子卻如此冷漠,簡直天差地別。
兩人行走在烈日中,腳下一片荒涼,木枯草黃,所過之處無蟲鳥之鳴,更無碌碌人影,這在此地當是百年不遇的景象,看的人心不免慌亂,尤是倍感孤寂。
行了半日,董昭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喊道:“女俠,我們歇息吧,太熱了!”
伊寧沒有停下,說了聲:“運功抵禦。”
“怎麼運啊?”
伊寧停下腳步回頭,有些訝異的問道:“你不會?”
董昭為難道:“我不會啊……師傅沒教過……”不是師傅沒教過,是他根本運不出來,他不好意思說罷了。
伊寧一把把頭上的笠子摘下,放到董昭頭上,說道:“跟上。”
如同遇見時那般,董昭跟着她的步伐,邁多大,走多快,跟着走了小半個時辰,董昭發現好像沒那麼累了,不知是何原因。
穿過了曠野,翻過幾座小山丘,前頭出現了村落,兩人進去找了一通,可村落里一樣的破敗,沒有吃的,沒有喝的,也沒有活人。站在村口眺望遠方,遠處倒是有座大山,山上有綠色,估摸着起碼離村上十里之遙。
董昭露出疲態,說道:“估計天黑前是上不了山了。”
他看着伊寧,伊寧卻一滴汗都沒有,走了那麼久,絲毫不見疲憊,丹鳳眼明亮無比。她大辮子一甩,回過頭來,伸出一隻手,說道:“抓緊。”
董昭將信將疑的抓住她的手,然後伊寧就往前跑,不,是掠去,腳步一點,身已去四五丈之遠,而且越掠越快,如風如潮,嚇得董昭連連驚呼,然後他明白了,這是輕功……
他見過他觀里的人施展輕功,無非就是一躍而起,強則上個樓,弱則翻個牆,所謂飛檐走壁,莫莫如是,而他師傅施展過“一溜煙”的輕功,上個山道,如同豹子竄林。但他見過更快的,沈姐姐前腳還在跟他擺手,後腳就已經看不到人影了,這個女人雖然沒她那麼快,但一手拉個人還能健步如飛,也是了不得了,比起觀里那些人來,已是算強太多了。
不到兩刻鐘,兩人已經到了山腳,董昭一邊喘着氣,一邊感慨伊寧輕功之高,不由朝她多打量了幾眼。伊寧抬頭望去,山腰之上,仍有一片綠綠蔥蔥,想是有山泉所在,她目光下移,只見枯死的灌木叢里,竟然有骨頭,可見此處並非什麼世外桃源,伊寧俯身撥開枯木,查看了一下,手上撿起一片東西,隨後又很快站起。
兩人開始往上走,山路崎嶇多石,董昭難行,伊寧又一把提起他,起起落落,及至到一棵黃葉樹下,董昭都快癱了。
眼前的景色並非是溪流帶綠蔭,而是石崖連棧道,棧道下是斷壁,棧道內通山洞,烏黑一片,又彷彿有光,明暗交接,幾棵小樹便是長在了洞口。
董昭上氣不接下氣道:“這裏是什麼人住的嗎?”
伊寧道:“山賊窩。”
“啊?”
話未完,洞口冒出三個漢子,個個精瘦,穿着粗衣,有個袒露上身,一臉凶光,喝道:“什麼人?敢來闖俺們寨子?”
伊寧道:“打點水。”
那漢子看伊寧手裏有劍,說道:“你這走江湖的女人想必是以為自己有點斤兩,可我家的水沒那麼容易拿,再說了,這年頭,水比人貴……啊!!”
沒等他啰嗦完,那漢子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腳,直接被踢進洞裏去了,另外倆個一慌,沒敢上前,拔腿往洞裏就跑,邊跑邊喊人。伊寧抬腳跟着就進了山洞,董昭隨其後,入了洞口,經過一段昏暗處,走上數十步,裏邊豁然開朗,裏頭一個大廳,廳牆四處又有幾個小門,四周架了幾個火把,二人進去,對面從小門裏立馬跑出來十幾個人,手裏拿着各式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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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一個大個子,絡腮鬍的,鼻子踏平,舞着刀,厲聲道:“你是何人?為何傷我兄弟?”
董昭道:“大哥,我們路過,來找水的。”
那漢子笑道:“找水?找死吧,山下的屍骨沒看見嗎?都是來找水的,你打了老子的人,還想要水?”
董昭道:“給點水喝不至於殺人吧?”
那漢子道:“那青蓮山終年有山泉,道士們存糧年年吃不完,你怎麼不去那裏?老子這東楊嶺就守着這麼一口小泉,老子澡都不敢洗,為了養活這群弟兄,老子什麼事都乾的出來!”
另一個人說道:“就是,青蓮山那群道士,不讓附近村民上山,甚至出手打人,你去打聽打聽,他們殺的人還少了?”
董昭道:“不,不是這樣的……”
伊寧吐出兩個字:“虛偽。”
那當家的大漢轉過視線盯着伊寧,怒道:“罵誰呢?臭娘們!你再說句試試?”
伊寧道:“你吃人肉!”
那漢子一驚,說道:“老子堂堂正正的漢子,不得已來此避難,何來吃人肉一說?”
伊寧道:“骨有牙印。”說罷,她把一根不知何時撿的骨片扔在那人面前,那是人的小腿腓骨。
那人爭辯道:“這分明是野狗啃的……”
伊寧道:“你就是狗。”
那漢子突然咧嘴笑了,其他人也笑了,哈哈哈哈的聲音響徹山洞,那群人眼露凶光。忽然,兩人的後路也傳來腳步聲,十幾個手執刀劍的山賊不知何時從洞口處包圍了過來,一個個不是壞笑,就是滿面凶光,看來是把這兩人當成了羔羊。
董昭一把拉住伊寧的手臂,慌道:“怎麼辦?女俠,咱們進了賊窩了!”
伊寧道:“那又怎樣?”
董昭很慌,但伊寧看起來也絲毫不慌。
山賊老大大喊:“上!男的殺了今晚吃肉,女的抓活的養幾天再吃!”
眾賊一擁而上,刀劍森寒撲來,董昭心慌不已,伊寧一把把他扯到身後,一把刀已經朝她照頭劈下!
她也不躲,反而探出左手,直接迎了上去,一隻肉手竟然硬生生捏住了刀鋒,“乒”一下居然捏斷了刀,然後跟變戲法般,斷刀直接插進舉刀那人心口,手一退,抓住那人手腕,往後一甩,那人一聲慘叫,砸進了後邊山賊群里,砸倒一片。又一人持劍刺來,她一側身,左手翻動,瞬間奪下那人手裏劍,然後一肘砸在那人後腦,那人直接吐血倒地,她一轉身,持劍橫掃,董昭感覺到了凌厲的內力波動,嚇得頭一埋,身後剛爬起來的山賊還沒反應過來,便有幾個腦袋搬了家,鮮血濺到董昭臉上,又嚇的他一抖。後路已清,伊寧身影一動,早到了山賊頭目身前,頭目一慌,舉刀橫掃千軍,順勢後退,哪知一掃過去,竟然只是殘影,他大叫不好,身子一晃,不料腳下一滯,被一個勾腳勾的身子一彎,同時背部又受了一重擊,他一聲哀嚎倒地,舉刀的手剛要動,就被一劍穿過手背,扎進地里,慘叫方出聲,腦袋已經被一隻麂皮靴踩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數息間,山賊就死了十幾人,首領被踩在腳下,狼狽無比,連聲求饒。其餘的哪見過這等手段,戰戰兢兢,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伊寧踩住頭目,問道:“吃了幾個?”
頭目連聲道:“沒……沒幾個……”
“咔嚓”一聲,頭目慘呼未出,腦袋被一腳踩成了爛西瓜,紅白之物濺開,董昭被嚇得又是一驚,往地上一坐,這女人太可怕了!剩餘的山賊齊刷刷後退,有的扔了兵器,有的嚇的流尿,有的流淚哭泣,一人頂不住了,跪了下來:“女俠饒命啊……天災當前,我們吃人也是不得已啊,都是為了活命啊……有吃的誰想吃人啊……”
有一個跪,就有第二個,第三個,片刻,所有山賊都跪了下來,山呼饒命。
董昭見洞中如此血腥,心生憐憫,說了聲:“都是可憐人,女俠放過他們算了……”
伊寧回頭睕了董昭一眼,左手提起奪來的那把劍,揮手一抖,劍光飛快,董昭完全看不清,很快求饒聲,慘呼聲嘎然而止,遍地斷肢殘骸,一洞鮮血橫流,廳里群賊沒剩下一個活口,滿屋血腥撲鼻,宛如人間煉獄。
伊寧把奪來的劍隨手一扔,抬腳繼續往裏邊走,董昭已經被嚇到破膽了,捂着胸口,對着邊上哇的就嘔吐了起來,吐了一會,抬頭時目光掃去,正看見一個被砍下的腦袋,雙眼圓溜溜的朝他這邊望,他心底發寒,撲棱蹬着腳,將人頭踢開,然後掙紮起身,一口氣跑到洞外樹蔭下,大口呼吸……
太可怕了……這個女人原來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他手撐在那棵小樹樹榦上,努力平復着呼吸,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人殺人,但那時沈落英殺人是乾淨利落,傷口極小,而這個女人殺起人來乃是血流四溢,斷肢橫飛,慘烈至極,還真把他嚇着了。果然,江湖就是血染的,沈姐姐一點都沒說錯。
緩了好一陣,他不禁回頭望向山洞口,那女人還在裏邊,在幹嘛呢?
不多時,她出來了,手上多了一個木箱,看見董昭在洞口,她也不驚訝,把箱子往地上一丟,然後轉身又朝洞裏走去。
董昭怕,也很好奇,那個箱子裏裝了什麼,但他看見那箱子的一角上有血跡,他就不敢碰了,帶血的東西,肯定是那女魔頭奪來的。
又過了一會,她又出來了,這次她懷裏抱着一個女孩,約莫十五六歲,面黃肌瘦,衣衫破爛,但眼睛睜開着,還有呼吸。
她把女孩放洞口,靠着牆壁坐着,然後看了一眼董昭,說道:“照顧下。”
她準備再次進去時,董昭喊了一聲。
“喂!”
伊寧止住腳步,說道:“有事?”
董昭有些憤怒道:“你為什麼要全殺了啊?這年頭誰活着都不容易,他們中間有很多可能是好人,逼不得已才上山的,你這樣不分好歹全殺了算什麼?我還以為你是大俠呢……”
伊寧回頭,臉上神色有點古怪的看着他。
“跟我來!”她說道。
董昭不知道她想幹嘛,他壯起膽子就跟了上去。
洞內幽深,伊寧毫無顧忌的走在前邊,手中那把劍隨着步子一晃一晃,董昭跟在後邊,藉著洞內牆壁上的火把,把腳下看的一清二楚。
除了剛才死在廳內的山賊,洞裏邊還有一些,不過都已經被伊寧殺了個乾乾淨淨,到處都是血,洞裏邊稀稀拉拉的躺着一些山賊的屍體,吐完之後,董昭此刻已沒那麼害怕了。
她帶着着他穿過洞裏幽曲的門道,左轉右轉,走到另一個大廳里,手一指。
董昭順着她的手看過去,那裏是一個案台,幾張門板拼成的案台,上面插着幾把尖刀,整個案台都是豬肝色,佈滿了刀劈的痕迹,案台上方,有掛鈎,掛鈎上吊著的,是幾塊內臟,兩條腿,三條手臂,還有捲起來的腸子……那是人的。案台不遠處,有一口鐵鏈吊起來的大鐵鍋,裏邊還有熬過的湯汁,鍋邊上有幾個板凳,還有水桶,勺子,地上散落一地的碎骨渣子,鐵鍋後邊,兩個大水缸,血腥撲鼻,殷紅刺眼,那是裝滿了的人血……
董昭捂住胸口,開始乾嘔起來,這裏的血腥味比之前更濃,他一瞬間臉色慘白,這是屠宰場還是修羅場?
伊寧跟沒事人一樣,又拉着他的手,也不管他願不願意,繞過案台,鐵鍋,走到一處陰暗的角落裏,那裏邊有個土坑,她手往裏頭一指,董昭一看過去,毛骨悚然!那土坑裏堆的全是骷髏頭,密密麻麻,也不知幾百個,他看一眼就開始往後退,這等地獄般的場景讓他無力的癱坐了下來,大口喘氣不止。
伊寧蹲了下來,若無其事問道:“明白了沒?”
董昭驚懼未平,面對她的發問,已經不知道怎麼回答,小時候不是沒見過死人,他自問不怕,但今日見到這般地獄,着實讓他膽寒。
伊寧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段骨頭,遞給董昭,董昭手抖着接過,看着骨頭上凌亂的牙印,想像着那幫人吃肉的樣子,忙不迭的扔掉骨頭,捂着胸口,平復心跳。突然他一骨碌爬起來,就往洞外走,腳步慌亂急促,董昭喊道:“我出去一趟,這裏不是人待的地方……”
董昭拔腿就往洞外跑,可洞裏道路曲折幽深,他性子急也不認路,繞了好幾圈也沒繞出洞去,直到再次看見伊寧,他才停了下來。
伊寧看着一臉驚慌卻默不作聲的董昭,輕飄飄說了句:“跑夠了?”
董昭木然不語,他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娃娃,在伊寧面前,什麼都藏不住,哪怕是想法。
“跟我來。”伊寧仍然是輕飄飄的說道。
山洞最裏頭,有一汪小泉,只有手指這麼大,咕嚕咕嚕的冒着,泉下有一個小池子,還有水桶,木瓢。山賊們在泉邊留下了一盞油燈。
水,就是命。
董昭見了水,立馬跑到那裏,拿起那木瓢,不分好歹,舀了一滿瓢先喝了起來,這水清涼,比鍾離觀的清茶都好喝,當然他並沒喝過比清茶更好的東西。
等董昭喝飽了,伊寧扔過來一個水囊,叫他裝滿。董昭裝滿水囊,伊寧又要他送到洞口去,照顧那個小姑娘。董昭拿着水囊,猶豫道:“我……我不知道出洞的路……”
伊寧道:“順着風走。”
董昭將信將疑的帶着水囊起身,但他想起了什麼,問道:“那你呢?怎麼不出去?”
伊寧道:“洞外等着。”
“哦。”董昭聽她的話往洞外走,看着地上的屍體,多少還是有些害怕,走了一刻多鐘,終於是到了洞口,他平復了下呼吸,看見小女孩坐在那裏,雙目無神。
他俯身問道:“小妹妹,你怎麼會在這裏?”
小姑娘打量着這個穿的破破爛爛的道士,有些怯,沒有回答他。
董昭把水囊遞過去,說道:“看來你也是落難至此,我也一樣,沒有剛才那個大姐,我昨天就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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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拿起水囊,還是不作聲,眼神躲閃。
董昭詫異,蹦出一句:“你不是啞巴吧?”
聲音有點大,小姑娘當即嚇得一驚,眼淚都嚇得掉了出來。
董昭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想去哄,但他哪裏有跟女孩打交道的經驗?
“你別哭啊。”
“有什麼委屈說出來好不好?”
“說出來我又不會笑話你……”
女孩靠着牆壁挪了挪身子,眼中帶着恐懼,想離他遠點,這個男的看起來就不是好人。
眼看哄不好,董昭無奈放棄,道觀里根本就沒教過怎麼哄女孩,這種情況他哪裏知道怎麼辦。於是他便去看那個伊寧帶出來的大箱子,他轉到箱子正面,卻發現上邊掛着一把鎖,沒鑰匙好像打不開,這時候,他已經沒去關注那箱子上有沒有血漬了,他自己都沒察覺。
腳步聲響起,伊寧出來了,把一件還算乾淨的衣裳輕輕放在女孩膝蓋上,七八個水壺水囊往地上一攤,然後拍了拍手。
水囊水壺估計都是山賊的,被她搜羅了來,董昭觀察着她,發現她衣裳上的血跡都沒了,想是在山洞裏洗乾淨了,她的臉也洗過了,比之前更白了,乍一看,還挺好看。
伊寧沒有看他,而是看向了那個箱子。
“上鎖了。”董昭道。
“砰”!箱子蓋隨着一聲響,直接四分五裂,董昭登時呆若木雞。話還是說早了,這個女人武功那麼高,一個木箱子隨手就打爛了,鎖算個屁啊。
伊寧開始蹲下翻箱子,那個女孩居然湊了過來,絲毫沒有害怕的意思,還問道:“姐姐你為什麼帶這個箱子出來啊?裏邊有寶物嗎?”
伊寧道:“你猜。”
董昭也湊過去,想看看有什麼。
伊寧翻出一件鴉青色直裰,料子還行,他直接扔給了董昭。
第二件是一雙黑布靴,新做的,看尺寸是男的穿的,又扔給了董昭。
隨後拿出一條腰帶,也不知什麼皮的,這……好像還是男的用的,還是扔給了董昭。
箱子不大,此時快見底了。
伊寧掏出一支銀釵,樣式一般,雖有雕花,光澤不行,但無關緊要,她拿給了女孩。
女孩默默拿着釵子,一聲不吭。
而後,兩個銀錠,一串銅錢,就是箱子裏的所有了。這個箱子應該是這個洞裏的賊首的所有財富了。
“換上。”伊寧看着董昭那一身破爛說道,而董昭此時還拿着衣服靴子不知所措呢。
“哦。”董昭拿起衣服腰帶靴子就進了洞去換了。
出來的時候,小女孩正流着眼淚跟伊寧訴苦呢。小女孩慢慢的把她身上發生的事說了出來,這東楊嶺確實是一夥山賊的窩,今年大災,這一帶最是嚴重,這幫人吃完了存糧就去搶村民的,村民的吃光了,地里的吃光了,怎麼辦呢,聽說那山賊頭子以前當兵出生,戰場上吃過人,於是他帶着山賊就開始吃人,附近逃難不及時的人,或者過路的,都被抓了去,當成了糧食,她一家人在逃難的時候被山賊抓了,上山的時候還有十幾個活着的,到現在,小女孩是這山洞裏所剩的最後“糧食”了。
董昭聽完,恨道:“這幫人真是天理難容!”
伊寧沒理會他,問小女孩:“你叫什麼?”
“林萍。”小女孩說道。
伊寧沒說話,摸了摸她的頭。
董昭望着伊寧,有些歉意道:“伊寧大姐,眼下我們雖然有了水,但是沒吃的啊,怎麼辦呢?”
伊寧淡淡道:“餓不死。”
董昭無奈的坐在樹下,外邊烈日炎炎,此時也不是走路的好時候。
林萍指着董昭問道:“姐姐,這個男人是不是好人啊?”
董昭一怔,伊寧卻說道:“不知道。”
林萍道:“那我們上路的時候還帶他嗎?”
董昭忙道:“我,我可是認識你比她早啊,大姐,別丟下我啊!”
伊寧道:“你要去哪?”
董昭道:“我……我被趕下山了,周文山讓我去找我師傅楊玉真,你可曾見過他?”
伊寧道:“不認識。”
董昭道:“我師傅是彭真人的四弟子,很厲害的。”
伊寧道:“是嗎……”
董昭聽得伊寧語氣稀鬆平常,好像根本不在乎一樣,眼見伊寧沒了後續的話,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三個人在洞口,左一句右一句聊着,很快,夜幕降臨了。生了一堆火,三人就坐在洞口,伊寧從包袱里拿出兩張烙餅,分給兩人,然後她靠着石壁,閉目養神。
“姐姐你怎麼不吃?”
伊寧睜眼,看着林萍瘦黃的臉蛋,說道:“我不餓。”
不餓?董昭心裏想,怎麼可能不餓,應該是只有兩個餅了……他沒有戳穿伊寧,因為他已經很餓了,一個餅還不夠他吃呢。董昭跟林萍是熟了一點,至少林萍知道這個男的沒什麼壞心思。吃完餅,喝了水,三個人就就着這洞口休息了一夜。
翌日一大早,伊寧再次進洞補充了水囊之後,堆起柴火,一把火將這魔窟給點了,三個人下了山,往東前行,前路漫漫,烈日焦灼,不過不再是來時那般饑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