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0章 大帥與謀士
東海有個習慣,或是說風氣,也可以說規矩,關於城的名字。
比如一座城,整座城靠着一個姓氏一個家族吃飯,掌管這座城的並非是官員,而是某個世家。
就如同當年莫須問險些喪命的邱成,邱家人就是城中的無冕之王。
還有一座城,也被改了名字,人們習慣叫他歷城,因為這座城中說了算的是軍伍,整座城如同兵城,而這些軍伍的王,他們的皇,正是舟師大帥厲良玉。
整座城依山而建,極為狹長,東連海,西連山,如同一把略顯扭曲的彎刀,刀柄位置,刀刃的位置,正是歷城的舟師大營。
舟師一共有三大營,一道一大營,大營下面又有三營,舟師大帥府統管十二營。
在東海混的都知道,真正發號施令的不在帥帳或是帥府,而是在旗船上。
旗船沒有名字,人們都叫帥船,開朝初期所造,並非朝廷工部督建,名義上,是東海三道地方豪紳捐助義舉,以助舟師抗擊瀛賊,實為厲良玉私人所造。
船身巨大,起樓四層,高近八十餘尺,可容戰船甲士六百人,拍竿有六,兩側建浮板,海面行船如履平地,下端置有巨大槳輪。
此時的帥船上,一位兩鬢花白老者坐在前傾船首之處,手中一桿極長的漁桿,披散的頭髮時而被徐徐海風撩撥一二。
老者,正是舟師大帥厲良玉。
風和日麗,海面平靜。
二十六名身穿紅甲親隨站成一排,持刀而立,彷彿為厲良玉隔絕出了一個單獨的小世界一般,任何靠近這些紅甲親隨十丈內的人,皆都放緩了腳步,閉住了嘴巴。
舟師所有軍伍,哪怕是真正的副帥,也無法在厲良玉釣魚時靠近三十步內,除了一人,青衣道人梁伯鳳。
所有人都知道,厲良玉的疑心很重,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據說與當年他出海登島救聞家小小姐有關,滿船的同袍都背叛了他,只有他一人想要殺賊,只有他一人,無懼瀛賊,只有他一人,沒有被瀛賊所收買,從未拿過瀛賊的好處。
疑心重,因此沒人覺得這位舟師大帥信任過某個心腹,或是說他或許根本沒有心腹。
可厲良玉有朋友,唯一的一位朋友,梁伯鳳。
只有梁伯鳳,才會讓紅甲親隨主動讓開身,施禮後任由這位道人靠近厲良玉。
“大帥。”
背着刀劍的梁伯鳳站在了厲良玉的身後,天空中突然傳出了鷹嘯之聲。
“梁道長。”
總是面色威嚴的厲良玉,只有在面對或是背對梁伯鳳時才會露出了一絲笑容。
“往日聽到虎兒嘯聲就知你來了,乘舟,上船,至多兩刻鐘,今日怎地遲一刻。”
虎兒,總是鷹的名字,梁伯鳳所養,因此軍中也有人叫他鷹道人。
“多管了閑事罷了。”
梁伯鳳低頭看向魚簍,隨即抓起旁邊的披風蓋在了厲良玉的肩頭。
“道長從不做閑雜之事。”
厲良玉說了一句,卻不深問。
是的,梁伯鳳從不做閑事,他口中的閑事,是訓誡了守在營外的一名校尉,因防備略有鬆懈。
收了個桿,厲良玉緩緩站起身,兩名親隨快步跑來,拿着矮桌、軟墊以及一副棋。
二人跪坐在軟墊上,厲良玉持黑子,梁伯鳳持白子。
黑子先行,厲良玉捏着棋子,久久不動,片刻后,抬頭望向了梁伯鳳。
其實二人的年紀相差不多,一輪罷了。
可厲良玉卻很蒼老,常年吹着海風,加之操勞,老的厲害。
梁伯鳳是道人,出身道家,修身,修心,也養性,保養極好,面白無須,平淡無奇的五官總是平靜着,鮮少出現情緒波動,整個人的氣質,更是平和泰然。
黑子落下了,舉棋不定,白子卻是無絲毫拖泥帶水。
越是下,厲良玉越是遲疑。
眼看着這位舟師大帥眉宇間的凝重越來越多,梁伯鳳搖了搖頭。
“昨夜星辰已逝,滿眼青山已遠,計不成,另尋他法。”
“他法?”
厲良玉放下棋子,嘆了口氣:“何來的他法?”
“又非滿盤皆輸,軍伍在,舟師在,戰船在,大帥也在,既不回頭,何必不忘。”
梁伯鳳伸手拿起了黑子,下后,再下白子,如同自己與自己下棋一般。
一邊下,梁伯鳳一邊“開解着”。
“花不常好,月不常圓,一世千萬事,誰可事事如意。”
梁伯鳳越下越快,快到了左手持白子,右手持黑子,
“貧道信命,大帥不可信命,若大帥信命,那大帥絕非背負天命之人。”
“謀了一世,失了一城,失了一城,非是失了一世,那一把火,熄了,可也只是一把火罷了,難不成連大帥的雄心壯志也熄了不成。”
“疾風起,野火燒,地利已佔,人和可占,只待天時…”
“啪”的一聲,梁伯鳳落下最後一子。
“和!”
梁伯鳳一聲“和”過後,袖袍一揮動,滿盤棋子滾落到了甲板上。
“大帥,上一局為和,已是過往,貧道與大帥再謀一局,如何。”
厲良玉面色陰晴不定,沉吟良久:“道長…還願再助本帥謀一局?”
梁伯鳳面露笑容,微微頷首:“大帥之志,貧道之志,大帥所想,貧道所想。”
“好!”
厲良玉豪氣頓生,爆發出了爽朗的笑聲,眉宇間的陰霾一掃而空。
與此同時,遠處,一身穿甲胄的將領擰眉注視着船首,旁邊站着一名親隨。
親隨緊皺眉頭:“鷹道人未入營時,大帥殺伐果斷雷厲風行,即便偶有困境也無憂愁之意,可到了如今,大帥就彷彿是傀…”
“住口!”
將領低聲打斷,怒目而視:“不要腦袋了不成,陳永勤今何在?”
陳永勤,原舟師探水營主將,一年前,勸諫舟師大帥厲良玉,不可對道人梁伯鳳偏聽偏信,軍伍皆說,堂堂舟師大帥,似有被裝神弄鬼之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三日後,陳永勤被五馬分屍,連同探水營校尉六人,皆橫死。
再看此時船首,道人梁伯鳳低聲“獻計”,厲良玉笑聲愈發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