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個啞巴的死
池經年回到上海的時候,去薛家和東家林老闆家裏送完節禮后就開始了新一年的工作。兩個女孩子則是於正月十六就開始了新一輪的學習。有好事的同學提出讓兩個學妹到一間教室一起學習,因為她們現在上的課其實已經差不遠了。但是被老師集體拒絕了,怕兩個乖乖巧巧的女孩子被這群師兄師姐給帶壞了。
新學期和舊學期沒有什麼兩樣,如果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那就是Lucy被Tom給送回了美國和兩個姐姐一起上學了,Jones夫妻不是沒想過就讓Lucy在中國讀書,是這孩子實在太皮了,夫妻倆都扛不住。而Jenny女士前段時間不舒服去醫院檢查發現乳腺不太好,醫生建議她避免情緒激動,夫妻倆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Jenny的身體要緊,就讓Tom連夜扛着輪船把小惡魔送回了老家。
日子就這樣按部就班的過,稍微有點不一樣的就是有個同學連續請假,請假本來沒啥,只是請假的班裏最刻苦的同學,請的又太久,所以顯得有點不尋常。大家都沒在意,誰家裏還沒能有點兒事呢,所以就連蘇靈均老師也開始請假,大家才感覺到好像有點不對勁兒。
誰也想不到蘇老師請假歸來的時候,會那樣難過。那天他們上完課,老師們喊着方南雪和池凈月去辦公室吃Jenny自己烤的小麵包,Jenny喜歡這兩個姑娘,所以平日裏做了什麼都給她們留,有時間也多做些讓兩人帶回去,也願意教他們這些怎麼做,做麵包的工具當然是Tom走之前專門開車送到這邊來的。他們剛吃完,準備散去的時候,蘇靈均走了進來,面對着其他人的招呼置之不理,默默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眾人初時只覺得他趕路累了,沒有在意。直到王懷遠倒了水放在蘇靈均的桌子上才發現不對。
蘇靈均雙眼無神,眼睛獃獃的望着虛空,那雙往日清澈的眼睛此刻佈滿了紅血絲,整個人猶如被吸走了魂魄和精血的乾枯屍體。王懷遠大驚失色,喊道:“小蘇、小蘇你別嚇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告訴我。”眾人聽的不對,圍過來看着蘇靈均才發現異常。
顧維民看着眼前的場景,也有些吃驚,立刻開口安排方南雪和池凈月放學。蘇靈均此時像是回過了魂,開口制止顧維民的安排,“讓她們聽吧,她們這麼大的人了,也該見識一下這世間的凄慘和黑暗了。現在看到好過以後突然看到。”顧維民沉默了,然後妥協了,說:“既然如此,你們就留下吧。Jenny,麻煩你去門口看看接他們的人今天來了沒有,若是來了,讓他們去王大爺那邊等,就說今天我要檢查他們的課業,要晚一些。”
安排好之後,顧維民蹲在蘇靈均面前,開口道:“小蘇,我們認識七年,共事也有三年。我知道你不是一個脆弱的人,你這般模樣到底是什麼原因,你告訴我們。若有什麼問題,我們幫你一起想辦法。”蘇靈均的情緒像是蓄水的閘在經歷了多天的暴雨之後突然被打開,如開閘泄洪一瀉千里,一發而不可收拾。他壓抑的情緒終於找到了出口,嚎啕大哭,等過了一會兒,止住情緒,起身洗了把臉,復又回來坐下,平靜的道:“阿林的哥哥死了。前日被處決的。”幾人大驚,阿林就是那二十幾個學生裏面最近請假的那個同學。
顧維民皺眉,問到:“為什麼死的?人真的他殺的?阿林的哥哥看起來不像會殺人的人,是不是有什麼隱情?阿林呢?”
蘇靈均:“阿林帶着他哥哥的屍體回去了,我昨日送他們到的家,我怕阿林出事,在他家一直守着。我看着阿林母親暈了過去,看着阿林像行屍走肉一樣守在他哥哥的屍體旁邊不吃不喝,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拖了他們鄰居照應,我就逃出來了。”“阿林的哥哥過完年後,正月初八那天就回了上海,正月初九去了我家拜年,我留他吃了飯送他走的,他走的時候還說他會繼續努力攢錢,以後送阿林上大學,我還和他說,不要怕,如果阿林能考上大學,我會資助一部分的,讓他不要那麼擔心。他是笑着走遠的。”
方靈均擦了擦眼角的淚繼續說“正月十九阿林的老鄉傳回消息,說阿林哥哥殺了人,被警察局抓了。阿林當日就來學校請假去了上海,我不放心,給了阿林我家的地址,讓他先去我家。我也打電話給我哥哥,讓我哥幫着阿林打探一下情況。可是阿林去了上海沒有找我哥,他躲在他老鄉的宿舍。一直到二十五號我哥打電話給我,說查到了阿林哥哥的信息,因為阿林哥哥工作的地方魚龍混雜,又因為沒有阿林的出面,所以阿林的老鄉們不肯說實話,就耽誤了一些時間,直到他們在阿林老鄉們的宿舍找到阿林那些人才肯說。阿林哥哥捲入了一樁殺人案。情況複雜,阿林去只能是給他哥哥收屍。我是二十六號趕回的上海,我哥求了人,才知道阿林哥哥關在哪裏,我們花了很大的代價才讓我在陪着阿林在監獄見了他哥哥。那麼愛笑的一個人啊,被關押得沒有什麼精神了。我們是隔着柵欄見到他的,阿林見到他哥哥的時候,他哥哥沒有被動過刑的樣子,阿林以為他的哥哥只是被冤枉了,所以阿林守在上海,要等到哥哥出來才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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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方靈均哽咽着,“可是我哥哥告訴我,阿林的哥哥沒有被動刑是因為這件事情根本沒有人打算審,他們都知道阿林哥哥沒有殺人,都知道在那個人死的那天阿林哥哥根本不在場,都知道阿林哥哥和那個人從來就不認識。可是那又怎麼樣,那個人死了,一定要有一個人來承擔這個殺人的罪名,警方要一個兇手交出去,也只要交一個兇手出去。只要一個兇手,哪怕這個兇手無辜,哪怕這個兇手在最貧困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過任何傷害別人的想法,只要警方覺得他可以成為一個兇手就夠了。”
方靈均的嗓音更加沙啞了一些,王懷遠給他的杯子裏放了一塊糖,說到:“小方,你喝一口水。”方靈均機械的端起杯子,繼續說:“阿林在我的家裏住了下來,他在等着他哥哥出獄。我心想,只要人還活着總有希望,求着我哥多關注這件事情,我和我哥說阿林是我班上最努力成績最好的學生,是我帶的第一批學生里最有希望考上大學的,我求他別讓阿林絕望,別讓我絕望。可是我哥哥帶回來的是阿林哥哥即將被處死的消息,他說他儘力了,再查下去阿林就活不成了。阿林的哥哥被處死的前一天,說想見我。我哥帶我去了,仍然是隔着柵欄,阿林的哥哥沒有哭,他只是顫抖的打着手語問我,‘我從來沒有做過害人的事情,從來沒有過害人的想法,為什麼我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這不公平。你和我說只要努力生活,生活就會變好,我努力了,可我沒有看到任何的好轉,你在騙我。我的生活糟糕透了,我現在要死了,我沒有做錯,為什麼要接受這樣的懲罰。我一直小心翼翼的活着,從來不敢想改變我的生活,我知道這根本不可能。我明天就要死了,我不會再有未來了。’”
方靈均放下了水杯,“阿林哥哥被帶回牢房的時候,我和他一樣絕望。我不敢告訴阿林,可我不能不告訴他。當我告訴阿林他哥哥要死的時候,阿林眼裏的光一下子就滅了,他縮在牆角,牙齒死死的咬住拳頭,直到鮮血流出來,我哥哥把他死死的抱在懷裏。等他再說話的時候,他說:‘方老師,可不可以,幫我把我哥哥的身體要回來,我想帶我哥哥回家。如果可以,我想見我哥最後一面。’阿林的哥哥不肯見阿林,讓我哥和我說,他不想讓阿林看到沒有罪的自己被弟弟一直所信仰的國法和正義所殺。”
方靈均已經不再流淚了“我哥帶着阿林的哥哥回來的那天,阿林抱着他的哥哥坐了一整夜。我買好他哥哥能穿的衣服,想讓他走的體面一些,希望他穿的好點到了下面不要再被人欺負了。阿林給他哥哥換上了新衣服。拒絕了我給他哥哥買棺材。他背着他哥哥上了馬車,一路上掀着車帘子,給他哥哥說到了哪裏了,到家的時候,阿林和他的母親說哥哥睡著了,別吵醒他哥哥。他們的母親當時就暈過去了。我找了大夫把她救醒。我沒有辦法去面對阿林和他的母親,託付左鄰右舍照顧他們母子,我是逃回來的。”
方南雪聽的內心沉悶,強撐着精神和顧維民告辭,走之前說確定下來阿林哥哥的葬禮,告訴她一聲。她想去送一送。
方南雪和池凈月回了家,一路上二人不發一言。等到家草草的吃了飯和池太太說了同學的哥哥死了,等葬禮的日子定下來,她想和池凈月一起過去看看。池太太雖有不解,但是看着兩個孩子的神色沉重,點頭同意了,只是叮囑說不能落單。
顧維民給方靈均服了些安神的藥物,可是方靈均睡不着,他們坐在教學樓前面的空地里,方靈均抬頭看着天,問:“老顧、懷遠,你們說讀書是為了什麼?”
王懷遠悶悶的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方靈均苦笑:“我眼睜睜的看着一個沒有罪的人枉死,可真正的兇手就這樣逍遙法外,我無能為力。我在想我這經年所學為何、所求又為何。”
顧維民:“小方,於這世間公理,你已經儘力了。我知道你難過,可是你要向前看。逝者已逝,生者還要繼續活,你要幫着阿林安葬他的哥哥。以後阿林的生活和學業也還要你來照顧。你對阿林哥哥的死無能為力,但你能幫助阿林成長,讓今日受到不公的人,來日有可以反擊不公的力量。”
方靈均:“枉我讀書多年。我讀的了聖賢書,卻管不了窗外事。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世道啊。”
第二天,王懷遠早起去喊蘇靈均起床,卻見床鋪早已空了。蘇靈均的桌子上放着一張寫了字的紙,王懷遠拿起來看,上面寫着“我於睡夢中聞到一股臭味而起身尋找,終於在柜子裏發現一具少年人的屍體,仔細看了看,原來是曾經的自己。”王懷遠看的想哭,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可是這個混亂的時代,他們又能怎麼辦呢。顧維民看到王懷遠站着不動,走進來看到了蘇靈均留下的字條,嘆了口氣,說道:“這個時代就是如此,你我在這偏僻小城教書,不參與罪惡,已經是極限了。我知道你想說無視罪惡就是參與罪惡,可是,懷遠啊,這世道之苦的根源,非你我三人可以撼動。你我既選了教育興國一途,就只能堅持走下去。你我所教之學生,若有一人有撼動這根源的決心,便是你我三人的傳承不斷。若有多一個,希望就多一個,只要我們不放棄,總能教出更多的有這樣決心的人。”王懷遠沉悶着說道:“我幼時不知為何牛體型碩大卻被一根細細的繩索拴住而不敢反抗,父親告訴我,牛鼻子上的肉最軟最怕疼,所以一根小小的繩子就可以禁錮着它勞作一生。後來長大之後才發現,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時間這道為人生織錦的梭子啊,織出的全是和我少年時的夢想背道而馳的樣子。”
等到方南雪在上課的時候,才知道方靈均又請假了。她是頂着兩個黑眼圈來上課的,池凈月也是一樣,昨晚兩個小姑娘都心亂的很。等到第一節課上完,方南雪叫住王懷遠,說阿林哥哥的葬禮時間出來時,讓她們去一下,已經和家裏說過了,王懷遠點點頭,打算過去阿林家裏看看,他怕方靈均撐不住。
葬禮的時間定在二月初二,是個晴天。
方南雪和池凈月穿着素凈,跟這幾位先生一起去了阿林家,學堂的學生也都去了。當他們到達阿林家裏的時候,看到的是阿林哥哥的棺木和跪在靈前的阿林。才不過十五天,阿林的頭髮全白了。
他才21歲,他父親死後,家裏實在支持不起他讀書,是後來哥哥跟着老鄉去上海做事情,做了好幾年才攢了他讀書的錢,哥哥再苦也不曾當著他的面說過,也耽誤了哥哥自己的親事,只是每次見面都叮囑他用心。等到封棺的時候,阿林母親哭着往兒子的棺木上想看兒子最後一眼,被跪在地上的阿林死死的抱着腰,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大兒子就這樣被抬到了山上,任由別人將他埋進了土裏。方南雪看着這對母子,看着方靈均全程紅着眼框和司儀一起安排事情的樣子,心裏知道只怕短時間他們都出不來了。
當夜,兩個女孩子是一起睡的。儘管方南雪還是害怕阿月發現她不是真的方南雪,可是她太難過了,她覺得阿月也很難過,如果她和阿月在一起,應該能好一些,所以她和池太太打了聲招呼就跑回房間抱着枕頭去了阿月的房間。池凈月開門看到阿雪的時候,鬆了一口氣。兩個女孩子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方南雪看着挨過來的阿月,終究是心軟,伸出胳膊擁住了這個才十六歲多的女孩子,拍着背安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