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山雨
一個新生的喜訊讓紫月門的日子變緩了許多。
紫月寒偶爾會出行,但不會走遠,掛心羽青,當日即回。
羽青每日習慣跟着紫月寒出入大殿,聽些奏報。
她肚子漸大,可畢竟有渾厚的內力加持,行動倒不算不便。紫月寒雖掛心,可知道她心有掛礙,閑不下來。
“最近邊關戰火越燃越旺,有燎原之勢。絕非是無規律組織的叛亂了……”
傍晚眾人散去,羽青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沓信箋,沉吟的說道。
紫月寒坐的近了些,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指尖有意無意的划著她的肚子,“夫人聰慧,愚夫不能及。”
羽青笑了笑,“誰到處稱我為‘拙荊’,你倒說說,我哪裏拙?”
紫月寒抬頭認真思考了下,“廚藝拙,棋術拙,劍術也拙……”
看着羽青投過來的“殺氣”,紫月寒嗤笑一聲,“我們倆互補,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羽青慵懶的一笑,紫月寒湊到她耳邊嗅了嗅,“我感覺你如今有些別的氣味。”
羽青詫異的抬起手臂聞了聞,“不能吧,每天都有沐浴。”
紫月寒把下巴擱在她的頸窩處,“可能是母親的味道吧。”
說罷,他又長長的嘆了口氣,羽青偏手摸了摸他的臉,“怎麼了?”
紫月寒嗓子裏吭哧了半天,最後勉強擠出兩個字,“想……你。”
羽青掩嘴輕笑,指尖輕輕掐了他一把,“日後,定好好補償你。”
這話沒一點寬慰,反而更勾人心神。紫月寒隔着她的大肚子,摟緊了她的肩膀,話里誠懇,“能每日嗎?”
羽青臉一紅,推了他一把,“先吃飯,我餓了。”
羽青起身,紫月寒緊緊的拽着她的袖子,兩個人穿過後堂花廳,往霜蕤軒走。
門內,風遲和豆荷已經擺好了碗筷,即將踏進門檻,紫月寒又晃了晃她的袖子,“能不能嘛?”
“什麼能不能?”風遲接話問。
羽青羞煞,咬牙切齒道,“你能,我就能。快別說了!”
紫月寒這才開心的扶着她坐下來,挪了挪自己的椅子,跟羽青挨得緊緊的,往她碗裏仔細的夾菜。
飯過半飽,霍紫嫣帶着玉環走了進來。
她倒親自提着食盒,“我讓人燉的紅參乳鴿湯,趁熱喝……”
羽青撇撇嘴,摸了摸肚子,“喝不下了,她最近鬧騰的厲害。”
霍紫嫣煩躁的皺了皺眉,“我盯人燉了一個時辰呢!你不喝,那……給他喝!”
霍紫嫣指了指紫月寒,紫月寒正遲疑,羽青卻一把搶了過來。
“還是我喝吧,他不適合……”
……
晨起,二人來到殿前。
桌案上放着一張黑色燙金的柬帖,上面的火漆還未開,中間有個燙金的“明”字。
紫月寒看了一眼,卻猶疑的不敢打開。
他明白那恬淡甜蜜的生活終將會被打破,只是來的時間他着實不願。
羽青一手扶了腰,一手執起那張柬帖,頭略歪了下,“明……是明康?”
紫月寒點了點頭,“此番的抗議軍已經打出了旗幟,是明康王遺孤明垣帶領,稱‘明義軍’。”
“那這……”羽青晃了晃手中的柬帖。
“想必同樣的柬帖已經送入了許多名門正派,明康既為‘叛軍’,對抗朝廷各方面都不足,拉攏江湖,快而有效。”
羽青點點頭,“紫月門的態度是風向標,只要應允,百年來朝廷與江湖互不侵擾的約定就會自動作廢,徹底掀起戰爭……”
羽青把柬帖放到了案子上,“不論結果,戰亂受苦的依然是百姓。”
紫月寒伸出手划著羽青的肚子,“你還有兩月臨產,我想……”
羽青把手覆到了他的手背上,“家國百姓,蒼生大義,沒有人能置身事外。身為大丈夫,當如皓然之日,光明磊落……”
“可我……”
羽青顫顫的踮腳,在他唇上印了一吻,“我愛的人,不僅僅是因為對我專一,而是對天下有擔當。你忘了,你從前說希望,天下太平。我不要你只是我一個人的守護神……既有力,便要出世。”
紫月寒鼻子一酸,溫柔的回親了她一下,“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送羽青回霜蕤軒之後,紫月寒看着那火漆反覆思量。
突然,廣場上空閃過一道金光,紫月寒內心一抖,忙的起身。
此時的殿內空無一人,燭火突然被熄了大半。
暗影蔥蘢,一個白色的人影慢吞吞的走了進來,悄無聲息的坐到了最角落的陰影里。
那人抬起手,似乎是想倒一杯茶,可是手抖了幾下還是沒能成功。
紫月寒快步走了過去,接過了他手裏的茶壺,倒進了他手裏的杯子。
“姑父……”紫月寒的聲音有些抖。
坐在暗處的商少白悠悠的喝了一口,費力的呼了口氣,
“是雪芽啊,薇兒最喜歡的茶。”
紫月寒手掌一翻,催出了一簇藍色的火光,當看清商少白胸前十幾個明晃晃的血洞時,他手裏的光猛烈的晃了晃,滅了。
紫月寒太清楚,那是被鬼影絲所傷。
他顧不得心裏的凄楚,伸出手去,覆到了商少白的肩膀上,往裏輸送着內力。
商少白並沒有阻止他,而是嘆了口氣,“翊兒,我老了。少白劍封了二十幾年,溫柔鄉里沉浸了二十幾年,到底是沒有當年的殺伐和風采了。我此生沒有敗績,臨了了,還是給這一生塗上了污點。”
紫月寒忍着眼裏的淚,搖了搖頭,“姑父在翊兒心中,無人可比。”
商少白低下頭輕輕的撫着椅子,彷彿在懷念曾經坐在這裏的人,“可是,我不後悔。”
他抬起頭又打量了這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地方,“你姑姑總說你不如月離,看你孤單,偏疼愛你一些,我嘛,總是愛屋及烏……”
紫月寒忍着眼淚點點頭,“沒有姑姑的疼愛,沒有姑父的傾囊相授,就沒有如今的我。”
商少白感覺到生命在慢慢流逝,怕很多事來不及說完,重重的往椅背上一靠,
“我尋了一年多,孤梟與……那魔獸已融為一體。那魔獸入了靈境,有三招……無妄之術。我已經破了最陰邪的重生術。還有一招幻術,我……破不開……那個……有薇兒的幻境。”
商少白垂了垂眼睛,轉向紫月寒,囑託道,
“翊兒,記得……姑父教給你的劍,用心去感悟,有一天……你會悟出屬於你自己的劍意……這世間……再也無人能敵……”
紫月寒一邊源源不斷的輸送內力,可他已經感覺到,商少白身上的生機正在流散。
商少白顫抖着的手伸進了懷裏,拿出了一枚金色的印章,
“待我死後,把……這信物送去南海……浮世境,南向彧。恩師授業,我為情……離開師門。恩師卻……一日不曾把我視為棄徒……來生再報答吧……”
紫月寒眼角流下一行淚,接過那金印,點了點頭。
商少白又騰出手抓住了紫月寒的袖子,眼含着熱淚,“翊兒,你執意將你姑姑火化……是因為她……去之前很痛苦……對嗎?”
紫月寒再次想起了姑姑的遺體,他不會撒謊,哽咽道,“姑姑太愛美了,我只是怕她不想讓姑父看見她不美的樣子……”
商少白點了點頭,眼前彷彿出現了紫白薇的樣子,身子都直起來了,喃喃道,
“是啊,薇兒最愛美了。那時候她說,她叫紫白薇,落薇花……的薇……”
紫月寒知道商少白是迴光返照,不禁問道,“姑父……嫣兒……”
商少白愣了下神,但他不想讓女兒看見自己落敗的模樣,剛要搖頭,便聽見殿外一聲哭喊,
“爹爹——”
霍紫嫣披頭散髮的跑了進來,腳下的鞋子都跑丟了一隻,跌跌撞撞的撲到了商少白的膝前。
殿門口是肚子已經高高隆起的羽青,她看見了那道劍光,也熟悉那道光。
無論如何,她不希望霍紫嫣再次承受沒有告別的失去。雖然痛,但是不會終生遺憾。
霍紫嫣看着商少白氣息奄奄的樣子,怕的渾身顫抖。
商少白回來了些精神,愛憐的撫了撫霍紫嫣的頭髮,
“嫣兒,是爹爹不好……沒有保護好你娘……如今……要連你也丟下了……”
霍紫嫣哭着搖頭,“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也是最厲害的爹爹……是嫣兒的指明燈……”
商少白輕嘆了口氣,“爹爹……對你的愛護不夠……以後……聽你哥哥嫂嫂的話……那蕭家的小子不錯……爹爹允了……”
“不不……爹爹……嫣兒已經沒有娘了……你別丟下我……別丟下我……”
霍紫嫣深埋在商少白的膝上,哭的難以自已。
“嫣兒不哭……你娘說……她一個人在下面孤孤單單……爹爹不能讓她一個人。你長大了……以後……要堅強……”
“我不要……我不要……”霍紫嫣雙手緊緊的攥着商少白的衣服,使勁的喊着。
商少白的手又粗沙的撫了霍紫嫣的頭髮一遍又一遍,終於無力的垂了下去。
“薇兒……”他嘴裏吐出了最後兩個含糊不清的字,眼裏帶着些光慢慢的低下了頭。
紫月寒淚流滿面,渾身一抖,默默的收回了輸送內力的手。
過了一會,商少白身體內的少白劍脫體而出,掉落在身側,一瞬間蒙上了一層銹跡。
主人身死,它的使命似乎也走到了終點,一代名劍,最終變成了一截銹鐵,與主人一起長眠。
三日後,商少白大殮,紫月寒跪在還未抬出的棺槨面前,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姑父最喜歡的梨花白。
看着靈前“紫白薇”“霍秋白”兩個名字,他慢慢回憶着,姑姑和姑父給予的關愛。
一身白衣白絹的羽青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後,愛憐的摸了摸他的頭髮。
紫月寒回過頭來,緊緊的摟住了她。沒多久,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衫。
“我有時候,很迷茫也很歉疚,因為我覺得一切的悲劇似乎都因我而起,或者與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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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青抬起頭,看着那一雙牌位,傷懷不已。
“我覺得,沒人會再喜歡我,包括我自己。可是這世上,偏偏有那麼多人,給予了我太過濃厚的親情、愛情、友情,讓我沒有迷失,而我能做的,就是帶着他們的希望,堅強的活着……”
說著,羽青垂下眼,手撫着紫月寒的臉龐,
“月寒,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完成我們共同的心愿。這世上,我們欠的太多太多了,沒有解決掉根源,我們始終不能高枕無憂徹夜安眠。我們的孩子快要出世了,我希望她出來時,看見的是她的父母給予她的祥和安寧。而且,這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的孩子,生活孤苦無望。既然上天賜予了我們高於平凡的力量,我們就不能袖手旁觀。”
“可是……”紫月寒遲疑的撫摸了一下羽青的肚子,裏面那個小生命彷彿感應到父親一般扭動了一下,“僅僅還有兩個月……”
“該來的總會來,這一年多平靜的時光,已經是最好的恩賜了。不論何時,我們一家人,都會在一起。”
待羽青離去,紫月寒呼出了些酒氣,擦掉了眼裏一直噙含的淚,像是擦掉了最後一點猶豫。
他拿起了那張黑色的柬帖,緩緩的打開,而他打開的一瞬間就愣住了,
翊兒,
見信如晤。
……
兄長的字跡!
待紫月寒看完信里的內容,他終於重新收拾了心情。
有些帳總是要清算,有些人總是要再殺!
安王朝與鬼宗給世間帶來的苦難和黑暗,終要去終結!
原來,兄長早已做出了選擇,也為他安排了位置。
山雨欲來,他要做的,是站在頂端振臂高呼,劍指上京。而他願做刀尖,一寸寸扎透這骯髒王朝的心臟,一點點鏟盡那魑魅魍魎的貪妄。
紫月寒望着天上高懸的月亮,看着還未冷透的棺槨,以指作筆,奮力疾書。很快,他二指一併,一道金光沒於天際。
很快每隔百里,有一道金光閃現,飛速的往西南而去,那沉寂許久的信使台彷彿撕裂了無盡的黑暗,再度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