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白薇之殤
翌日下午,紫月寒接到了司南的一封密信,信里說他們在南下的途中,在某些偏遠的小城裏聽到過驚悚異事,譬如被吸乾的屍體,鬼怪行屍等。
百姓愚昧官府遮掩,這些無頭懸案都被按了下去。
算下來,這樣的事已有許多,而且發生年月相去甚遠,毫無規律可言。
紫月寒暗暗思忖着,卻見風遲臉色蒼白哆哆嗦嗦的跑了進來,嘴裏念叨着,
“出……出事了……”
紫月寒極少見風遲這般慌張,沒來由的心裏一陣狂跳,“怎麼了?”
“二爺,白薇……白薇長老……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姑姑怎麼了?”
“凌雲閣傳信,說……說白薇長老……還有三十幾個弟子……在邑城附近……全部……全部橫死……”
紫月寒渾身冰涼,不確定的問道,“你說……誰?”
風遲用袖子擦着臉上的淚,“死於非命……而且……而且……死狀凄慘……狀如……乾屍……”
紫月寒耳朵一陣錚鳴,“風遲……你別……瞎說……你是不是聽錯了?”
風遲抹着眼淚,“岸上……剛剛送來的口信,消息出自凌雲閣……應該……不會錯……”
紫月寒猛的站了起來,身體晃了一下,胸口一涌,還未痊癒的傷口又隱隱作痛,他一隻手扶住了胸口,另一隻手撐住了案幾,壓下了滲到嘴角的血。
霍紫嫣突然哭喊着闖了進來,“二哥哥,二哥哥,我娘……你去……你去救救我娘……她沒死……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霍紫嫣已經哭成了個淚人,雙眼通紅泛腫,徑直跑到了紫月寒的跟前,扯着他的衣袖跪了下來,喊道,
“二哥哥……你去救救我娘……你去救救……”
“嫣兒,你聽誰說的?事情未明……”
紫月寒抬頭看了風遲一眼,風遲亦是驚恐的搖了搖頭,山下送來的消息不過才一刻,他馬不停蹄的前來稟報,這麼快怎麼會傳到白薇殿?
紫月寒顧不上這些,忙的把霍紫嫣拽了起來,安慰道,“嫣兒不哭,興許是傳錯了。二哥哥這就去,去接姑姑……”
霍紫嫣愣愣的點點頭,“對對對,赫秋漣那些小人……肯定故意禍亂我紫月門,娘武功高,怎麼可能有事。二哥哥,我們一起去……”
“嫣兒,你不能去。我一個人最快,你聽話……”
霍紫嫣訥訥的不住點頭,“二哥哥有鳳凰,嫣兒聽話……聽話……二哥哥你快去,我爹爹也快回來了……你一定要趕在爹爹之前……爹爹若見不到娘……他會瘋的……”
待霍紫嫣失魂落魄的走出了殿門,紫月寒口中的血再也壓制不住,他匆匆一抹,吩咐風遲,“我回來之前,不要再讓這個消息在門內漫延,去找五叔,護住山門,當心中了敵人的暗算。”
風遲知輕重,點點頭,跑了出去。
第二日傍晚,紫月寒出現在了凌雲閣的山門口,前來迎接的是蕭冷情。
蕭冷情看見紫月寒的那一刻,臉上已經非常嚴肅。
他引着紫月寒走到了一個房門前,紫月寒推開門,裏面停放了三十幾具矇著白布的屍體。
紫月寒深深喘息一口,哆嗦着手揭開了其中一條白布。
下面的人身着白底紫衣,腰間懸挂着紫月門的腰牌,渾身上下已經面目全非,黢黑一片,只剩附着在枯骨上的一層皮肉,肢體僵硬而扭曲,大張着嘴,似是很痛苦。
紫月寒心裏顫了一下,再揭兩具,俱是如此。
紫月寒有了些膽怯,猶豫了許久,才來到最中央的檯子前。
他盯了那層白布很久,才緩緩伸出手,但只是拉開了一角,他眼裏的淚已經開始抑制不住。
那是姑姑的頭髮,黑髮間夾雜着些許銀絲,上面還插着她最喜歡的那隻翠色琥珀的珠釵。
紫月寒拼力咽下喉嚨里的哽咽,緩緩把白布拉了下去。
隨即他腿一軟,跪倒在旁邊。
那麵皮已經全部焦枯,皮肉附骨,皺皺巴巴,像是一道道藤爬滿了。她眼睛乾涸,塌陷如洞,雖然雙目嘴唇緊閉,可是依然看得出臨終時的痛苦。
外面普通的衣衫下,還藏着她最喜歡的鮫紗裙,姑父送她的象白玉金鐲。身上還有未消的嬛裊香,玉不減香不消。
她身側靜靜地躺着半截斷掉的秀梅劍。草秀春色,梅艷昔年。
這是,姑姑嗎?
紫月寒閉上了眼睛,失聲而泣。他不知所措的拿起那截焦枯的手腕,喃喃道,
“姑姑……翊兒來接你了……都怪我……”
“姑姑……你起來啊……別嚇我了……”
“姑姑……嫣兒和姑父還等着你回家呢……”
紫月寒心裏的堅忍在摧枯拉朽的坍塌下去,他六歲上沒了親娘,是姑姑一直在庇佑着他們兄弟,視如親生。
他記得小時候哭了,是姑姑抱着他,“我們翊兒是男子漢,不能哭。”
“姑姑讓姑父教你練劍好不好?”
“這是姑姑為你特製的香,嗯,叫‘木有枝’,翊兒單純,可不能被外面的妖精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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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板著臉,冷冷冰冰的怎麼討姑娘喜歡,給姑姑笑一個……”
“姑姑知道你把嫣兒當妹妹,不用擔心,她長大就好了。”
她臨行前還在信里寫道,“姑姑只盼着,咱們一家人,平平安安……”
可是怎麼辦?姑姑再也回不了家了,她為自己的事而奔走,卻客死異鄉,死的如此的不體面,她是那樣愛美啊……
姑父怎麼辦,嫣兒怎麼辦?他又該怎麼辦?
紫月寒伏在紫白薇的旁邊,哭的肝腸寸斷。
心上本沒有痊癒的傷口又一陣絞痛,他捂着胸口,終於沒忍住,一口血從嘴角涌了出來,他嘴裏喃喃道,
“姑姑,翊兒帶你回家……我們一家人,永不分離……”
紫月寒在紫白薇的屍體旁跪了整整一夜,蕭玥默默的在門外陪了整夜。
等第二日打開房門,紫月寒的臉上蒼白一片,前襟處還有些血漬。
蕭玥緊張的站在一旁,又是心疼又是哀戚,不自覺跟着紅了眼眶。
蕭冷情已經趕了過來,看見紫月寒的模樣,只能低下頭說了一句,
“紫月門主,節哀。”
紫月寒看向蕭冷情,一開口聲音沙啞至極,“蕭閣主,是在哪發現的?”
蕭冷情說道,“事發前一晚,白薇長老曾跟我發過令羽,說是翌日清晨可到。但是蕭某沒有等到,之後有百姓見邑城附近……一行人死狀可怖,前來門內報知,我心下有疑,便親自去查看,不曾想……”
“可否讓弟子引路,我想去看看。”
蕭冷情回頭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蕭凌止,說道,“止兒,你帶紫月門主走一趟。”
蕭凌止恭敬的點了點頭,帶着紫月寒往邑城附近而去。
還是夜裏的那片林子,此時的官道上還有些灑落的血跡,道旁的樹下掉落了不少枝枝葉葉,樹榦有些被砍傷的劍痕。
紫月寒走過去,細細的摸索了下,劍口極細,外寬里銳,是紫白薇的秀梅劍。
蕭凌止離得近了些,“白薇長老已達極樂中境,江湖上能傷她的人屈指可數。而且死法……又是這種,看這種種痕迹,像是又指向了一個人……”
紫月寒扶着樹榦的手一下子停住了,他在紫白薇的遺體前跪了整夜,檢查了她的屍身。姑姑是被內力震碎了經脈,力竭而死,說明來人的武功定深不見底。
且紫白薇全身上下無一傷口,只有右邊的袖子像是被什麼東西刮破了。
看姑姑以及諸弟子表情,應是在將死未死之時,被生生吸幹了血氣。
紫月寒沒想到蕭凌止會如此坦誠,又這般單刀直入,淡然道,
“你也這般認為?”
蕭凌止卻緩緩的搖了搖頭,“白薇長老秘密簡行,卻橫死於此。消息是如何走漏?還是一直都有人窺伺?看手法,狠辣無極,又狀如這般,確實跟盛傳的‘女魔頭’很相象。可是越像就會越令人生疑……”
紫月寒回過頭來,因為哭過,所以他的眼圈還是通紅一片。
“如何生疑?”
蕭凌止嘆了口氣,“百因有果,滅門之恨是羽姑娘最大的傷痛,才會催心入魔。這幾日流傳她因愛生恨,嫉妒你另娶她人,才會痛下殺手。可她至情至性,怎麼會殺你至親……門主前來查看,不也是不信么?”
紫月寒心裏一抽,淡然的看着蕭凌止,苦笑了一下,
“沒想到,能看透我們內心的竟是蕭少俠。”
紫月寒又圍着那些樹轉了幾圈,樹榦上有些微難以察覺的細痕。
最後他看到了路邊那塊邑城與晉北的界碑,界碑的一角,被整整齊齊的削去了一塊,還有些橫七豎八的痕迹,看那些缺口卻不像是劍。
紫月寒走過去用手撫摸了一下那碑,又直起身來,袖子一揮,樹頂上搖搖晃晃的垂落了一枚黑色羽毛,他狠狠的一攥,那鴉羽碎成了一片粉末。
“所以說,絕日落入了他的手中……”
回到了凌雲閣,紫月寒重新回到了那停屍的房間。或者因為血肉盡干,所以屍體還沒有散發出屍臭。
蕭玥帶着一個妝奩盒,仔細的整理了紫白薇的遺容,正徐徐退了出來。
紫月寒失魂落魄的站了一會,上前取下了姑姑的簪子和手鐲,十分感激的沖蕭玥點了點頭。
蕭玥的眼睛也紅紅的,想起不久前,白薇長老還殷殷的握着她的手。她看着紫月寒這樣的難過,心裏猶如刀割。
紫月寒默默的摩挲着手裏的物事,垂下眼瞼,低低的說道,
“蕭閣主,能不能煩請幫我支個火台……”
蕭冷情愣了一下,“這……白薇長老客死異鄉,卻不能全身而回,是否……”
紫月寒苦笑,“姑姑愛美,她定不想讓姑父和嫣兒看見她這番模樣。”
後山的祭台上,架起了數個兩米多高的柴堆,幾個弟子把那些屍身一一抬了上去。
紫月寒從他們的身上都取下了刻着名字的腰牌,又一一標記在每一個骨灰罈上。他舉着火把,慢慢的點燃了那些柴堆。
大火衝天,恍惚間,他似乎看見姑姑在衝著自己招手,像是在告別,又像是不舍。
“姑姑,翊兒不孝,下輩子,願做你的兒子,侍奉終生。”
紫月寒收了姑姑的骨灰,緊緊的抱進了懷裏。所有弟子的骨灰都收斂進一個大木匣,放在了赤火的背上。
“蕭閣主,凌雲閣對我紫月門的大恩,畢生難忘。”
蕭冷情遺憾的點了點頭,“對於白薇長老的死,我也深感惋惜。還望紫月門主珍重,節哀。”
紫月寒心下凄涼,忽然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蕭玥。他垂下了眼帘,嘴唇翕動,
“姑姑前來,是為……婚約一事。寒早有允諾,蒙蕭小姐不棄,我回去便會下婚書貼文。只是姑姑新喪……”
蕭玥驀的抬起頭,眼裏閃動着淚光,不停地絞着手裏的帕子。
蕭冷情深覺此時議婚不妥,可想着許是白薇長老遺願,再見女兒這幾日的模樣,自是情難自已。
他長嘆口氣,“紫月門新喪,凌雲閣可等孝期滿后。爺爺病重,才想着為玥兒打算。”
紫月寒獃獃的點了點頭,“蕭小姐若願意,奠后……可先入住紫月門。”
二人又略略商議幾句,紫月寒便抱着姑姑的骨灰,往紫月門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