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心事
“姑姑,您——”
雲梔猛地回神,看到茶水都溢出了茶杯,忙不迭放下茶壺,這一放,因為過於慌張,又把茶壺帶倒了……
“哎呀!”
雲梔慌亂的往後退,免得茶水濺到她一身衣裙之上。
只可惜,一隻繡花鞋還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黃色的茶水。
頹然地放下裙擺,雲梔望着滴滴答答淌水的桌布發獃。
“姑姑,您還是換一雙鞋吧,這樣子被太後娘娘看見了,肯定會不悅的!”
淡漠地斜了眼自己的小侍女秀兒,雲梔並沒有動作。
被姑姑看這一眼,秀兒如同被淋了一桶冰水般透心涼,同時也十二分的迷惑。鳳藻宮從前是皇后寢宮,現在是太后寢宮,算是后宮裏頂頂尊貴的所在,但所有宮人都知道鳳藻宮的差不好當。不管是文皇后還是文太后,都不是好伺候的主兒,喜怒無常不說,還責罰酷烈,但凡宮人有點兒錯處,不死也要脫層皮。幸好有雲姑姑在,有她在中間斡旋,免了很多底下奴才的責罰。雲姑姑為人和善,又在太後面前頗能說幾句話,整個鳳藻宮上下,哪個奴才沒有得她的幫助?!可是最近,雲姑姑十分的不對勁,不但常常神不思屬,對太后懲罰宮人也置若罔聞了。她這是怎麼了?!
儘管秀兒不解,還是很快為姑姑取來一雙乾淨的繡鞋。
“姑姑換上吧,太後娘娘最近心氣兒不順,您還是注意着些!”
將乾淨大的繡鞋放到姑姑腳邊,秀兒抬頭,祈求地看着雲梔。
這回,雲梔沒有拒絕,順從地坐到了凳子上。
秀兒趕緊為雲姑姑換鞋,她低着頭,自然沒有看到姑姑眼裏一片冷凝,嘴角也無聲地撇了一下。
“你出去吧,再過兩刻鐘,太後娘娘午睡就該醒了,我也稍稍打個盹兒。時間到了,你叫我。”雲梔溫聲吩咐。
“是!”
秀兒恭敬地掩門離去后,雲梔就沉下了眉眼。
那日,母親託人帶信讓她回去看看,太後知道了,索性准了她一天假,還賜下不少的補藥,讓她回家好好陪陪母親。
本來,回去時,雲梔的心情不錯。一頂普通的青呢小轎一直把她送到了家門口,懷裏揣着太後娘娘恩賜的珍貴補藥,這些雖然比不上內命婦的殊榮,但也不是尋常官夫人能享受得到的,也就他們雲家,跟太后關係親厚,才能得這樣的恩寵。
只是見到母親,她的心情就沉入了谷底。她有好些日子沒有回來家裏了,母親竟憔悴成這個樣子?!
小院裏,母親獨坐着,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綢布長裙。那裙子如今大了,松垮地掛在母親瘦骨嶙峋的身軀上。比衣服更扎眼的是母親的頭髮,竟然已經全白,如同冬日的霜雪,雜亂地散落在她的肩頭,幾縷銀絲在微風中輕輕飄動……
雲梔的鼻子一酸,眼淚也在眼眶中打轉。
在母親的心中,有兩個人最重要,一個自然是鳳藻宮裏的太後娘娘,另一個就是她的哥哥。
母親心裏最看重的人里並沒有雲梔,但云梔沒有一絲一毫的妒忌。太後娘娘的母親關夫人是救她一家三口的大恩人,關夫人早逝,不光是母親,就連哥哥同她也是將太後娘娘當成他們心裏最重要的人來守護的。
至於哥哥么……那就是母親心裏的一根刺!
十八年前,哥哥失蹤了!這個哥哥,能讀書,能習武,是個可以光耀門楣的好苗子,母親對他寄予厚望。可是,這樣優秀的哥哥無聲無息地失蹤了,母親的心從此就墮入地獄,再也不見歡顏。
陪母親住了一晚,雲梔就要返回月宮,可她的心卻沉重無比。從前母親總一個勁催她快回娘娘身邊,可這次,母親卻一直默默無言地流淚。
“梔兒,我夢見你大哥了,他說他冷,我要給你大哥做身衣裳!”
說著,老人家就要去找針線簸籮,可她的視力,早就在沒日沒夜地流淚中模糊一片了,哪裏還能做針線活兒?!
坐在轎子裏,雲梔咬着唇絞帕子,她是不是該求娘娘恩典,放她出宮照顧母親了?儘管現在也有人照顧母親,可哪裏會有她這個親女兒來得盡心呢?只是……如今朝中局勢不明,娘娘恐怕離不開她。
誒,轎子怎麼停下了?雲梔一愣。
“姑娘,有位姑娘說想同您敘敘話!”轎夫在外面說話。
找她敘話,雲梔嘴角一勾,滿臉諷刺,莫不是朝中哪個大臣摸准了她回家看母親,想找她走門路?真是好笑,她雲梔豈是這樣容易就被收買的?!
只撩了帘子一角,雲梔淡漠地往外看了看,這一看,她就瞳孔一縮。
竟然是她!
一襲月白滾翡邊的曲裾勾勒出那人曼妙的身材,秋日陽光下,那就是還不曾凋謝的青蓮。
從轎子裏出來,雲梔慢慢走向那人。
“雲姑姑,小女這廂有禮了!”
女子微側身,再蹲身行禮,越發顯得身段玲瓏、姿態曼妙。
雲梔恭敬還禮,眼前這位可不是個普通閨閣小姐,不是她能怠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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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用輕紗遮了半張粉臉,這隻能顯得她不容俗人褻瀆的驕矜,並不能隱藏她的面容。那一張玉容,配上一雙剪水妙瞳,說她傾國傾城也不為過的。至於她的身份,更是尊貴,若非秦王擰巴,這位就是妥妥的椒房新主、坤宮正位。
伸出玉指,指了指路邊的茶樓,來人聲若黃鶯婉啼。
“小女在彩雲樓訂下雅間,期盼能同姑姑一晤。”
雲梔輕笑,但笑不達眼底。
“小姐,奴婢身份低微,當不得小姐貴人這樣相待。我出宮已久,怕是太後娘娘要惦念了,就此別過小姐。”
不管對方身份有多高貴,也不是她們私下會面的理由,雲梔心裏很清楚,她與對方的立場說不定哪天就是你死我活了,她並不需要跟對方虛與委蛇。
被拒絕了,小姐也不惱,只靠近了雲梔說話。
“如果是關於令兄雲意的事呢!您也不想聽嗎?”
雲梔的心在聽到這話時,如被錘擊,猛跳不止。
終於,因為舍不下那份親情,雲梔還是順從地隨着小姐上了彩雲樓。
彩雲樓是鎬京里的名媛貴女常常光顧消遣的地方,所以格外注重保護客人的私密,待茶博士弓腰退去之後,茶室里就只有茶香涌動和煮水的“咕咚”聲,外面的喧囂竟一絲透不進來。
天下間哪裏有什麼她沒見過、品過的茶,再說雲梔又哪裏有心思品茶?她只有焦灼地等待着。
對面的小姐似乎很會洞悉人心,她取下面紗,沖雲梔莞爾一笑,竟來了個開門見山。
“我知道,令堂和姑姑一直在苦苦找尋雲意大人對不對?”
“我哥無品無級,當不得小姐稱大人!”雲梔的心還是很清醒的。
“呵呵……這不重要,稱呼而已,我只是要向姑姑表達我絕無惡意!”
眼前少女眼波流轉間就是風情萬種,雲梔卻眯起了眼睛,她在審視對方,常年的宮廷生活,已經讓她養成時時猜測對方目的的習慣。從前,這位貴女跟她無疑是兩個陣營的,可如今么……太後娘娘似乎想將她納入後宮,成為皇帝的貴妃。那她們就可能變成一個陣營了。
“若蘭小姐,我們打開窗戶說亮話吧,您找我到底想說什麼?”雲梔還是放緩了語氣,與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也是她在多年宮廷生活中總結出來的經驗。
“好,痛快!”陳若蘭看着雲梔,還是笑得溫溫柔柔,然而隨即,她卻丟下一個驚天霹靂。
“令兄雲意托我給姑姑帶句話呢!”
剎那間,雲梔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她失態地起身,嘴唇翕動,卻半天說不出個囫圇話來。
“你……說……什麼?”
對面的若蘭小姐又笑了,只她的眼裏似乎有兩個旋渦,要將雲梔吸進去;又像有怪獸,要將雲梔吞吃入腹。雲梔的心跳就此亂了幾拍,這若蘭小姐,為何笑起來這樣詭異?
“你同你娘,不是一直在找他嗎?他的確是尚在人世,但他差點兒被同一個人殺了兩次!”
雲梔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慄起來,口中訥訥,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想問是誰一再想殺他對不對?你想問他現在如何了對不對?”
若蘭小姐靠近的時候,雲梔突然有些害怕地後退了一步,只因為對方笑得實在是像個暗夜精靈,讓人望而卻步。
“怎麼辦呢?”陳若蘭用帕子擦了擦手,為難地噘嘴:“我找到你,自然是想告訴你真相,可是——我怕你不信啊!”
這話就有待細細體味了,然而雲梔此刻心亂如麻,也想不了許多,她撲過去,近乎無禮但拽住若蘭小姐的袖子。
“若蘭小姐,請你告訴我,我哥現在在哪裏,他……可還安好?”
“他很好,我的人救了他!但他差點兒就死了。難道你不想知道,是什麼人要一而再地殺他,非要置於死地嗎?”
一股窒息感襲向雲梔,她對這個答案有種本能的抗拒。
陳若蘭卻不容她退卻,她靠近她的耳朵,用蠱惑的聲音說道:“是誰讓你們母子兄妹分別近二十年不得相見?讓你的母親因為思念兒子而整日流淚、憔悴支離?是誰就是這樣了,還不肯放過你的哥哥,再次派人去江南,非要殺死他不可?”
“是……誰?”雲梔顫聲問。
陳若蘭卻不肯說了,她抽出自己的袖子,坐回原來的位子,不緊不慢地喝着茶。
鳳藻宮的大宮女也不是泛泛之輩,深呼吸幾下,穩定了心神,雲梔也坐到了陳若蘭的對面。
被雲梔死死盯着的陳若蘭氣定神閑地呷着茶。雲梔眯了眯眼睛,在心裏暗贊了一聲這女孩子的定力。要知道,沒有多少人能在她長久注視下,還能保持這樣端莊的儀態和鎮定的神情。難怪,被秦王拒婚後,她還能安之若素,這個女孩子的心思只怕比海還深。
“雲姑姑,你不必這樣盯着我,我今日來就是要告訴你真相的。但我怕我一說,你會喊來巡街御史,告我毀謗之罪!”陳若蘭笑得雲淡風輕。
“你敢當街攔我,還怕我會告你嗎?若蘭小姐也太自謙了!”雲梔不輕不重地刺了對方一句。
輕輕放下茶盅,若蘭笑得春花爛漫。
“姑姑既然如此看重我,我再矯情,就對不住姑姑了。那個人,您心裏不是已經有個答案了嗎?當年,您的兄長在為誰謀事?為誰奔忙?自然,也只有那個人,能讓你兄長無聲無息地消失啰!”
雲梔的心又漏跳了一拍,難道真是她害的哥哥,這怎麼會?!
這回,換陳若蘭死死盯着雲梔了。
“不敢相信吧?就是你想的那樣,就是她,要殺死你哥哥而後快!”
“這絕不可能!”
一股委屈、憤懣的情緒洶湧而來,雲梔失態地將案几上的茶具,一把抹到了地上,眼淚也簌簌往下流。
他們一家三口,可是將娘娘當天當地當信仰來供着的,她怎麼也不能相信,是娘娘對哥哥下了格殺令?!那從母親起,他們一家三口對娘娘的忠心算是什麼呢?
在母親心裏,娘娘的份量甚至比哥哥還重;她更是為了娘娘一生未嫁,就是怕有了家庭和子女的牽絆,她無法對娘娘盡忠;她哥哥呢,其實她是知道一點兒的,他那能武能武的哥哥,對娘娘除了敬,還有愛。是的,哥哥自以為藏的很好,但他看娘娘時那深情的眼神,又怎能瞞過她這個妹妹呢!
甚至,哥哥為了她,做了不少腌臢事,若不是為了情,善良的哥哥又怎肯髒了自己的手呢?
就是這樣的哥哥,娘娘居然容不得他,要置他於死地?!
“就這樣,你就受不了了?”陳若蘭紅唇翕張,說出的話中帶着無盡譏誚:“那我告訴你你哥被殺的原因,你不是更受不了?”
猛地抬起頭,雲梔有種莫名的屈辱感,她憤怒地問:“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咯咯咯……”陳若蘭前仰後合地嬌笑:“哎呀,我都不敢說了啊!但是——為了表示我的誠意,還是要告訴姑姑的!”
陳若蘭又起身,施施然走到雲梔身邊,靠近雲梔的耳朵,以極細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卻讓雲梔如同五雷轟頂,驚愣當場。
“如今,龍椅上坐的那位,其實是你哥跟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