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兄弟

那一日，聖武皇帝親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凱旋而歸的秦王殿下。

遠遠望去，道路兩旁，披堅執銳的煌煌衛巋然挺立，盡顯皇家威嚴。聖武帝被群臣簇擁在中間，九龍通天冠、五爪金龍袍，端的是天子威儀。當然比起天子威儀，他更顯文人儒雅。就像此刻，他心急地踮起腳尖，眺望路的盡頭，着實就缺了點帝王的沉穩與矜持，反倒是多出了幾分盼望親人的真性情。

國丈文秀傑對如此大張旗鼓地迎接秦王很不贊成，但秦王如今在臣民心中，聲望日隆，他也不好將不滿表現地過於明顯。

隨着遠處塵煙滾滾而起，眾人皆知秦王的隊伍漸近了。這一刻，很多人沒有控制住臉上的神色。有殷殷期盼的、有不屑一顧的、有厭惡排斥的、也有諱莫如深的……

姬無憂的眼，從這些人臉上飛快掃過，露出意味深長的一抹笑。

朝野暗地裏都在嘲笑他軟弱、無能，其實他都知道！他雖然不聰明，文武不顯，但是，他天生一顆敏銳的心，對於人們掩藏在表面之下的真意，有着非凡的洞察力。比如，哪個大臣表面上畢恭畢敬，心裏卻在大罵他大傻子的，通過一些細微的表情動作，他立刻就清楚明白；比如哪個宮女太監，表面上誠恐誠惶地待他，實則在心裏對他翻白眼，他也能立時神奇地察覺到。

但是，他還是渴望別人對他哪怕有一點點的善意，為此，他總是關起他敏銳的洞察力，只為那一點點哪怕是偽裝的善意笑容或是關切話語。他的母親是大越的皇后，他是中宮嫡子，可是他知道父皇不喜歡母親，也不喜歡他。他常常孤獨地坐在鳳藻宮後面的小花園，期盼着父皇能來看看他。可是，他等到的只能是恭敬又疏離的宮人。

人生實在是太孤獨了。於是，無所事事的他就老往鳳藻宮外跑。他上面還有四個哥哥，大哥、二哥在潛邸的時候夭折了，像他差不多大的還有三哥、四哥，他可以去找他們玩。尤其四哥，是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可好看了！三哥也不錯，雖然霸道了點兒，其實人也不錯。他們三個，曾經趴在御花園的荷塘邊，用棍子扒拉立在荷花上的蜻蜓。

是的，男孩子就是那麼調皮！回憶往昔，聖武帝的嘴角輕輕翹起。余淑妃與母后斗得你死我活，四哥的生母成謎，可是，就是有那麼一個午後，在所有人不查的時候，他們三兄弟湊在一起，心無隔閡地盡情玩耍過。嚇跑了蜻蜓，他們還撩起水花，互相潑灑，濺得衣服濕透，也顧不得。

那一天，陽光格外明媚，風兒格外溫柔，他們眼裏也有種溫情的東西在流淌。

只可惜，歡樂易逝，韶華難尋！那一日御花園裏歡快的笑聲，是戛然而止的。雲梔姑姑同淑妃宮裏的費嬤嬤幾乎是同時趕來的，雲梔姑姑眼裏的防備和費嬤嬤眼裏的陰鷙，令三個孩子都手足無措。

雲梔姑姑抱起他什麼話都沒說，就往鳳藻宮走。

他回頭，看到費嬤嬤陰鬱地對四哥說：“四殿下，我們娘娘好心養你，您可不要做個白眼狼，帶着三殿下在這水邊兒玩，若是被那有心人使了壞——老奴說句僭越的話，您就是皇子之尊，也賠不起的！”

那個老虔婆居然敢對四哥這樣說話？！他在雲梔姑姑的背上，氣得捏緊了拳頭。

可是，雲姑姑居然也嘆息一聲，說：“殿下今後可在不能跟他們一起玩的！這宮裏，人心叵測，殿下人小力微，若是有個什麼事兒，你可叫娘娘怎麼辦？！”

儘管他不知道自己在宮裏能出什麼事兒，但因為雲姑姑的口氣太慎重、太懇切，他也只有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雲姑姑對他，可是比母后還溫柔和善，他不能不聽姑姑的話。

就是從那次之後吧，他的身邊突然就多了好多伺候的人，這些人每時每刻都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他也別想再一個人溜出去玩了。

宮裏的孩子其實都早慧，明裡沒有人告訴他外面的事兒，但他也能想辦法知道。他從宮人們偷偷的議論中知道，四哥被淑妃責罰了，說他帶壞了三哥。唉！他們三個年紀相仿，到底是誰帶壞了誰，還不說定呢！四哥缺的，不過是一位能護着他的母親而已。

再後來，他就聽說三哥、四哥的關係越來越糟。直到有一天，宮裏出了一件人盡皆知的大事，三哥、四哥打起來了，四哥把三哥打傷了，淑妃一氣之下，當眾鞭笞四哥。淑妃真是心狠手黑，她用淬毒的鞭子，硬生生毀了四哥一張好看的臉！

總之，從御花園那次后，他們再沒有機會私底下交流了。就算是在大的節日裏見着了，也不過是彼此冷淡地瞥了一眼，連招呼都不打的。

但沒有人知道，正是那天兄弟間那股涌動的溫情，讓淑妃母子被困時，他毅然決然地要救下姬無殤。因為，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曾經叫那人“三哥”，那人也脆生生地答應了！

背剪雙手，姬無憂勾唇去看前方。

騎着高頭大馬的秦王姬無恨已經減緩了馬速，勒韁緩行。他身後，大越龍旗招展，將士精神奕奕，煥發了大越軍隊的全新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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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無憂笑得更溫和了，他的四哥回來了！

無極殿裏，早賜了座，兄弟相對坐下。

“四哥，你真行！終於解決了西戎這個心腹大患。你為我們大越立下了大功了！”聖武帝滿臉含笑，由衷的稱讚兄長。

姬無恨站起身，謙恭拱手。

“當不得陛下盛讚，這全是北涼軍、兗州軍同西隆軍全體將士同心戮力、奮勇殺敵的結果，非臣一人之功！”

如此英武，還這樣謙恭！聖武帝眸光里閃動的幾乎就是崇敬的小火苗。

“四哥，你就不要謙虛了！西戎是我大越幾代帝王的大患，真正將他們打服的，就只有你能做到。當然，四哥說得對，其他將士也功不可沒，我會傳召犒賞三軍將士，不會讓為國盡忠的人寒心的。”

姬無恨含笑，淡淡點頭。他這個皇帝弟弟，心思單純，是優點也是缺點。但朝堂，自古就是勾心鬥角之地，說實話，這個弟弟並不適合待在這個位置上。但是，他不待，又有誰待呢？！

姬無恨很不厚道地很快忽略了這個問題，反而心安理得地想，既然他都當上了，那少不得他就得繼續當下去。然後為求心安，姬無恨還這樣安慰自己：國家經不得再折騰了，大不了，我以後多多看顧一下她吧！

不知道自己兄長想法的姬無憂低頭，抿了口茶，才下定決心。

“哥，我沒讓人在輅車裏下毒！”

抬頭，姬無恨定定看着弟弟，然後莞爾一笑。

“我知道！”

他的回答清晰又溫和，似乎給聖武帝吃了一顆定心丸。立時，聖武帝喜笑顏開，眼裏波光閃動。

“四哥，謝謝你信我！”

說完這句話，聖武帝走下座位，地毯上隨地一坐，就抱着雙腿發起呆來。

“四哥，其實我很迷惘！這個皇帝，我做得好累，每天要猜測那些大臣到底想什麼，真的很煩人。我其實只喜歡看看書，種種花，或是四處走走。我跟你講，我最喜歡跟姑太太一起種花。姑太太還能給我講各種有趣的人或事，這些，都比當皇帝有趣多了！”

皇帝的姑太太玉樓先生，是個有趣的老太太，姬無恨知道。去年的時候，月兒還去找這老太太幫忙救醫家主來着。老太太居然就真的幫上了忙，當然，這跟無憂肯出面說項是分不開的。否則，以文太后的性格，當真把齊家主往死里關，也是說不定的。

在皇帝身邊坐下，姬無恨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你是中宮嫡子，這皇位理當你來坐！”

“四哥！”皇帝扭身，急急道：“什麼中宮嫡子，我決斷不如三哥，才智不及你萬一，這個皇位，應該你們來當的！”

“你三哥為了表示決心，至今都不肯治臉上的傷，你再這樣說，他越發來勁，不肯治傷了，你忍心嗎？!”

皇帝眨眼，半晌后，他又如溺水之人撈住最後根救命稻草般挽住兄長的胳膊，眼裏滿是哀求。

“四哥，不如你來做這皇帝如何？先皇也是屬意於你的……我馬上寫禪位詔書……只求哥哥饒恕母后做下的一些錯事！”

饒恕文太后？姬無恨沉默，若不是文秀鸞與蕭天佑的陰謀詭計，他的母親哪裏能吃那麼的苦？但是，他這人恩怨分明，這些事都跟無憂無關！

再次拍拍弟弟的肩膀，姬無恨語重心長。

“陛下，九五之尊，哪裏是說不做就不做的？就算你願意，你背後的母族和你的擁躉甘心就此放棄唾手可得的權勢地位嗎？你不用急，答案你其實很清楚！他們必然不甘心！西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長江邊，蕭長空還未退兵，此時，你卻想着禪位？你覺得合適嗎？”

姬無憂訕訕，他的確是一時情急，就將心裏的想法脫口而出，並沒有考慮很多。但是，這絕對不是他腦袋一熱的想法，這皇帝，他的確不想當。想到母后常常怒其不爭的眼神，想到舅舅永不滿足的貪婪，他就一個頭兩個大。他們的確是不會允許他讓出皇位的。尤其是母后，一生好強，自己若不徵得她的同意就禪位，母后該會怎樣傷懷？！

皇帝遲疑了，他痛苦地捶頭，怨恨自己怎麼生在天家。

這樣苦惱的弟弟，叫姬無恨一時哭笑不得。歷代，皇子為了皇位可說是爭破了頭，大有不死不休之態。他們三兄弟倒好，都不想當皇帝了！他們三個，真是龍子鳳孫里的奇葩。

“無憂，每個人在這世上來一回，都有他必須承擔的責任。你不要以為鄉野俚夫就什麼都不管，過得很開心。其實他們也是有責任和義務的！”

姬無恨給弟弟順毛。

“你看啊，他要種地養活一家老小吧？他不但要每日辛苦勞作，還要祈求風調雨順，他不心累嗎？陛下，是個人，就有逃不開的責任！”

皇帝挑眉舒氣，不過一瞬，他的肩膀又耷拉了下來。

這副肩膀，的確還很稚嫩，從姬無恨的角度看去，聖武皇帝其實還是個單薄的大男孩而已。

姬無恨暗暗慚愧，其實，從前他對老三和老五都沒什麼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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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的母妃於淑雅，當年對孩童的他下那樣的毒手，害他容顏盡毀不說，還差點喪命，若說他不恨，那他就是廟裏的菩薩了。

真正讓他眼裏、心裏重新有這兩個兄弟的，正是不久前，淑妃帶着老三逃離皇宮失敗的那天。淑妃中箭而亡，老三也性命垂危。就在這樣的時刻，是老五拿刀抵着自己的喉嚨，威脅文太後放過老三。當然，文太后不肯答應。但老五的行為讓他感動，加上他的確不想娶陳若蘭，也不想當皇帝，就以撕毀先帝遺詔為條件，提議文太後放了老三。

那一天，他們三人有一次短暫的互視，那是自御花園玩鬧之後，他們首次認真的對視，於是那曾經失落的某種情感又開始破土萌芽了。

情感這東西的神妙就在於，有人朝夕相對不見得有，有人互不順眼，卻未必沒有。而且他來得莫名其妙又洶湧澎湃，又讓人心動神移之妙！

“四哥，聽說你終於找到了心中所愛？那真是太好了，弟弟祝福你！”

姬無恨尚在細品他跟皇帝間那種失而復得的兄弟之情，聖武帝的心思卻轉到了別處。

“誒……”

姬無恨幾乎有些不忍直視了，皇帝這是什麼眼神，就像一個羨慕別人有糖葫蘆自己沒有的小孩，濕漉漉，溫良無害，卻讓看他的人有種負罪感。

“呵呵，也恭喜陛下與皇後娘娘琴瑟和諧、恩愛綿長！”

“呵呵……總之，謝謝四哥了！”

他這又是什麼回答，姬無恨抿抿唇，心裏自問，是他的錯覺嗎，皇帝弟弟咋笑得這樣心酸？

“罷了！不說我的事兒了。倒是要提醒哥哥，陳若蘭，未必甘心就此與你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