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餘燼
夜晚，鈴音跪在地上痛哭。
她面前的地面上有個布包裹，布包裹裏面是兩條腿，兩條帶有燒焦痕迹的小腿。
她認得，那是屬於雷恩的腿。
在夏天的時候，雷恩會穿着短衫和短褲，她對雷恩的腿有印象。雖然雷恩是個男生，可他的腿卻緊實而纖細，大概是因為營養不良吧——雷恩一直對自己的瘦弱不滿意，可鈴音覺得這樣的雷恩更好。
然而，她的青梅竹馬就只剩下兩條腿。
她現在是聖女，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哭泣，只能在村子角落的墓地上黯然神傷。
按照盧克神父的說法，雷恩是在村子外邊遇害的。
在太陽下山後，雷恩離開了村子。沒人知道他離開的原因，也沒人知道他要往哪裏去。等鈴音察覺到已經很長時間沒看到雷恩的時候，距離雷恩失蹤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她到處尋找着自己的青梅竹馬，原本平靜下來的心再次被不安所吞沒。
雷恩，你在哪？
我好不容易看到你那副表情……可你馬上重傷瀕死……
神的奇迹將你救活了，可你現在又去哪裏了？
鈴音覺得自己找了很久，緊繃的精神令她快要窒息。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聖女的直覺令她相信心中的不安會變成現實，只不過她不願意承認而已。
可人總是要認識現實、面對現實、承認現實的。
當盧克和他的下屬從村外回來的時候，鈴音的心“噔”的一聲出現了一點裂紋。她也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不該發生的事情就要發生在自己的面前了。
“聖女大人，非常抱歉。”
盧克無比沉痛地垂下頭，就連他那海草一樣的中分，都要比往常的時候更像海草。
“神父……你是從村外回來的？”
鈴音的聲音在顫抖着：“能告訴我理由嗎？”
“聖女大人，請節哀。”
悲傷的神父沉聲說道：“你的青梅竹馬，那名叫雷恩的少年……當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被魔族殺死了。”
鈴音沒有反應，盧克短短的一句話，還沒將殘酷的現實擺在她的面前。
盧克朝身後的甲胄人點點頭，那人將一個布包裹放在了地上。
周圍有些沒受什麼傷的村民好奇地圍了過來，他們想知道尊敬的聖女大人和神父大人在做什麼。
同樣看過來的，還有個紅髮紅眼的少年。
“聖女大人，這個村子剛被魔族襲擊過，周圍或許還有些殘存的魔族在這附近，外出是非常危險的。”
盧克編織着故事，以覆蓋真正的前因後果。
“雷恩少年離開了村子。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難道他覺得村子裏不安全嗎？這裏起碼有我在，應該是安全的。”
“可他還是離開了，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一個人跑進了黑夜裏。”
“這是非常危險的行為啊。離開聚居地之後，理應與其他人結伴而行……為什麼他要這麼魯莽呢？”
“我發現了雷恩少年不見后，馬上帶人去尋找，可是看到了不幸的一幕。”
“他的身體被魔族的火焰魔法焚燒殆盡了，大半身體都變成了焦炭，我們唯一能回收的遺體……”
盧克那粗壯的手指指向了地上的包裹，從那包裹中能嗅到燒焦的臭味與某種異樣的香氣。
那是肉與脂肪經高溫烘烤所產生的氣味。
用顫抖的雙手打開包裹，鈴音看到了兩條纖細的小腿。
據盧克所說，那就是雷恩的遺體。
皮膚被燒得發紅潰爛，骨頭和肉黏在一起，肢體斷面焦黑成碳——可想而知這小腿的主人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
——灰飛煙滅了吧。
“嗚、唔……”
——肯定除了這雙殘肢外，什麼都不剩了。
“嗚啊啊……”
——被魔族的火焰魔法燒成了無法復活的飛灰，即使是神的奇迹都無法復活，就算是想留個全屍下葬都無法實現。
“雷恩啊啊啊啊！啊嗚嗚嗚……”
當著所有人的面，聖女鈴音大聲哭泣。
誰都無法指責一名年幼的少女為自己的青梅竹馬而悲傷，即使將來她要踏上拯救世界的旅途，現在還是讓她當個普通少女，讓涼爽的夜風將她的悲傷帶走吧。
鈴音的哭聲感染了其他村民，他們也在今天失去了自己的家人、朋友。聽到鈴音哭得這麼傷心，有些心理脆弱的村民也跟着啜泣起來。
畢竟悲傷不會消失，只是暫時被抑制在人們的心底。
破敗的村子裏，大大小小的啜泣聲此起彼伏，生者對逝者的緬懷，將生者拖入了悲痛的深淵。
在這個時候，即使是帶着血腥味的神父，也低頭閉上了眼睛，默念着將逝者送往神明身邊的禱文。
無論悲傷有多大，人的體力是有極限的，村民們哭累了逐漸停了下來。也有人會被悲傷壓得喘不過氣，從而安慰身邊的人，讓哭聲逐漸平息。
鈴音將遺體重新包裹起來，緊緊抱在懷裏。她一步一步地走着，金色的眼睛像是死人的眼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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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女大人，你要去哪？”
盧克皺眉問道：“我知道你非常傷心，可我不希望你的安全會產生任何問題。”
甲胄人聽話地攔在鈴音的面前，他們可不敢違抗神父的命令，因為某個質疑神父的傢伙已經去見神了。
“神父，”鈴音頭也不回，她聲音還帶點哭腔的，音調卻冷的像北方凍土的冰雪一樣：“我想將雷恩安葬在村子裏。”
鈴音面對的方向，就是村子的墓地所在。死於魔族襲擊的村民們，都被暫時堆在那裏。
活着的人仍需要治療與休整，他們還沒來得及將逝者安葬。
“明天不可以嗎？”
盧克這樣問道。
鈴音沒有回答，她既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
“好吧，聖女大人，你注意安全。”
聖女的沉默讓神父明白了她的態度，盧克明白除非他將鈴音抓起來，否則他是無法阻止鈴音的。
甲胄人退去，給鈴音讓出了道路。
“勇者大人，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盧克對紅髮少年說道。
被稱為勇者的少年點點頭，跟在了鈴音身後。
來到了墓地，鈴音將布包裹放在身前的地面上，她跪在那裏，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不要哭了。”
勇者在她身邊，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才好。
“……我是聖女，所以我才不能在村民面前哭泣。”
聖女和勇者理應是希望的化身，他們不該為村民帶來悲傷——正是因為意識到了這一點，鈴音才會抱着雷恩的遺體來到這裏。
“這……”
“所以在這裏的時候，你能別阻止我嗎？科羅。”
鈴音不看科羅一眼，她的金色的眼睛隱藏在頭髮下面，沒人能看清她現在是什麼表情。
勇者皺起眉頭，他不滿鈴音的態度，可考慮到對方的心情，他選擇後退保持距離，默默地在鈴音背後等待。
據說，鈴音哭了一夜。
直到快天亮的時候，她的悲鳴才逐漸平息。
可是雷恩本人並不知道鈴音為他而哭泣，鈴音也不知道雷恩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當時雷恩就在村子裏，被盧克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