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簪花黨碑
崇寧這個年號太有針對性了,這讓幫着趙佶爭下皇位的向太后很是不滿。
向太后一心以為,自己看重的那個乖巧、謙順而且對她極為孝順的端王,在即位之後,一定會聽從她的勸導,要將章惇這些新黨幹將盡數逐出朝堂,停止新黨那一套亂七八糟的政策,讓大宋王朝回歸安定、平和、穩妥的政風。
所以,她儘管在交出了聽政大權時有點心存不甘,但也沒有什麼猶豫。只是,一轉眼,這新皇帝就拋出了個崇寧的新年號來!
崇寧,這不就是赤裸裸地表示要崇尚熙寧變法嗎?這與前面他那個皇帝哥哥親政后弄的紹聖還有什麼區別?
的確沒區別!
因為在趙挺之的攛掇下,朝中開始再次倡議“紹述”了。
更重要的是,自從即位之後,或許皇帝真的是忙得團團轉,就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天天會過來請安聽教了。
遭此打擊的老太后,此時再想起那個下落不明的皇孫,竟然一病不起,就在崇寧元年的臘月里駕崩,年五十六歲。謚曰欽聖憲肅。陪葬永裕陵,附太廟神宗室。
向太后的駕崩,更是幫蔡京清除了一個比較麻煩的對手:曾布。
皇太後去世,同樣需要位高權重的宰相擔任山陵使,而前面哲宗皇帝的山陵使是章惇,現在向太后的山陵使則旁無責貸地落到了曾布的頭上,你還不能叫屈,給皇太后做山陵使,這可是朝廷給予的莫大榮譽啊!
之前,哲宗皇帝的山陵使章惇,在兢兢業業地完成了手頭所有的工作之後,不出意外地接到各種彈劾,最終被罷免了特進,並出京貶為知越州。
守候多時的蔡京在順利遷為左僕射兼門下侍郎時,卻對於本來要提拔曾布為右相的承諾翻了臉:不好意思,皇太后薨了,只能麻煩您了。
眼下同樣盡心儘力操勞着向太后喪葬一事的曾布來說,可謂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如今他的身份,令已經近在眼前的右僕射之位幾無可能。
而中書侍郎一職,卻落在了如今與蔡京沆瀣一氣的趙挺之身上。
此時的趙佶,得益於此前哲宗皇帝已經實施了兩年多的中間路線,又因向太后及時去世,他地朝堂之中的權力迅速地得以穩固,於是便任由蔡京、趙挺之開始肆意大搞鬥爭。
在蔡京的授意下,趙挺之大力主張的紹述,表面上看應該是恢復施行各種新法新政,但實質上的真實內容卻是在整人。
蔡京告訴趙佶,事在人為,好事是好人做,壞事便是壞人為。要想做成太平盛世之事,首先就得清除掉奷人奷黨,在位的要拉下位來、在朝的要逐出朝堂、已貶的永不錄用、甚至他們的子孫也要戴上奸黨的頭銜,永久地釘在恥辱柱上。
因此,一塊由蔡大書法家親手題寫的《元佑黨籍碑》橫空出世。雖然相對於真實的歷史時空,這趙佶的繼位晚了整整一年半,但是這塊臭名昭着的石碑居然提早問世了!
元佑黨籍碑的荒唐之處就在於,雖然它明明白白地冠以“元佑黨”的名頭,但在蔡京的刻意研擬之下,裏面的人竟然會有三類:
一類應該是公認的元佑黨人,即以司馬光、文彥博為代表,並包括了范純仁、?蘇軾、秦觀、黃庭堅等人,這些人既在政治觀點上與蔡京等人格格不入,也有着鮮明的舊黨身份特徵,列名在碑上,並不意外。
另一類則是新舊黨派傾向不太分明,哪怕是還會相對偏向於新黨的,依舊還是被毫不留情地列入,比如說:魯君貺、王古、劉昱、徐常、呂仲甫等人。
然後最令人難以理解的就是,一大批鐵杆的新黨骨幹也被列入:如李清臣、曾布、安燾、陸佃、黃履、張商英、蔣之奇、郭知章、葉祖洽、張商英……。當然,他們與前面兩類人都有一個共性:蔡京不喜歡!
最後最突出的列了三個註明“為臣不忠”的人名:王珪、章惇、秦剛。大約應該是意指此三人越權參與君王廢立之事意。
到這裏也就基本清楚:元佑就是一個筐,凡是蔡宰相看不順眼的人,都可以往這裏裝!
元佑黨人,說白了,就是蔡京想打擊的各路黨人:
司馬光黨要打!這是崇寧紹述的本義,其實這幫人早就在紹聖、元符年間就被章惇打得沒什麼氣息了,不過是再去多踩幾腳罷了;
蘇軾的蜀黨要打!是誰害得他蔡元長在建中靖國時倉皇出京的?就是這個死老坡,不過這老頭自廢武功,掌權時沒把弟子們調回來,那現在就索性再統統打倒;
王安石一黨也要打!一說新法就要提這個早就不在的領袖,這令蔡京感到極其地不爽:有王安石就沒有他,所以即使是自己親弟弟蔡卞,算是王安石的親傳弟子加女婿,若不是此時便有點心灰意冷並偃旗息鼓,被他大義滅親也不是沒有可能。
章惇一黨更要打,盤踞朝堂這麼些年,不清除不為快!
秦剛一黨必打,最後驚險一關,若不是自己佈局高超,甚至都會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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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算不算要被打擊的各路黨人,最終的定義權還是在他們這一幫人的手裏。
比如在這塊石碑之上,所謂的秦剛之黨,就只有他一人之名,像李綱、黃友、金宇這些人,如果說是地位還不夠格,而趙駟也沒列其中,其實還是多虧了胡衍的運作。
胡衍當初打着關心大哥秦剛失蹤一事的名義出現在了京城,結果在新君登基、蔡京復相、朝堂動蕩等等一系列大事發生之後,他卻居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一飛衝天,直至進入“崇寧紹述”的最核心機構講議司里,對外,他已成為朝堂之中炙手可熱的政治新星,熱門程度,不亞於他的大哥秦剛當年。
對內,也就是對於大哥的這些追隨者們,他的說法就是:他不忍心大哥的政治遺產被不相關的外人奪走,而是明着與蔡京他們達成一定程度的妥協、暗着卻是想盡一切辦法幫助大哥要保護原來能夠庇護的大家不受太大的影響。
“之前都靠大哥護佑的諸事,請大家相信我胡衍,由我來想盡辦法一應周旋!”
實際上,胡衍從高俅升職一事中,認為自己已經看明白了此時天下的官場真諦:什麼規章法度?什麼故事慣例?這些東西在皇權面前,屁都不是!
皇帝一言九鼎,宰執就算是權勢滔天,卻依舊頂不過皇帝的一句話。
大宋之前的皇帝,都還是在太過於迂腐,諸如仁宗、還有之前的哲宗,對宰執們太客氣。而當下的這位新天子,胡衍卻是看得很明白,他不在意的事情隨便你!但是在意的事情,你則必須要不折不扣地幫他完成。
即使是權勢如同蔡京,也是一個樣子!
所以,既然他已經成功地接近、並獲得了當今新天子的初步信任。在接下來的餘生中,他唯一可以參照並圍繞的中心,便就只是趙佶了。
再來看心滿意足的趙佶。
當初他想要做皇帝最大的動力就是:皇帝有花不完的財富與金錢。
而在他即位之初,還來不及等到新任入內省都都知童貫回來,就令楊戩帶着他巡視檢閱了一趟已經豐足無比的內藏庫庫藏。
前面說過,內藏庫原本是太祖皇帝設定的封樁庫,意思用這裏單獨存下來的錢,要麼去向北遼贖買幽雲十八州,要麼用這筆去犒賞打回來這些地方的將領。只是到了太宗皇帝時改名為內藏庫,之後便慢慢變成了皇帝的私人金庫。
可惜,當朝廷缺錢之時,大臣們是不會放過這個庫藏的。從仁宗開始,財政吃緊,大臣們天天哭窮說沒錢,仁宗又是個軟心腸,大臣們一哭他就給錢,直到神宗即位時,內藏庫基本上就空了。
還是虧了王安石變法,內藏庫里又重新有了錢,再加上哲宗的紹聖紹述,秦剛為他進行的南洋開邊,今天的內藏庫,不僅完全可以支撐得起滅了西夏、打回幽州。甚至在當時的大管家梁從政都表示過,這是一筆兩三百年都花不完的巨大財富。
看得心滿意足的趙佶卻沒高興過幾天,就被朝廷上下、紛至沓來的種種開支申請攪動得坐立不安。
這也難怪,如今的朝廷也算是一個多事之秋:
前任哲宗皇帝的喪葬大事簡單不了,要多花錢;自己的登基大典一定不能敷衍,得多花錢;轉而便是向太后的喪葬大事一樣重要,還得多花錢;
舊臣老臣雖然看着他們沒什麼用,但是讓他們閉嘴安份,也得要給他們賞賜花錢;宗室子弟還有自己的一些皇兄皇弟都得安撫,種種賞賜封號也得要花錢;那麼多新晉心腹跟着自己出生入死,這時必須兌現獎賞,那更是少不了要花錢;做了皇帝身邊的女人可不能缺少,得趕緊晉選美人婕妤冊封妃嬪們,又要各種地花錢……
還不消說吏部不斷上報的官俸開支、樞密院遞交的軍餉發放、工部屢屢申報治河水利不可再拖延的開支、禮部不斷接待北遼西夏過來恭賀即位的使者接待費用……
剛剛坐上龍椅的趙佶就發現:這個皇帝還真不是太好做,照着眼前這個樣子花起錢來,這內藏庫就算是再富足,那也很快就要花光的啊!
怎麼辦?趙佶怕露醜,沒有去召集宰執們討論,而是叫來的高俅與胡衍給他出主意。
聽聞皇帝的擔心,胡衍暗道自己的機會來了,他便立即提起了之前東南海事院的兩次海外大捷,那可以是當時的朝廷多賺回了快一年的賦稅。眼下,東南海事院雖然解散了,但是還是有一個江南市易局啊,如果皇帝能給他一個便宜行事的手諭,他便南下設法對市易局進行改組,別的不說,先把海事局能賺錢的能力恢復起來,在市易商貿這頭給皇帝攬金;其次由他去收服沿海水師部隊的掌控者趙駟,與他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再找一下可以出海南征的機會,給如今的天子再帶回一筆不亞當時的財富。
趙佶一聽大喜,於是欣然同意寫下了手諭,並再給予了胡衍在江南行事的專用金牌。
胡衍南下,首站便就先去了在明州的沿海水師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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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水師併入了荊湖江浙四路都巡檢司之後,雖然改名叫了沿海水師,也划屬了宣毅軍。但是趙駟卻以水師訓練等理由,一直在明州保留着軍營軍寨,都巡檢司派來了三個都虞候,表面上是說協助他管理,實際卻是想過來分權。但卻被他三天兩頭地帶出海去隨行訓練,直接是暈船嘔吐嚇回去了兩個,剩下的一個看情況不妙,就在軍營里整日喝酒不出營帳,以示自己決不惹事觸惹趙駟。
胡衍卻不需要理會這些,他與趙駟之間,既有着在西北共事的交情,尤其趙駟在青唐之戰中受傷,還是他排除萬難,將其安全護送回掃秦州,這才得到了及時的救治,算來也可以說是有那麼一層的救命之恩。
之後兩人在東南海事院裏的共事,市舶司負責最大的稅收、制置司負責最重要的軍隊,都算得上是秦剛的左膀右臂,關係更算是當時最能說得上話的兩個。
這次過來的胡衍身上,還帶着朝廷的重要職務,以及皇帝私下授予的各種特權。
所以,胡衍與趙駟便秘密商談了一夜。
第二天,趙駟卻是一身戎裝,親自陪同着京城講議司詳定官胡衍一路走訪視察了沿海水師在明州水營的主要艦隻。
眾人卻是看得明白,這是趙駟對外向胡衍表示忠心的象徵。
雖然趙駟軍功卓着,並在沿海水師里牢牢掌握着軍權,連荊湖江浙四路都巡檢司的官員也不放在眼裏。但是眼下的胡衍已經獲得了進士身份,成了大宋正六品的文官,同時還機緣巧合地順着蔡京、童貫一線,攀上了新上位的皇帝。
所以像趙駟這樣的地方武將官員,重新尋找並綁定了這樣的一株大樹,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在明州,趙都指揮使卻是做了一件讓整個東南官場都對他真正刮目相看的事情:
由於此次跟隨胡衍過來的,還有朝廷負責落實元佑黨籍碑的欽差官員。
元佑黨籍碑是蔡京的發明,他不僅將所謂的奸黨姓名刻石矗立在京都皇城的文德殿端禮門前,還要求要傳諭天下,責令每一府州、每一重要衙門之地都要復刻這塊黨籍碑,並立於官署或府州學門前,意為要讓這些奸黨之人臭名昭着於天下。
在欽差官員的督促之下,一塊新的元佑黨籍碑很快就矗立在了沿海水師營寨正堂的大門旁,立碑的過程,趙都指揮使並未派人阻攔,落成之時,他還專程趕過來觀摩,在看完了碑文上的所有名字之後,他卻出人意料地從隨從手中拿過一支早就準備好的硃筆,筆尖蘸有大紅漆料,濃濃地在秦剛的名字右上角點了一筆紅點。
眾人看着都不知其何意,但是當點完紅點的趙都指揮使轉過身來后,大家卻在他頭盔的右上方,看到插了一支極為醒目的紅花。
於是,眾皆嘩然,欽差也看得極為憤怒,但是卻也說不出什麼:因為此時的宋人插花,已成了流行全天下的時尚潮流。
宋初只有皇帝可以簪花,後來皇帝為示恩寵,開始賜花給大臣,少數功勞卓着的功臣也就有了簪花特權;慶曆七年還有詔令規定:眾臣獲賜花,須戴歸私第。於是,在皇帝和大臣們引領下,民間眾人紛紛效仿,得不到御賜,也可自賞一朵。
自簪自樂很快成為全民運動,因此在此時,滿大街都是男子簪花,連蘇軾也有詩云:人老簪花不知羞,花應羞上老人頭。
所以,此時的趙駟在頭頂插上紅花,無可厚非。只是他的這支紅花,嬌紅似火,就如他剛才在那黨碑上所點的那隻紅點一樣醒目無比。
於是,誰都知道他的此舉是何意思,但誰也不能就此說明他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很快,水師下面各營的指揮使,開始效仿自己的上司,在各自的頭盔一旁插起了紅花。甚至包括從都巡檢司過來后,一直在水師里找不到存在感的那個都虞候,此時也有點自暴自棄,也跟在後面學着在頭冠旁插起紅花。
一時間,這種簪花官員很快竟成了明州本地官場中的一景,卻令起初有點憤怒、想要就趙駟此舉做點文章的兩位欽差開始猶豫了。
他們轉身去請教胡衍,而胡衍一聽,便知這件事既是自己大哥的人格魅力遺留影響,也是趙駟等人以此表達內心深處不服情緒的表現。他稍稍猶豫了一下說道:“地方官員簪花,此為尋常之事。這裏的種種情況,先行記下便是,回京之後,本官自會向蔡相公稟明清楚。”
胡衍之所以要把這事攬下,一是他知道此時這是“人心所向”,不宜與眾人的情緒正面衝撞;二是他此次來明州已經與趙駟達成了共識,大家大事都談妥了,根本就沒有必要在這種芝麻大的小事上生出不愉快。
再說了,趙駟這樣的行為,頂撞的只是蔡京搞出來的新政,他胡衍可犯不着為此事影響到自己的身上。
東南海事院拆分之後,原先的市舶司獨立出來,新任的提舉市舶司一職卻是一個老熟人:原荊湖北路轉運判官陳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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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升職,卻是得益於他對於朝堂形勢的一次準確判斷與出擊。雖然他在浙北私鹽一案中,請教了蔡京之後,斷尾求生,通過舉報自己的岳父胡宗哲而暫時安穩了兩年。但是卻一直在觀察着可以升遷的機會。
這次,當他看到了趙挺之進入宰執,推行紹述之政,立即抓住了黃庭堅在荊州撰寫的《荊南承天院塔記》一文中有“幸災謗國”的言辭進行彈劾舉報。此事在趙挺之的刻意渲染下,引得趙佶震怒,下旨革除了黃庭堅一切職務和功名,流放宜州【註:今屬廣西河池市】。
此事也與之後蔡京要推行的元佑黨籍碑之述求不謀而合。
於是,總是要給陳舉這條聽話的狗一根肉骨頭的,而他也通過這個官職,緊緊地追在了胡衍的身後,自然在接任提舉市舶司一職上,得到了胡衍的認可。
而同樣名列元佑黨籍碑上的蘇軾,卻絲毫沒有將此碑放在心上,他在告別了許昌的弟弟蘇轍后,終於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宜興,並走過了他人生最後的一段時光。
這位睿智通達的老人,早已將人世間的紛爭、官場上的起伏、未來的所有之事看得無比通透。唯有放心不下的,便只是一位年輕人的下落。
五月,有順風行加急專報,來人親自來到蘇軾的病榻之前在其耳邊親語:“徐之尚在,塞北待歸!”
老人久無光彩的雙眼,瞬間迸出了難以描述的光亮,轉而哈哈大笑,再叫過了三子蘇邁,給他留下了一首至今人們都無法解讀清楚的七絕詩句:
“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隨後,一代文豪蘇軾病逝,享年六十八歲!比真實歷史時空的他多活了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