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欲說 第二章(10)
“是嗎?我遲到了,害他着急,他有理由牢騷嘛!”——劉思毅說著坐下了,覺得氣氛還是有點兒不夠輕鬆,又說,“我劉某人是越來越不敢牢騷了,我的秘書小莫同志是越來越不甘不牢騷了。所以,我活得是越來越不如我的秘書瀟洒了。小莫,同意我的看法嗎?”
於是眾人又都笑將起來。
小莫在大家的笑聲中紅着臉不知嘟噥了一句什麼,離開會議室,將門從外關上了。
而望着趙慧芝的人,便又將目光集中在劉思毅身上了。
這正是劉思毅所要達到的目的。
他覺得那些望着趙慧芝的人的目光中,顯然具有某種研究的意味,他怕趙慧芝被望得不自然起來。十年前他是她的班長的時候,也每每一廂願地替她着想多多。
接着他鄭重地向大家道歉。他說他是被家中打來的長途電話拖了十幾分鐘。說夫人也在電話里向他了一大通牢騷,抱怨女兒不懂事,抱怨他這個當父親的只顧自己一門心思往上爬,對女兒的人生缺乏責任感,等等,等等……
他從政多年以來,第一次面對着自己的一干同僚煞有介事地說謊。謊話內容是從辦公室往會議室走來時迅速編織的。很尋常的謊話內容,沒有創意可,缺乏引人入勝的節。然而也正因為尋常,聽來那麼的樸素,那麼的可信。是那類使人備生同的謊。
劉思毅說時,常委們頻頻點頭,有人還出輕微的嘆息。
只有一個人沒信。
便是趙慧芝。
她看出劉思毅的好心是竭力裝出來的,看出他正被一件不願面對更不肯接受的事糾纏着。
“剛才說到了牢騷,我想我們今天這個會,權且就叫做牢騷會吧。牢騷會是神仙會的一種。我理解神仙會是無拘無束的意思。是**他老人家創的說法,但不是**他老人家明的形式。古今中外,凡從政的人,沒有不開神仙會的。丘吉爾就特別愛開神仙會,在二戰那麼局面嚴峻的時期還開過神仙會呢!壓力之下的人一年到頭沒機會幾次牢騷是不行的。魯迅先生的小說中寫到過的,舊曆的年底,最像年底。今天就是舊曆年底的最後一天了,咱們這些公僕何不聚在一起一塊兒牢騷呢?家事方面的牢騷,工作方面的牢騷,都可以。牢騷也是一種心理方面的吐故納新嘛!不善於吐故納新,何與時俱進呢!我帶個頭兒。我這個人的牢騷多着哪。在平時,秘書聽到了影響不好。你們諸位聽到了,對我也會產生不良的印象。一總兒在舊曆年底的最後一天,而且在這麼一次神仙會上,我就不怕萬一有人向中央打我的小報告了。我有一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當面請教於諸位,為什麼——從商的人如果由小做大,社會就認為他是一個有遠大目標的人;從文的人由小文人成為大文豪,社會就對他敬意有加;從藝的人孜孜以求,社會說他是具有藝術獻身精神的人;偏偏對我們這種從政的人,社會的評價始終不那麼厚道?如果我們是小官,從前在中國叫我們吏。‘吏’是一種很輕蔑的叫法,古書古戲中吏的形象沒幾個是可愛的,好的。如果我們是現在這麼大的大官,在西方又叫我們政客。也是挺輕蔑的一種叫法。和我們中國古代‘俠客’一詞中的‘客’字含意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太熱衷於政治這一種工作,那很可能被視為官迷。不叫有政治使命感,很可能被視為有野心。我們求上進,又往往被叫做往上爬。別人這麼看我們還罷了,有時還要聽自己老婆也這麼說。但如果我們幾十年如一日始終是個默默無聞人微輕的小小芝麻官呢,我們的夫人們先就瞧不大起我們了,將認為她們錯誤地嫁給了一個毫無出息的男人……”
劉思毅說著說著,居然還對牆上“禁止吸煙”的告示牌視而不見似的大模大樣地吸起煙來。於是吸煙的幾位公僕們,也都掏出煙盒,隨之無所顧忌地吞雲吐霧。
門外的小莫,並沒走開。他要聽聽劉思毅究竟會說些什麼,更主要是想聽聽劉思毅是如何當著全體常委們的面批評自己的秘書的。他以為劉思毅必提他通知常委們開會時說的那些所謂“錯話”無疑。聽了良久劉思毅卻隻字未提,這使他稍微感覺到了世事應有的公平。他站立門外沒走,傾聽,當然時間對於他來說就慢了,實際上劉思毅只不過作了個五六分鐘的開場白。聽着劉思毅不但自己談笑風生,也引得別人一陣陣笑起來,小莫不由得又一陣陣來氣。他想這個世上真是太沒什麼道理可講的了,怎麼你省委書記想講什麼就可以講什麼,想怎麼講就可以怎麼講,我僅僅遵照你的意思說了幾句通知開會的話,你就雞蛋裏挑骨頭地從中挑出了三句錯的來了呢?還分成了一般性的錯話、嚴重的錯話、原則性的錯話三等!而且還指責你的秘書篡改了你的話!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他想劉思毅呀劉思毅,要說別人不了解你是一位什麼樣的官員,我莫秘書還不了解你嗎?我跟隨了你十餘年呀!你以前也不這樣啊!怎麼一換了個地方當省委書記就開始如此這般地犯矯難侍候了呢?難道說當官當到一定級別的男人,都必然會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一樣生“級別更年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