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潮生
“你既知道了我的名字,必須告訴我你的,那才公平。”阿迦梨重複要求。
趙似略一思忖,回頭道:“我姓沈,家中排行十二,人稱沈十二郎。”
阿迦梨笑逐顏開:“好的,我記住了,沈十二郎。”
趙似未再與她多話,迅速離開。
此後數日,阿迦梨每日均召趙似前往其艙房供葯,趙似也以協助配藥和薰香為由,每次都堅持讓蕙羅隨行。在蘇合香丸及艾納香的治療下,阿迦梨一日好似一日,越發活潑,一雙野鹿般的黑眼閃着焰火的光芒,常在趙似身上逡巡,不時以言語挑逗,然而趙似並不為所動,看阿迦梨的目光與看其餘三佛齊男人無異,平靜而淡漠。
船一路朝南開,眾人感覺天氣漸趨炎熱,越來越不似中原氣象。這艘船很少停泊,若停也只在荒無人煙的小島附近,找到淡水稍作補給之後便繼續航行,一路遠遠避開大宋商船、漁船和望舶巡檢司的兵船。蘇意墨留意聽船上三佛齊人說話,得知這裏是廣東溽洲島附近,已入南海,再往前開不久就會擺脫望舶巡檢司宋兵的巡察。這時蕙羅覺得口腔疼痛,趙似讓她張嘴,探看之下發現她口中長了好幾粒潰瘍。船上缺乏果蔬,他們每日所食只是三佛齊人給的粗糧,趙似一時也一籌莫展。蕙羅道:“其實不妨事,一點潰瘍,若還在宮裏,用龍腦香末點點,或者把龍腦擱在香爐上薰着聞聞,很快便好。就算沒有,一般過幾天也會慢慢消了。”
兩人站在男女囚室兩邊,中間隔着柵欄說話,趙似聞言,忽然一展袖,隔着欄杆把蕙羅擁入懷中。囚室中其餘人尚在,眾目睽睽之下蕙羅大驚,立即以手抵趙似的胸,低首道:“你這是做什麼……”
趙似手撫她後腦,將她摁在自己胸前,正色道:“我一直用龍腦薰衣,你聞聞還有沒有龍腦香味。”
旁觀的蘇意墨忍不住嗤笑出聲,趙似冷冷瞪了他一眼。鄧鐸淡定地扭頭朝內,並不看趙似與蕙羅。翹翹則大睜雙目,目不轉瞬地盯着他們。
蕙羅赧然推開趙似,低聲道:“大王上船已久,就算衣裳薰過香,如今也很難聞到了。”
趙似自己引袖聞了聞,也認可蕙羅的觀點,面現憂色。
蕙羅見囚室內一片沉默,頗感尷尬,又試着開口稍轉話題:“大王為何獨愛龍腦香?宮中貴人只用此香薰衣的非常少。”
翹翹插言笑道:“不是非常少,是只有他一個。”
趙似答道:“宮中人都愛用各種五花八門的香薰衣,熏得我頭痛,而龍腦香是萬香解藥,無論中了什麼香的毒,聞聞龍腦都會很快耳目清明,所以我索性以龍腦薰衣,以一香解萬毒。”
翹翹道:“大王如此愛龍腦,何不隨身帶一些?”
趙似搖頭:“我是男人,不愛戴香囊。”
翹翹頷首:“也是,就算大王帶了,上船之後也會被這些強盜搜走吧。趙靖的東西就被……”
說到這裏,囚室的門突然洞開,兩個三佛齊人進來,對着趙似喚“沈十二郎”,稱阿迦梨召沈十二郎去見她。
“沈十二郎?”翹翹瞠目,看看趙似又轉顧蕙羅,抿嘴笑笑,揶揄趙似道:“未娶從妻?”
趙似不理她,示意蕙羅隨自己去,但蕙羅被三佛齊人攔住,說阿迦梨只召趙似前往其艙房。
趙似蹙了蹙眉,然而一轉念,也不多話,安撫地朝蕙羅點點頭,獨自隨三佛齊人去了。
三佛齊人將趙似送至阿迦梨房中即關門離去。趙似見阿迦梨不在床上或桌邊,艙房內部一側幔帳低垂,隱有撥水聲從內傳來。彼時暮色四合,艙中點着幾枝蠟燭,而幔帳內亦有光源,少女引手舒臂的影子應着水聲在幔帳上浮動,趙似頓時明白阿迦梨是在其中洗浴。
意識到她不會立即出來,趙似疾步走至書架旁,目光迅速從書架上盛香料的琉璃瓶上掠過,很快找到了一個盛着淡黃色半透明晶體的瓶子。他取下瓶子,拔開瓶塞略一聞,果然聞到了熟悉的清涼芬芳的龍腦氣息。
“十二郎。”這時阿迦梨在幔帳內悠悠笑着開口喚。
趙似動作凝滯。
阿迦梨繼續笑道:“我問過跟你一起給我看病的姑娘,她也姓沈,你們是兄妹么?”
撥水聲依然從容不迫地響着,阿迦梨看來沒有立即出來的意思。趙似鬆了口氣,把瓶塞蓋好,隨口答道:“不是。”
“哦?”阿迦梨似乎對蕙羅的身份很感興趣,“她是你家侍女?”
趙似依然否認:“不是。”
手握着琉璃瓶,這時隱藏在這個瓶子之後的一痕紫色絲帛引起了他的注意。琉璃瓶之後原有一疊文書,但其中夾着一個紫色絲織物,交織着金線綉成的紋樣。趙似小心翼翼地將其抽出,發現是紫色金紋的絲袋,形制與朝中官員隨公服佩戴的魚袋一樣。
阿迦梨繼續追問:“那這沈姑娘是你什麼人?”
“她……”趙似略一沉吟,繼而回答,“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你妻子?”撥水聲戛然而止,阿迦梨有一瞬的沉默,然後迅速反駁,“不可能,你們大宋同姓不婚,你既姓沈,可不能娶一個同姓之女。”
趙似從魚袋中取出一個金制魚形飾物,翻過面一看,手指自上而下,撫過背面刻着的一行字:“廣東轉運副使、提舉市舶司、借紫趙靖”。
宋因唐制,官員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緋,七品以上服綠,九品以上服青,服紫者佩紫金魚袋,服緋者佩銀魚袋。轉運副使、提舉市舶司通常由從五品至六品官員出任,本不該服紫,但太宗曾下詔,朝官出知節鎮及轉運使、副,衣緋、綠者並借紫,可穿紫褶,故趙靖頭銜有“借紫”二字。這魚袋顯然是三佛齊人從趙靖身上搜出,交給阿迦梨的。
“她到底是你何人?”阿迦梨鍥而不捨地追問。
“是我未婚妻子。”趙似依舊不改答案。
“同姓不婚!”
“嗯,”趙似將魚形飾物投入魚袋,雲淡風輕地回答,“我未娶從妻。”
“呵,”阿迦梨錯愕地笑,“你是入贅的?”
趙似不禁微笑:“你官話說得不錯,還知道入贅。”
這不經意的稱讚令阿迦梨十分喜悅,很開心地說:“我的家鄉常有商船來你們大宋,把香葯和珠寶賣給你們,再把你們的絲綢、瓷器、茶運回去,所以很多人學唐文和你們的語言。我從小就跟姑姑學,說沒問題,不過不太會寫,我姑姑就寫得一手好字……”
她邊說邊從浴盆中站起,開始穿衣戴首飾,幔帳中傳來一陣珠玉玎璫碰撞之聲。
趙似見她即將出浴,頓時想把魚袋塞回去,但那一摞文書很厚重,前面又有若干琉璃瓶遮擋,他伸手撥文書時險些把琉璃瓶撂倒幾個,遂不敢再動,在阿迦梨褰簾而出之前,他把魚袋和盛龍腦香的琉璃瓶一併藏入了懷中。
阿迦梨披散着濕漉漉烏黑的長發,頭髮有彎曲柔美的線條,沉甸甸地直垂到腰臀之下。她着絲質長裙,腰肢以上輕煙般的薄紗繞過豐盈酥胸,胸前戴着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真珠等精心鑲嵌編織而成的瓔珞,手上束以纏臂金,腰際亦有珠玉金縷垂墜,行動間搖曳生姿,珂佩爭鳴。
她一步步朝趙似踱來,蘭湯氤氳,幽香拂面,趙似不自覺朝門邊後退了兩步。
她繼續欺近,含笑道:“第一次見面,你問我‘你要臉,還是要命’,現在我可以回答了……”
趙似後退,背部很快觸到緊閉的門,已知退無可退。
阿迦梨靠近趙似,扶住他的雙臂,仰面,盡量讓臉佔據他的視野,含笑直視他眼眸:“要你。”
身段玲瓏有致的她說著如此直白的話,表情卻天真無邪,笑容如嬰兒一般無辜,彷彿毫無□□,只是像小孩子乞求愛物那樣單純地表達願望。
趙似漠然越過她前望。門對面有一扇打開的窗,月光和浪潮之聲由此湧入,他聞到海水潮濕的味道,身處的船舶仍在破霧前行。
阿迦梨清涼的手指徐徐掠過他臉龐,落在他肩上。她踮足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角,而他毫無反應,只是一瞬未瞬地盯着那扇開啟的窗,暗自觀察外間天容海色。
“我也有個問題要問你。”阿迦梨輕嗔薄怒,卻依然銜着隱藏不住的笑意問,“你要我,還是要死?”
少女的情絲隨着搖動的燭影在晃。趙似不為所動,依然前顧,澄澈的雙眸中忽有兩三點星光般的光亮一閃而過,他凝眸追尋那並非來自海上明月的光芒,對阿迦梨視若無睹。
“說,要我,還是死?”阿迦梨含嗔再問,伸出縴手朝他胸前拍去。
趙似一下捏住她手腕,硬生生地甩開,然後大步流星奔至窗前,回首冷眼看阿迦梨,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字:“死。”然後舉步上窗檯,縱身躍入那斜月沉沉的蒼茫大海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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