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蓮花
少頃,有人高聲呼喚船上諸人,艙房外步履聲再起,三佛齊眾人或呼應或奔走,似有何突如其來之事發生。艙房內宋人兩兩相顧,驚疑不定。
囚室門再度開啟,進來十餘名三佛齊人,將蕙羅、趙似等艙內之人押至船首甲板上。
船首另立着一群三佛齊壯漢,簇擁着一位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子。那男人穿着漢人長袍,身材魁偉,膚色黝黑,五官輪廓硬朗,留着絡腮鬚髮,額上髮際甚高,腦後披散着微曲的黑髮。起初他們架出囚室的患病女子已被繩索捆綁,倒在桅杆之下。
中年男子對桅杆旁的隨從以目示意,兩名壯漢立即分別抓住那女患者的頭與足,高高舉起,奮力拋向海中。
女子墜海,水花四濺。蕙羅不禁顰眉閉目,痛苦地後退一步,而劉翹翹已驚得失聲驚呼,緊盯海面,面白如紙。
拋女子入水的壯漢又躬身向中年男子開口請示,語畢,中年男子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了失聲高呼的劉翹翹身上。
蘇意墨聽懂了他們所說內容,低聲向蕙羅和趙似解釋:“他們稱這中年人為將軍,似乎將軍把兒子染病之事歸咎於船上宋女,所以把那女子拋下海,接下來要處置與那女子有接觸的我們了。”
翹翹從旁聽見,又見將軍正注視自己,驚懼之下渾身顫抖,然而一瞥剛剛蘇醒、尚在困惑打量眼下環境的趙靖,頓時目露怒色,揚聲朝將軍喝道:“我沒病,別拋我下海,要拋就拋他!”她目視趙靖,語調中含着復仇的快意,“他病怏怏好幾天了,留他在船上一定會禍害你們,趕快處置了吧!”
趙靖聞聲大驚,連連搖頭:“不,不!我沒病,我沒病……”
“他有的,”翹翹抬高音調打斷趙靖,“他發熱、虛脫無力,所以才如此輕易被你們抓住,一定是得了大病。”
趙靖仍慌亂辯解,但已無人有耐心傾聽。將軍一側首,兩名壯漢上前,拖着他直往船舷處,壓制住他掙扎,高高地拋了出去。
趙靖落水後手足頻動,一邊撥水一邊呼救,但他所有求生的動作很快被一波波涌動的風浪抹去,最後一聲“救命”只喊得一個字,口鼻便被撲面而來的海水掩蓋,剩下的“命”字隨他的生命一同湮滅於那無邊的幽涼中。
翹翹目不轉瞬,全程盡入眼底。一滴淚劃過笑意暗浮的唇角,她仰面朝天,任蘊含著腥氣的海風吹涼她熾熱的眼。
將軍審視的眼神重又鎖定她。翹翹驚覺,既說了趙靖患病,那與之朝夕相對的自己自然免不了被染病的嫌疑。她惶然四顧,最後與趙似目光相觸,不禁發出一聲嗚咽:“救我,救我……”
此刻戾氣散去,她那小鹿般的雙眸令她看上去格外單純與無辜。趙似側身避開她的注視,凝目沉吟。
有人上前拉翹翹,她厲聲尖叫着勉力后縮。三佛齊人哪容她躲避,似拎小雞一般將她拎到了船舷邊。
“且慢。”趙似忽地揚聲喝止,旋即對蘇意墨道:“請跟他們說,我有治療將軍兒子的辦法。”
蘇意墨立即將此言高聲譯與眾人聽。那端坐上方的將軍緩緩開了口,說的竟是漢話:“你知道我兒子得的是什麼病?”
趙似頷首,道:“若我所料不差,此前你們拋下海的宋女服侍過令郎,而她患有傷寒,因此令郎身染此疾。”
將軍默不作聲地打量趙似須臾,然而命人放開趙似,再問:“你懂醫術?”
趙似道:“家父曾懸壺濟世,某雖不才,卻也略知一二。”
將軍下令,將眾宋人押回囚室,獨讓趙似隨他前往其子艙房。
一入艙房,趙似便覺氣象有異。房中花香氤氳,馥郁甜蜜,似薔薇水之味,而房中雖陳列着刀弓等武器,卻也有一壁書架,上面密密擺着兩排透明的琉璃瓶,裏面除了薔薇水,還有龍腦、麝香、沉香、檀香及其他各種香葯,一式的琉璃瓶,均以軟木為塞,排列整齊,書架也被拭擦得一塵不染,另擱着幾枝珊瑚和些許硨磲,此外尚有些空處堆着幾冊文書。
趙似緩步入內,見房中幔帳、被褥皆為紋樣精美的絲織物,不免暗暗稱奇,心道這蠻夷少年竟有如此趣致,陳設佈置宛如閨閣。
患病的少年閉目躺在床上,一頭烏髮在頭頂綰了個髻,但想是數日未梳,鬢邊有不少頭髮垂下,散落於枕上及他頰上。
將軍許趙似在兒子床邊坐下,自己輕輕撥開兒子散發,讓趙似觀其面色。
那少年看上去年不過二十,濃眉高鼻薄唇,甚是俊美,皮膚淺黑,但膚質細膩,並不似船上其餘三佛齊人那般,有長年風浪烈日造成的粗糲之感。此刻他仍在昏睡,長長的睫毛上翹,弧度優雅,在眼下投出兩片羽毛般溫柔的浮影。
趙似以手背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又看看他面頸間的紅疹,向將軍詢問其餘癥狀,心下肯定了傷寒的判斷,遂對將軍道:“適才我所處艙房有些草藥可治此症,將軍容我回去取些來。”
將軍首肯,命人押趙似回到囚室。
甫入囚室,趙似便讓眾人收集房中的艾納香,蕙羅招手請他走近,再詢問將軍之子情形,趙似耐心說明,又道:“如今漂於海上,無處覓葯,只能以艾納香試試了。”
蕙羅低語道:“適才我細查孫夫人給我的小冊子,見其中有一個蘇合香丸的方子,以蘇合香為主入葯,稱可治傷寒。”
趙似細問藥方,蕙羅附耳將所需諸味葯及用法逐一告之,十之八九是香葯,亦不算珍稀。趙似沉吟,聯想到將軍之子房中香葯,暗覺要配齊似非難事,但轉念一想,對蕙羅道:“蘇合香藥性甚猛,且這方子目前無人試過,稍有差池,恐危及患者性命,還是先以艾納香治療。”
蕙羅亦認同,收拾了室內剩餘的艾納香交給趙似。
趙似向將軍稱蕙羅是自己學徒,請他許蕙羅出囚室,以艾納香煎湯給將軍之子服用,二人又燃艾納香,日夜煙熏艙房內外。如此二日,趙似再觀將軍之子,見他面色潮紅,似有汗珠滲出,立即喚來蕙羅,命她用艾納香煮熱水,稍後給將軍之子拭擦臉及脖頸。
艾納香熱湯備好,蕙羅盛入盆中,以棉帕浸入湯中,擰乾,去拭將軍之子額上的汗。棉帕在他臉上來回拭擦,掠過眉間,那少年忽然睜開了眼,冷冷地打量蕙羅。
蕙羅渾然不覺,卻發現拭過他兩眉間的帕子上多了兩道烏黑的痕迹,與人臉上尋常的污漬不同,不是黃色,而是類似畫眉所用青黛的黑色。
此刻將軍守在門外,並不看兒子拭洗。蕙羅於是微笑對趙似道:“這三佛齊人挺奇怪,男子也畫眉。”
床上的少年忽然發出一聲低吼,伸手將盛熱湯的盆拂落於地,再用嘶啞低沉的嗓音對蕙羅喝道:“滾!”
門外的將軍立即衝進來,雙目炯炯掃向蕙羅。蕙羅惶然站起,趙似一牽她袖角,示意她出去。蕙羅低首疾步而出。
少年冷眼看看趙似,將軍遂命趙似:“你也出去。”
趙似聞言朝外走,走到門邊側首回顧,見那少年已背轉身,不再理他,也不像想與將軍說話的樣子。
此後大概是少年拒絕他們接近,將軍不再命趙似蕙羅入兒子艙房,只讓蕙羅每日煎艾納香湯呈上。而少年病況似有反覆,一日夜,將軍又匆匆命人召趙似與蕙羅入內見其子,命他們迅速診治。
那少年依舊躺着,卻面如死灰,一動不動,全無反應。趙似試其鼻息,幾乎感受不到呼吸,再探手足,皆觸手冰涼。趙似與蕙羅對視,蕙羅從他凝重的表情看出不容樂觀,輕聲問:“他死了?”
語音未散,一痕冰冷的刀刃已架於她脖子上,將軍持刀,沉聲道:“快救活他,否則我殺盡這一船宋人為他陪葬。”
趙似有一瞬的沉默,然後回首繼續觀察少年,忽然掀開被子,朝少年胸口摸去。
那少年穿着寬大的衣袍,整個胸部卻用白色絲帛密密地纏着,趙似伸手摸到的便是數重織物。
將軍一驚,厲聲喝道:“住手!”
趙似收回手,對將軍道:“令郎心窩尚暖,還有救。”
趙似讓蕙羅檢查艙房琉璃瓶中香葯,按孫夫人方子揀選出合制蘇合香丸所需的蘇合香、沉香、乳香、龍腦、麝香、檀香、丁香、木香、安息香、香附子、白朮等葯,從船上廚具中找到石臼和杵,將固體香葯研磨成粉,與蘇合香及蜜相合,製成芡實一般大的蜜丸十數枚,再問將軍要來黃酒一壺,用酒注子溫好,然後讓蕙羅坐於床頭,扶少年半坐着,自己掐住他下頜令他張嘴,將一枚捏碎的蘇合香丸塞入少年口中,並提酒去灌。
起初少年仍無知覺,葯隨酒液溢出,趙似毫不放棄,命蕙羅調整少年姿勢,令其頭部略呈仰狀,再以酒灌藥。少年唇舌漸動,開始不自覺地嚼藥丸,趙似繼續將藥丸一枚枚塞進他嘴裏,少年不住吞咽,忽然胸口起伏,噗地吐出一口藥液,然後撲倒於床邊,又嘔又咳。
嘔過一番,少年在蕙羅攙扶下躺回床上,面色已轉紅,然而氣喘不已,捂着胸口,似十分難受。
趙似觀察着他,忽然伸手去抓他纏胸的布。少年又驚又怒,立即揚手要去拔帳中懸挂着的劍。趙似一把握住他手腕,沉聲問道:“你要臉,還是要命?”
那少年一愣,安靜下來,凝眸端詳趙似。須臾,喘着氣啟口:“沙恭尼,”他看着趙似,但是在命令一側的將軍,語氣全無兒子對待父親應有的恭敬,“你帶着我身邊的女人出去。”
名為沙恭尼的將軍也畢恭畢敬地朝他躬身,然後命蕙羅隨他出去。
蕙羅猶疑,以目意請示趙似,趙似微微頷首,蕙羅遂隨沙恭尼離開艙房。
見房中只余趙似,少年平靜地問趙似:“你剛才想做什麼?”
他說的是大宋官話,語音比沙恭尼將軍所說的更接近宋人。
趙似道:“解開你裹胸的布,有利於你順暢呼吸。”
少年聞言,徐徐仰面躺下,雙目看向幔帳上方,有奇異笑意在唇邊漾開:“來。”
趙似並未上前,駐足於幔帳外,面無表情地道:“你能動了,自己解。”
少年想了想,也未堅持,起身坐好,自己引手將睡袍褪至腰間,並將裹胸的布一道道解開。搖曳的燭紅影中,布縷層層松釋,帳中之人低眉又仰首,髮帶垂落,一頭烏髮飄拂着攪動了夜色,被釋放的上身在浮香遊動的絲縷間起伏。彼時的“少年”已搖身化作少女,引臂舒腰,盤腿坐於床上,曼妙豐盈的身段如蓮花初綻。
她含笑看着趙似,見他目光並未躲閃,依然注視着自己,遂問:“你在想什麼?”
她眸光脈脈,聲音也不似起初低沉,軟綿綿地,帶着一種嬌媚的慵懶。
“我在想……”趙似不疾不徐從容開口,“你身上仍有紅疹,葯還得吃幾天。”
少女的笑容便僵了僵。
趙似轉身欲離開,少女急切出聲喚他止步:“等等,告訴我你的名字。”
趙似暫緩步伐,但未回首:“萍水相逢,素不相識,何必問名。”
“那麼,如果我先告訴你我的名字,那我們就不是素不相識了。”少女笑道,並不給趙似反駁的機會,很快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阿迦梨。”
這個名字她是用梵語說的。
趙似道:“我不懂你們語言,也記不住番邦之人的姓名。”
“無妨,我的名字也可以用你們的文字寫的。”少女笑顏明朗,一字字清晰地解釋,“我叫阿迦梨,迦,是迦陵頻伽的第一個字,梨,是棠梨的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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