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夢幻泡影(14)
整個山路隱藏在一座深廣的大峽谷中。***幾乎全都是碎石鋪就。從塔爾欽開始,沿途經過大大小小的湖泊,溪流,沼澤,寺廟,經幡,無數的瑪尼石堆。一路行進,海拔漸升,多上下的陡坡。天氣亦是反覆,陰晴不定。通常是陽光激烈地炙曬,如鋒利的刀刃切割裸露的肌膚。令人頭暈目眩。但是當我們在翻越5630千米的卓瑪拉山口時,卻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幾乎寒冷至戰慄。
因為勞累和睏倦,我現在寫字的手依舊在顫抖。我該如何對你描繪一路的所見和感受。諸多間錯妙色,無可傳。白日裏,高原,山坡,雲朵,湖水,色彩明朗,光線通透,呈現出油畫般的強烈質感。這裏的底色是雄渾蒼涼的,卻也往往也會出現一道綠色的山坡,繁密盛開着的細小黃花。懸崖下的一座紅色寺廟,閃現着僧侶們的身影,寂寥而神聖。瀰漫在雨中的遼闊山谷里,依稀可見凝滯流淌的河流。乾涸的河床上鋪着一層白色的鵝卵石,千年來受着冰川融水的沖刷。有的地方則需要涉水而渡,踩着河中的石頭,河水冰冷。高崖上是層層疊疊的紅色岩層,散落着座座白塔。黃昏時,天葬台的上空幾隻禿鷲,飛旋徘徊。
朝聖路上俱是寂寂的身影。轉山沒有回頭路。旅行者,信徒,苯教徒,佛教徒,喇嘛,漢人,鬼佬……許多印度人,取道尼泊爾,越過險峻的喜馬拉雅山麓,翻山越嶺,來到這裏。——能夠來這裏朝聖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夢想,以求得來世今生的圓滿善利,見得種種光明。在我所臨時住下的這座小客棧里,即曾有無數的印度人在此歇息。其中有的人,因為體力不支,感冒,體質虛弱,或者因感染上肺水腫,得不到及時的救治,而死去,把生命留在了這裏。沉滯的肉身摧壞崩倒,精神卻是就此遠離塵垢。但是,前來轉山的人並未因此而減少。他們的虔誠之心更不會有絲毫的損減。依舊智慧微用,善心殷重。
曾經行走在這條路上的人,譬如細沙。如被旋疾流動的命運之水沖刷,不得停滯。前聚未去,后群重來。須臾推遷,迴轉更復。
無論遠途近路,我們皆要殊途同歸。……天熙,如果不能相濡以沫,那麼,我們是否一定要相忘於江湖?
天熙:
……
喀什,巴圖,阿克蘇,吐魯番,庫爾勒,哈密。先後經過塔里木河的一條支流,博斯騰湖,博格達山,吐魯番盆地。火車行經的很長的一段距離,幾乎是與塔里木河並列而行。穿越過祁連山山脈暗黑色的峽谷陰影,呈現出明亮的金紅色的山岩。經過戈壁灘,以及下遊河水消失在沙漠中的疏勒河,到達敦煌。
在沙洲塵土飛揚的集市上,我又見到了那個獨行喀什的女子。在穿梭的人群中,她着一襲紅裙,拄着雙拐,踟躕行走。西風揚起她的裙擺,分外醒目。我注意到,落日餘暉下,她臉上的表隱忍而篤定。沒有絲毫落寞。
她一個人飛到了敦煌。她諳熟每一敦煌曲子詞和任何關於敦煌的淵溯。她說,某一天也許會寫一本關於敦煌的書。
她離開北京已經兩個月之久。經常花大量時間做長途旅行。一個人。她天性堅毅樂觀,並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在北京,她以寫作為生。她的人生,又是怎樣的一個故事。我沒有多問。
因緣際會,我們便一起同行。去看漢代敦煌長城,玉門關,陽關,河倉城。陽光乾燥直接,傾瀉而下。遠眺蒼穹之下,黃沙逶迤直上。破損的遺址,宛然廢墟。斷壁殘垣,雉堞凋零。數千年的西風殘照,漢家宮闕。絲綢之路商旅往來,驛馬叮噹作響,繁盛如夢。令人唏噓黯然。存在。消失。日升。月沉。歲月榮枯。一日一季,一季一老。如是往複。
邊城。暗夜。大漠。風沙。天熙,我看到你站在一座清澈泉水邊。身後是漫天飛舞的藍色和綠色的蜻蜓。遮雲蔽日。翅膀閃爍熒光,光彩爍爍。如細微星斗。美不勝收。我向你疾走過去,你卻倏忽不見。在幽咽流泉聲里醒來,始知是一場幻空。客棧靜寂。天空之上,月光明澈如一道白練。